宗城

近来,笔者有一个缺乏验证的直觉,感觉当下的流行文学和影视作品“热搜化”了。

不是说它们的载体是微博热搜,而是它们在生产快速的、猎奇的、简单易懂且适合观众“吐槽”的作品。

猎奇而悬浮的都市景观


比如时下热门的影视剧《三十而已》,看到它,你会觉得编剧就像是专门研究了几千条热点公号文章的内容,从它的标题,到这篇文章的“故事核”,读者最爱看什么,编剧就加什么,恨不得整部剧成了热点大补汤,每个人物脸上都贴上一句:“来,快给我上热搜!”观众牙痒痒,又贼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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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个例子,比如说《三十而已》里顾佳和许幻山这对夫妻,就是为“热搜”天然准备的。大女主搭文艺男,左手阶层上升的野心,右手婚姻破裂的危机,编剧把顾佳写得出彩,但没有把许幻山写好。本来,这部剧可以呈现的是两个不同性格人的冲突,许幻山是佛系的艺术家人格,顾佳是人情练达、渴望上升的潜在企业家人格。一个是被动生命体,一个是强势生命体,他们婚姻的破裂,来自于骨子里人生观的不同。但编剧写着写着,把许幻山写成了一个懦弱无能、凡事都要顾佳打点的工具人,把二人婚姻破裂的导火索,设计为套路般的许幻山出轨,这样写会很有戏剧冲突,也会让顾佳更被同情,但许幻山整个人物就很难立起来了,他不是一个能让观众深入思考的角色,而只成了一个仿佛空有小才华、其余一无是处的工具人,承担了观众的骂声。

在对“渣男”的简单控诉中,更复杂的、人性中可以探讨的东西,就随之被忽略了。把许幻山弱化,也会让顾佳和许幻山的结合,这个整条线最开始的基点变得不可信。为什么呢?试想一下,如果许幻山真是那么无用的那人,以顾佳的精明,她为什么会看中许幻山?许幻山又凭什么,能够靠自己的打拼开烟花公司、住进浦东价格在2000万到5000万之间的江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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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编剧在这条线上为了戏剧冲突,牺牲了人物的合理性,给人一种看得很爽、又很猎奇的感觉。顾佳这条线,之所以猎奇,是因为几个基础设定就是怼着观众爽点的拍法,它刻意地呈现了想象中的上流圈子,和所谓的阶层冲突。顾佳普通人家出身,三十岁就住进浦东江景房,见到顶层的王太太豪宅,转头就对许幻山说,她都能住,我们凭什么不能住这样的房子?再之后,是凭借换奢侈包包获得富太太圈入场券、轻而易举就利用富太太的交情获得烟花订单,这些在现实中有吗?有的,但凑在一起,就成了满足观众爽点的强烈猎奇感,而这正是文艺作品“热搜化”的基本特征。

从前几年的《欢乐颂》《都挺好》,到今年的《二十不惑》《三十而已》,文艺作品“热搜化”成为潮流,在这些作品里,你一定会看到原生家庭问题,也会看到大女主、出轨、婆媳矛盾、奇葩丈夫等等,它们在现实中客观存在,但影视剧如同套路般使用它们,是因为——它们真的容易上热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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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数据思维下消失的个性

它们会尽量把复杂的、挑战观众认知的东西去掉,它们不挑战观众,而是顺从观众,每个人物、每一场戏,都在挑逗观众的G点,迎合业已成为经验的成见,就是当你看这些作品时,你能感受到,它不再是一个有顽固作者意识的东西,而是整个团队通过大数据,计算出什么能火、什么观众会“吐槽”,按照大数据和市场趣味,来量身定做一套“产品”,这些“产品”都是做工精良的,它们平滑、流畅、懂得观众,但是,它的内核不但不新,也无法给观众提供新的认知。现在的奋斗故事,仍旧是于连、嘉莉妹妹、盖茨比的翻版,而那些对爱情、婚姻、校园生活的探讨,处处可见对日剧、韩剧、美剧的中国特色式嫁接。

当顺从的、好懂的文艺作品泛滥,越来越少能看到刺激人深入思考,乃至颠覆自己成见的东西了。比如:

历史剧,我们不再能看到超越《大明王朝1566》的作品;

文艺片,像《永恒与一日》《雾中风景》这样具有史诗气质、余韵悠长的作品也在减少;

小说,很多题材仍有新意,千禧年后,“轻盈”文学成为主流,但是敢于去探讨哲学、宗教、历史和政治,在文学中不只去思考“人”,还有人之上那一维度的作品,在新一代文学作品里并不多,今天的文学不乏好看的故事、炫目的文本实验,可是在作品的思想核上并没有超越前人。我会读到很多“舒适”的文学,细腻的、好看的,第一次会很快读完,但是却提不起劲头反复重读,因为你再读两次、三次,发现收获的和第一次差不多,你知道这个故事很好看,但它给不了你更深刻的刺激,它不会让你有新的认识,而只是加固了成见,在我看来,好看、细腻但思想力单调的小说,是二流小说,但今天容易把二流小说吹捧成一流小说,而真正有难度的小说或是难产,或是缺乏读者。

好看和难度并不必然冲突。比如鲁迅、张爱玲、阿城的小说,他们是既好看,又难度极高,几乎无法复制。他们写世情,但不流俗,写人间,而不迎合,他们经得起反复重读,因为他们无论是创作手法还是思想,都有很独特的东西。

但今天常被热捧的文艺作品,我的直观感受是不错,但总是言过其实,它们现在会很流行,但三五年后,它们就会被淡忘。这就像剥洋葱,独特而丰富的作品,能够剥好几层都没有见底,甚至你越了解它,越发现自己还不够了解。但是“好懂”却并不丰富的作品,你很快就剥完了,它最初让你感到有趣,但很快,你发现那有趣也不过是单调的平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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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复杂思辨力的文艺作品正在减少


文艺作品“热搜化”有利有弊。固然,它是一种观众喜闻乐见的形式,观众爱评论,至少说明这些作品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它们犹如我们时代的“鸳鸯蝴蝶派”,博得了最大多数人的喜爱。但是,当“热搜”文学和影视成为潮流,有一种文学作品的流失,却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那就是具有史诗或者复杂思辨力的文艺作品。

如果要说今天的文学真的流失了什么,史诗的消亡或许是真正值得我们思考的。这一代人小时候读过《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荷马史诗》这样具有史诗气质的作品,它们具有雄浑的力量、回望历史的雄心与记录、反思一个时代的勇气,在他们的文字中,我们感受到沉重的分量,知道崇高原来不是一地鸡毛,实实在在有一种深刻的悲悯感召着我们。但在千禧年后,有史诗气质的作品越来越少了,即便是盛产史诗的俄罗斯,也陷入了一个低潮期。当我们身处在时时刻刻涌入的碎片之中,如果不借助影像,我们甚至以很难想象——什么是史诗?如何浸入史诗?

史诗在今天是被嘲弄的对象,伴随着世俗对崇高精神的瓦解。

列夫·托尔斯泰说:“一个人为他自己有意识地生活着,但他是全人类达到的历史目的的一种无意识的工具。人所作出的行为是无法挽回的,一个人的行为和别人的无数行为同时产生,便有了历史的意义。”这是他在《战争与和平》里的名言,因为他被默认为上一代的人,所以人们尊敬他的严肃,但如果一个当代写作者操持着这样的口吻呢?

除非你是一位名人,否则这样浑厚的书写将没有市场,投资人会劈头盖脸地对你说:“醒醒吧,没人有耐心读那么啰嗦的文字了!”

由于生存的艰难,原本热爱史诗的青年作者,将不得不把他们未完成的大部头搁在一边,转而模仿村上春树的腔调,生产出轻盈而适合都市人阅读的文字。我们的周遭不缺乏小村上春树、小张爱玲甚至小安妮宝贝,但你很少听说有人来模仿普鲁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布尔加科夫来写东西,《追忆似水年华》如果交给二十一世纪中国的出版中介,对方将给普鲁斯特发一个黑人问号,然后告诉他:“你开头废话那么多,意义是什么?”而享受同样命运的将是布尔加科夫。

我曾做过粗略的观察,如果在今天国内知名的阅读平台,比如知乎、豆瓣、公众号等转载张爱玲、村上春树、毛姆的文章,他们的阅读量会非常好看,甚至能一次帮助你粉丝翻倍。但如果你转载的是普鲁斯特、果戈里、布尔加科夫这些人的作品,为了达到阅读平均数,请拜托你的朋友多多转发吧。

所以,由于市场缩减,以及众所周知的某些原因,书写史诗的青年作者大幅减少了。作者退却,当代的严肃史诗自然会急剧减少。留下的只是一些受政府补贴的老作家,或者对权威奖项投其所好的作者,对伟大作品的致敬或模仿。真正的史诗必须有真诚与敬畏,有对不同民族、不同时空的洞察与宽容,它是一次漫长的马拉松,也是一场沉入历史的旅行。但如今,具有悠长余韵的史诗文学难产了。

本期编辑 常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