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期是一个热闹的时代,而身处战国时代的庄子,却是一个很冷的人。因此,读懂庄子的第二个关键词,就是冷。战国是一个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各国为了争霸互相厮杀,有的称霸了,有的灭亡了;士人们为了自己的理想东奔西走,有的栖栖遑遑,有的无限风光,总之,这个社会都陷入一种无可名状的狂热之中,社会在发烧,人心在发烧,这是一个极热的时代。

而庄子就是那个热浪滔天的时代中,孤独的、冷眼旁观的思想家,他习惯于冷笑一声,然后躲在世界清冷的角落,进行着自己的冷思考,做一个冷静观察冷到骨子里的思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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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仁爱,孟子的仁政,墨子的兼爱,荀子的礼法兼治和韩非子的法术势统一,都是为了救世,为了救己,虽然性格不同,但他们都热情似火。他们是乐观的,他们看到了人间世界的某些缺陷与弊端,但他们并不绝望,对这个世界仍抱有希望,他们相信自己的理论,他们想拯救这个世界。因此,儒墨法思想家们,是热情的一派。

然而庄子却一眼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本质。从道的观点上来说,道产生一切、包含一切,又是一切万物的终极根据与终极动力,因此,以道观之万物齐一。这就是庄子的齐物论。如果把齐物论放到人生哲学上的话,自然可以推导出下面的结论,而正是这样的人生哲学,让庄子成为一个心肠极冷的哲学家。庄子的结论是:人世间所谓的钟鸣鼎食、富贵利禄,人自我遭际之中的是非荣辱、功过得失,人们最关心的生存与死亡,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因此,孜孜以求无意义,执着追逐无价值,德即狂喜失之痛苦不值得,人间无意义一切乃虚空。

唯一有意义的事,就是如何在俗世中觅得一块精神的净土,实现心灵的逍遥,这种对生活和生命虚无的幻灭感,让庄子浑身散发着寒冷。

庄子的冷,还表现在他的人生的悲剧情结。庄子认为人生是一出无处可逃的悲剧。天下大乱,人一不小心就会死于刑罚,这叫做“外刑”;同时,人心被欲望所纠缠为是非所束缚,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心灵终日不得安宁,此之谓“内刑”。人的一生就处于“外刑”和“内刑”交织的牢笼,终日处于“倒悬”的状态,哪有什么快乐可言?唯一快乐的是方法是,忘却一切,用无心无情的价值观,无用之大用的方法论,通过“心斋”,让心灵宁静,通过“坐忘”,忘怀一切,走向那无所待的逍遥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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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那些热情高涨的儒家、野心勃勃的纵横家,那些终日辩论满口白沫的诸子百家思想家相比,庄子就是一个冷到骨子里的人。

但庄子绝非一个冷心肠的人,他只是思想冷、眼光冷语言而已。事实上,庄子的心肠极热。清代学者胡文英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观。心肠热,故感慨无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庄子到底是个未能完全忘却俗世之情的人。他的人生哲学,想拯救人逐渐被文明异化被欲望纠缠的人的心灵——人生来有追求自由的权力,然而我们逐渐失去了追求灵魂自由的动力和能力,因此,庄子提出的无用、无心、无情的逍遥哲学,就是要于水火之中拯救我们日渐沉沦的灵魂。

庄子也不是冷到没有朋友。位高权重但博学多才善于辩论的惠施就是他的莫逆之交,虽然他们经常辩的脸红耳赤。但是当惠施去世之后,庄子路过老朋友的墓,不禁感慨交加。他怀念起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与他打成平手的朋友,他们是辩论上的敌人,精神上的好友。《庄子》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悲伤但意味深长的故事,这是庄子与惠施灵魂相通的故事。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

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

匠石曰:臣则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

自惠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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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送葬,经过惠子的墓地,回过头来对跟随的人说,郢地有一个泥瓦匠,在干活时,有一点像苍蝇翅膀一样薄的白泥飞溅到他的鼻尖上,让匠石用斧子砍削掉这一小白点。匠石挥动斧子呼呼作响,漫不经心地砍削白点,鼻尖上的白泥完全除去而鼻子却一点也没有受伤,郢地的人站在那里也若无其事不失常态。宋元君知道了这件事,召见匠石说,你为我也这么试试。匠石说,我确实曾经能够砍削掉鼻尖上的小白点。即使如此,我的对手已经死去很久了。

自从惠子离开了人世,我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了!我没有可以与之论辩的人了!

庄子没有说自己和惠施的关系铁到什么程度,而是讲了一个故事。石匠能够运斤成风,迅速地把郢人鼻端像苍蝇的翅膀那样大小那样轻薄的石灰砍掉,而鼻子没有丝毫的损伤,和郢人对于石匠的信任有关,也和郢人的境界与心理素质有关,他们是一对从技艺到境界不相上下的朋友。所以庄子说,惠施的去世,自己失去了一个与自己相匹敌的对手,可见庄子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