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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诗人北岛在他振聋发聩的《回答》中写道: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他以黄钟大吕一般的声音去质疑一个时代的荒谬,并坚信人类正义的最终到来。

2020年8月4日,江西高院再审宣判张玉环杀童案,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按疑罪从无原则,宣告其无罪,被羁押了近27年的张玉环沉冤得雪,终于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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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源:新京报视频《我们》

27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于个体生命而言,却是几近半生的蹉跎和悲怆。

当年,张玉环被戴上镣铐时,只有26岁,而当他身陷囹圄27年,走出监狱时,却已是年过半百,步履蹒跚。

4日下午,大难不死的张玉环劫后余生,与家人见面。

而早已久久等候在那里的前妻宋小女,挣脱了两个儿子,在张玉环下车的那一刻,哭着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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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源:腾讯新闻《紧急呼叫》

从年少夫妻到老来相见,在9778天的冤狱过后,他们抱头痛哭的情景感动了无数人。

1、

1993年,原本平静与幸福的宋小女一家猝遭无妄之灾。

那年的10月24日,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凰岭乡张家村的两个男童突然失踪。

次日,两个孩子的尸体在村子附近的下马塘水库被发现。

宋小女的丈夫张玉环因为手上有伤痕,被怀疑是杀害男童时所致,于是被锁定为涉案嫌疑人,遭警方拘捕。

1995年,张玉环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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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源:新京报

作为妻子,宋小女如论如何不能相信丈夫是凶手。

在她眼里,丈夫不善言辞,老实本分,最为难得的是,张玉环对家庭强烈的责任感,和对妻儿全心全意的疼爱。

那时,张玉环做木工,家境不富裕,有时从县城干了一天重活回来,便买猪肉给妻子和两个儿子解馋,却谎称自己在别人家做工时已经吃过了。

看到妻儿吃得香喷喷时,他总是情不自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此外,妻子和孩子们的衣服与鞋都是张玉环给买的,而他自己,却一直非常节俭。

张玉环不仅对妻儿好,对他人也是古道热肠。他经常免费帮村民做木工。

宋小女自从嫁给张玉环后,虽然没有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但她却非常知足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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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的宋小女和两个儿子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从小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医生曾和宋小女的父母说,这个孩子活不长,以后也不能结婚,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所以你们尽力宠着她,对她好吧。

于是,宋小女就成了家里最受宠的孩子,什么轻活重活都没干过。

但宋小女到了14岁时,病却奇迹般地痊愈了。

到了“女大当嫁”的年纪,宋母怕不会干活的女儿远嫁受欺负,就四处打听,为女儿物色了邻村老实厚道的张玉环。

张家人了解到小女的情况后,也向宋家保证要包容和善待她。

“结婚没过几天,宋小女嫁衣上的扣子掉了一颗,张玉环就随口让她缝一下,宋小女懵了,说她不会。张玉环也懵了,跑到丈母娘家吐槽,妈啊,小女衣服扣子掉了,她都不会缝。”

小女的父亲对女婿说,“我女儿在家里连根针都没拿过,你把衣服拿来,我来缝。”

张玉环闻听此言,非但没生气,对妻子从此更加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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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玉环(右)入狱前与宋小女的合影

在没分家之前,宋小女和公婆一大家住在一起,懂事明理的她知道不能永远“坐享其成”,便开始学做农活和干家务。

但分家另起炉灶后,家里的活张玉环就全大包大揽下来。

有时候张玉环下田干活,宋小女提出要帮忙,但张玉环从来不舍得,并嗔怪妻子:“傻啊,这点活还用你干。”

将妻子如孩子一般娇惯的他,就让妻子坐在田埂上看着。

只要有她在身边,他便觉得万事俱足。

2、

她曾以为这样的甜蜜与快乐会一直下去,就像村外的那条小河一样始终潺潺流淌。

但张玉环被认定为凶犯后,猝然将与丈夫过着幸福生活的宋小女推到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张玉环入狱后,真正的困厄才刚刚开始。

背着“杀人犯”罪名的张玉环一家,在村里受到了无处不在的攻击和谩骂。

失去了孩子的家庭一怒之下,闯进宋小女家,将锅碗瓢盆都砸烂了,并抢走了很多生活物品,余怒未消,甚至还用石头向她的脑袋猛砸,宋小女立时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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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着“杀人犯”罪名的张玉环一家,受到村里人的攻击与谩骂 图片来源:梨视频

他们的两个孩子被村里所有人孤立和歧视,小伙伴们都叫他们“杀人犯的儿子”。

最后,他们一家子在村里实在待不下去了。

为了养活孩子和为丈夫申诉,宋小女把两个儿子留给婆婆和父亲,1994年去深圳打工。

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在丈夫入狱后,仿佛成为了一名勇士。

在打工期间,她继续上诉,但相关部门互相推诿,敷衍塞责。

三年后,宋小女的父亲去世,她把孩子都放在婆婆家,坚持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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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小女与婆婆、两个儿子

作为农村妇女,她识字不多,但为了把冤情说清楚,宋小女一边查字典一边写申诉信,但都石沉大海。

日复一日的繁重劳作,对丈夫牵肠挂肚的思念,满腹的痛苦和辛酸,无法释放的巨大精神压力,像一座座大山一样沉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打工两年后,宋小女患上了子宫肌瘤。因为瘤体状况堪忧,医生建议她做手术。

但她一直不敢:“一是张玉环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我还要继续为他申诉,二是如果手术失败,我的两个儿子怎么办?”

因病怕拖累了家人的宋小女,万般无奈之下,决定改嫁。

当宋小女去牢里和张玉环说起此事时,张玉环崩溃大哭:“小女,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没有做,你要等着我啊!”

但残酷的现实,让她没有回旋的余地。

1999年,走投无路的宋小女,带着两个儿子改嫁。

在签订离婚协议前,她对现任丈夫提出了三个条件,其中包括无条件地对张玉环的两个儿子好,同时允许她随时回去见张玉环,探望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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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玉环手写的申诉状

2011年,宋小女被查出宫颈癌。手术失败后,引发了膀胱破裂。

病情稍稍缓解后,她便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去见他,隔着会见室的玻璃,两人泪眼相对,张玉环劝她一定要活下去。

她知道这条命,不是单单属于她的,她一定要熬到能亲眼见到张玉环重获自由的这一天,让母子相见,让父子相见,让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得以重新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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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宋小女继续东奔西走,坚持为张玉环上诉,甚至,她将为张玉环洗清冤屈当做活在世上的最大信仰。

她的现任丈夫也非常开通,始终默默支持着宋小女,并帮忙照顾两个孩子。

麦卡锡在《长路》里说,总有人心里有火炬,而且彼此能看见。

她在千夫所指和无尽的煎熬中,把两个儿子拉扯大,随后又给他们娶上媳妇,接着又有了孙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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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源:新京报

在这漫长的27年里,每当难过想起和张玉环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她就会忍不住微笑,但转而念及他蒙的冤,受的苦,又一次次泪流不止......

3、

在监狱服刑时,张玉环陆陆续续收到大哥探视时送给他的照片。

这些照片记录着他最思念的亲人在狱外的情况:渐渐地,孩子们都长高了,后来娶妻了,生子了,而年迈的母亲身形日益佝偻下去,直至头发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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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玉环的大哥 图片来源:腾讯新闻《紧急呼叫》

其中的一幅照片是母亲和妻子、儿子的合影。因为大儿子拍照时不小心,所以,照片上的他,眼睛是闭着的。

为此,儿子很歉疚。照片背面,是当时只有6岁的他写给爸爸的几行字,那时,他刚刚学会写字,却竭力写得工工整整:

“爸爸你好:爸爸我这次照相,没照好,请原谅,等你回家来,我们再一起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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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上小学时,老师要求写作文《我的父亲》,他从小父亲就入狱了,儿子不知道如何写,他只能将对奶奶的印象迁移到对父亲的描述上。

张玉环无辜被冤,在一次次上诉后,一直盼望冤情得以洗刷。

经过数次重审,长达8年的复杂司法程序后,2001年11月28日,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终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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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玉环的老宅已经坍塌破败 图片来源:荔枝新闻

一次次燃起希望,却一次次被推到绝望的谷底。

张玉环曾经先后自杀两次,被救下来后,每次看到妻儿老小的照片,他就狠狠抽自己的脸,努力让自己冷静清醒下来:“他们还在等我回家。”

4、

当张玉环终于无罪释放后,宋小女悬了27年的心终于放下了:

“1993年,张玉环给我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三岁,一个四岁。现在张玉环回来了,我要给他完完整整的八个人:31岁的小儿子、32岁的大儿子、两个儿媳妇,三个孙子。我希望张玉环可以好好珍惜这八个人,因为这八个人都过得很辛苦,一步一个脚印,谁也想象不出来,这么多年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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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小女在微博写下这么多年来的辛酸之路

在他出狱前,她曾无限憧憬地说:

“他还欠我一个拥抱,这个抱,我想了好多好多年……我非要让他抱着我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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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见张玉环之前,她一次次地梳理着头发,穿上她认为最好看的衣服,但见到张玉环那一刻,因为过于激动,忽然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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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源:梨视频

所以,8月4日那一晚,她是在医院中度过的。

第二天,身体刚刚恢复一些,她又陪着张玉环带上纸钱去给公公上坟。

张玉环跪在坟前,为天上的父亲献上一束花:“告诉爸爸,我清白地回来了。您能听到我的呼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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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玉环在父亲的坟前烧纸 图片来源:上游新闻

27年后,张玉环从监狱里出来,看到老家的房子坍塌了,村中的一些老人故去了,包括自己的父亲。此外,他不会使用电冰箱、电视机、手机。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这个世界于他,是如此陌生,他形容自己就像刚从深山中走出来。他仿佛是一个失去记忆的孩子一般,好奇而怔怔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但他唯一熟悉的是:母亲虬枝一样的双手,前妻紧紧的拥抱,还有那些悲欣交集的笑脸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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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玉环的母亲给众人分享喜糖的方式迎接儿子的归来 图片来源:红星视频

面对记者的采访,宋小女的脸上重现幸福的笑容:

“(张玉环)给我的甜,多得实在让我忘不掉吧。我不管吃了多少苦,不管我多累,我不抱怨,我心甘情愿为他付出。因为我得了他太多的爱。”

“接下来,我会把孩子还给张玉环,回到现在的老公身边好好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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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同样朴诚厚道的男人,这些年也在尽其所能地支持和帮助自己的妻子与张玉环。

“善良会遇到善良,是因为善良的人最明白善良的价值吧。”

5、

柴静曾在她的一篇文章中写下过这样的话:

“无论男女,作为动物活在世上,一粒果子迸溅在嘴里的滋味是一样的,为对方梳理皮毛的眷恋是一样的,被命运碾压过的痛苦是一样的,生之狂喜和死之无可奈何也是一样的。”

但事实有时并非如此。

在这个世间,有的人就是要承受人生更撕裂的真相,面对苦难更大的摧残,和命运更沉重的碾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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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有人就此遁入无边的黑暗,有人仍在茫茫的长夜发出最温暖的光芒。

“在这个巨大的悲剧,以及悲剧后面巨大的恶中,是普通人的善良和情义在闪闪发光,在照亮人,照亮这个世界。”

在有识之士眼里,“她应该不需要赞美的,她要的只是生活;张玉环也是,他要的不是活着,只是生活。”

但一场巨大的变故,让普通而平凡的“生活”成为了他们穷极27年光阴的代价争取到的所谓“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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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玉环一家合影

“在薄情的世界,深情地活着”,是在构筑人与人之间爱的信心,那么人类信心的重拾,不应该仰赖于公平与正义的在场,永不缺席吗?

让悲剧不再重演,才是悲剧赋予这个社会的重要警示意义。

当苦难终将过去,当黎明重新来临,祝福这个世间所有善良的人们!

世界华人周刊专栏作者:荠麦青青

责任编辑:华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