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8年重庆涪陵公交“9·30”事故中受伤的龚川怎么也没想到,他治愈出院近2年后,今年6月涪陵中心医院以“医疗服务合同纠纷”将他起诉到法院,要求他支付2018年住院期间产生的七千余元医疗费。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调查发现,除龚川外,还有至少4名学生、多名成年人遭涪陵中心医院起诉。但是,龚川夫妇均受伤入院治疗,他妻子并未被起诉。一对龙凤胎学生,妹妹遭起诉付医疗费,哥哥却没有。
龚川等人提供的法律文书显示,他们并不是同一时间被诉,最早收到传票的是在今年5月。目前,部分案子已开庭审理,拿到判决书的2名受伤乘客均败诉。也有事故中受伤的学生的家长称,因害怕“不付医疗费可能影响孩子升学、工作”的压力,他们选择庭前调解并认可支付医疗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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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川被涪陵中心医院以医疗服务合同纠纷起诉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谢寅宗 图

重庆市汽车运输集团涪陵公共交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涪陵公交公司)工作人员8月6日表示,事故中受伤乘客的医疗费,公司是认账的。因为有重伤乘客去年才出院,公司在收集完所有伤员资料后,已起诉事故责任方要求赔付,其中就包括医疗费。公司也将和医院沟通,建议法院延期执行。
涪陵中心医院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被拖欠的医疗费有43万余元,但公交公司、保险公司过去近两年从没和院方对此进行沟通。出于审计压力,他们只能起诉和医院存在合同关系的21名受伤乘客。“我们不是真的要起诉乘客并伤害他们的感情,只是希望通过他们给公交公司施压,只要公交公司对此有一句承诺,院方就会申请撤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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涪陵中心医院起诉涪陵公交”9·30“事故乘客支付医疗费

公交车车祸致4死68伤
参加完8月4日与涪陵中心医院“医疗服务合同纠纷”案的庭审,龚川一直处于失眠状态。他说,自己始终都想不明白,作为2018年涪陵公交“9·30”事故中的受伤乘客,明明是一个受害者,而今却成为一名被告,遭医院追讨医疗费。
因这次起诉,龚川记忆深处的封条也被撕开,噩梦般的“9·30”事故,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
龚川说,2018年9月30日那天,原本是他和妻子韩梦心目中的好日子,因为这天他们决定买一辆车。夫妻俩从涪陵白涛街道赶到涪陵城区下订单,因为多看了一个品牌,17时许他们才办完事。而后,他们搭乘涪陵公交公司所属的208路公交车回家。
“那是一个下雨天,正好赶上国庆放假,车上的乘客以学生为主,挤得满满的。”龚川说,他和妻子坐在公交车后门第三排的位置。没想到的是,一场交通事故在离他家较近的白涛街道麦子坪发生。
涪陵区公安局交巡警支队出具的《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记载,9月30日18时42分许,陈某驾驶渝A295W8小型普通客车从涪陵往白涛方向行驶,在借道超越石继平驾驶的208路公交车时,与相向而行的渝BM6669重型自卸货车相撞。失控的重型货车又与208路公交车和另一小车发生三车连续碰撞,造成4人当场死亡,68人受伤及四车受损的较大道路交通事故。
龚川说,事故发生时,他整个人从座位飞了出去,下巴着地,当时肿得像个癞蛤蟆,此外他手部软组织大面积受伤。妻子韩梦则因嘴巴磕在座椅上,嘴唇裂了一道缝。
韩梦说,当时车厢里哭喊成一片,身高1.82米的龚川从车窗跳下车后,在窗外协助包括她在内的乘客从车窗逃生。而后,他们被送到涪陵中心医院救治。
龚川提供给澎湃新闻的伤员信息名单显示,送到涪陵中心医院治疗的乘客65人,其中未成年人有37人。
涪陵中心医院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截至2018年12月25日,“9·30”事故所有的伤员都治愈出院。
龚川和其他受伤乘客告诉澎湃新闻,出院时,他们曾找医院要医疗票据,但院方以“医疗费不用乘客负责”为由未提供。但院方给他们出具了《疾病诊断书》,并让受伤乘客以此找公交公司开具《调解书》。
“9·30”事故乘客们提供的《调解书》显示,《调解书》由涪陵区营运汽车治安保卫委员会/治安保卫协会主持,与受伤乘客调解的甲方当事人为公交司机石继平,由任洪代理。双方协议除医院费用外,甲方另赔付给受伤乘客护理费、误工费、生活补助费等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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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解书显示,受伤乘客除医疗费外,还获公交公司赔偿

受伤乘客们表示,“我们觉得在这场车祸中捡回一条命就是万幸,除医疗费外,公交公司给每个人都赔了,大家觉得车祸就该到此告一段落。”
事故伤者出院后被医院起诉追讨医疗费
生于2002年9月的受伤乘客周雯雯是一名高三学生,较早接到了医院的起诉信息。周雯雯的父亲周重说,当时在医院留的是雯雯的哥哥的电话,今年5月,哥哥收到法院发来的起诉信息,称周雯雯被中心医院以“医疗服务合同纠纷”起诉。
周重说,他最开始没理会这条信息,觉得那是骗子发的,当年的医疗费公交公司会出,完全不可能被起诉。但没隔多久,儿子又收到同样的信息。“我仍以为是骗子,就打短信留的电话痛骂对方‘你们要失业了么,找受害人起诉’。”
对方一句话没说就挂了电话。骂归骂,周重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他就向其他受伤乘客打听。他发现,另外也有几个乘客被起诉。于是,周重6月4日邀约另外2个被起诉的乘客一同到涪陵区法院一探究竟。
“结果发现还真被涪陵中心医院起诉了。”周重说,6月4日他在法院拿到传票的同时,也向法官申请追加涪陵公交公司作为该案的第三人。
除周重是自己去拿传票外,其余被起诉乘客的传票基本都是邮寄送达,袁芬便是其中之一。
袁芬说,收到要求其女儿支付1万余元医疗费的诉状和传票后,她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女儿到现在还有后遗症,我都没找过公交公司,结果医院还要起诉我女儿支付医疗费,这不是荒唐么?”愤怒的她,在将传票扔进垃圾桶的同时,也打电话给医院代理律师质问:“如果你的孩子坐公交出事故,你还起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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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芬的女儿选择坚持诉讼败诉,被判向涪陵中心医院支付医疗费

袁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女儿的龙凤胎哥哥也是受伤住院的乘客,但医院只起诉了女儿,并未起诉儿子。和袁芬同样情况的还有龚川夫妇,夫妇俩只有龚川被起诉。
周重、袁芬、龚川等人虽对涪陵中心医院的起诉表示愤怒和不解,但他们还是在法院规定的时间出庭应诉。因为是小额诉讼,他们的案子实行一审终审。
相比周重、袁芬、龚川不低头的态度,受伤学生陆蓉的家人选择庭前调解。其姐姐陆玲说,他们迫于“不给钱就会影响学生将来升学、工作”的压力,为了不影响陆蓉的未来,他们7月28日开庭时接受调解,答应支付2.6万余元医疗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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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蓉的家人迫于压力选择庭前调解

袁芬女儿的案子和陆蓉的案子同一天开庭,法院当天出具的判决书显示,袁芬的女儿败诉,需支付涪陵中心医院1万余元医疗费。
法院认为,袁芬的女儿因乘坐车辆发生交通事故受伤后,被送至涪陵中心医院治疗,双方形成了医疗服务合同关系。医院向被告提供了医疗服务,被告理应支付治疗产生的医疗费。故,涪陵中心医院请求被告支付医疗费的请求,法院予以支持。
陆蓉和袁芬的女儿均被法院限定8月8日前支付医疗费。
公交公司称会对医疗费负责
龚川、周重等人告诉澎湃新闻,被医院起诉后,他们也向公交公司进行反映,公交公司让他们不用担心医疗费的事儿,该出庭就出庭,但这个钱不用乘客拿。
涪陵公交公司一工作人员8月6日告诉澎湃新闻,“9·30”事故中公交车没有事故责任,当时受伤的人有点多,经政府出面,所有的伤者都没有拿医疗费用。治疗完后,政府还召集几家保险公司给医院打了钱。
警方出具的《事故责任认定书》也显示,“9·30”事故中驾驶小车的陈某承担主要责任,自卸货车司机陈某洪承担次要责任,公交司机石继平、所有乘坐人均无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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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显示,公交司机、所有乘坐人都无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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涪陵公交公司工作人员表示,他们会对“9·30”事故乘客医疗费负责

该工作人员说,乘客被医院起诉的事他们也听乘客反映过,也有乘客要求追加公交公司作为被告。乘客那边不放心,怕公交公司不理他们。“我们当时就和他们说了,这个事情不可能不理。”
澎湃新闻从涪陵公交公司了解到,虽然他们没有支付过医疗费,但所有乘客出院签调解书时,他们垫资200余万元就其他方面对乘客进行先行赔付。“我们其实和乘客一样,都是受害者,之所以先行赔付,就是出于国有企业的社会责任。”上述涪陵公交公司工作人员说。
对于医院的起诉,上述涪陵公交公司工作人员表示,他们告受伤乘客从法律上来说没错,但当时治也是政府要求的,他们又不是拿不出这个账来,没必要非要来逼着,让人家伤员很难搞。“我们能尽社会责任,医院为什么不能尽社会责任。”
该工作人员说,公交公司在接到乘客被起诉的情况反映后,已通过律师和医院进行沟通,并请求法院延期执行。“乘客们也不用担心,因为法院知道,这个官司和其他官司不一样,这个官司又不是单纯的赖账或者说不拿钱的问题。法院也不会去执行。”
“医疗费这块,伤员要是告我们,我们只有告保险公司了。”上述涪陵公交公司工作人员说,因为乘客是在公交车上出事的,现在公司的起诉还没判,在没办法的情况下,他们就先把自己的保险公司起诉了,把医疗费这块解决了。如果乘客不起诉公司,他们就得等所有被起诉乘客的判决下来后,把这些材料拿给保险公司,由保险公司赔偿过来付给医院。
医院称出于审计压力起诉乘客
涪陵中心医院财务科科长王剑告诉澎湃新闻,“9·30”事故所有受伤乘客共产生医疗费用106万余元,截至目前,保险公司已支付31万元,医院收到道路救助基金26万余元,除去伤员支付的医疗费外,被拖欠的医疗费43万余元。
涪陵中心医院党委办主任阿尔于哈说,2018年12月25日,“9·30”事故最后一名伤者治愈出院,医院觉得保险公司、公交公司会主动对接缴清余下的费用,但医院一直都没等来对方的沟通。除此之外,医院也从未对该笔款项进行催收。
王剑说,2019年8月,财务科工作人员以电话通知公交公司尚欠医疗费的事宜,但还是没人来接洽,院方便开始对这笔欠款进行追踪。
“因为43万元欠款属国有资产,如果说不清缘由,年底审计过不去。”阿尔于哈说,因为疫情的缘故,相关部门2019年并未对医院进行审计,出于审计压力,他们就征求医院法律顾问意见,决定通过以司法途径形式追收欠款。
王剑说,因为医院和公交公司、保险公司无法律关系,无权对其起诉,他们能起诉的就只能是受伤乘客。经过对保险费用、道路救助金人员进行核查后,今年5月,医院决定对21名乘客提起诉讼。他说:“我们的目的并不是真的起诉乘客并伤害他们情感,只是希望通过起诉,让乘客向公交公司、保险公司施压。”
“公交公司得到医院的起诉消息后,曾派出律师代表与医疗律师沟通,希望协商调解。”阿尔于哈说,在第一个案子开庭前,院方律师主动联系公交公司的律师庭外调解,但对方说“保险公司需要的不是调解书,而是判决书”。
阿尔于哈说,因为这笔钱不是私人的,他们不能不作为,不然交不了差。“由于对方明确态度需要判决书,我们只好起诉乘客。”
王剑和阿尔于哈表示,通过沟通,他们已了解到公交公司会承担此笔医疗费,只要公交公司给医院承诺,即便是延期支付,他们也会到法院申请撤诉。
涪陵中心医院领导也通过阿尔于哈转达称,院方会主动和公交、保险方面协调沟通,争取尽快协调解决此事。
阿尔于哈说,对方不出面沟通是主要问题,有沟通就不会出现现在的状况。院方也很冤枉,“伤员出院时我们都没提钱的事,如果真为钱,何必拖到现在,早就去起诉了。”他同时表示,院方会安排工作人员给每一个被起诉的受伤乘客联系,做好解释工作。
(注:为保护采访对象隐私,陆蓉、陆玲、袁芬、周重、周雯雯、龚川、韩梦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