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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 锐

New Wave

《中华文学选刊》20206

宋阿曼短篇二题《堤岸之间》《白噪音》

选自《西湖》2020年3期

阿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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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阿曼,1991年生。著有小说集《内陆岛屿》,作品见《人民文学》《十月》等刊。现居北京。

01

自白

美丽突然发生

宋阿曼

我从不记事起就常被寄放在法图爷爷法图奶奶家。两位老人非常疼爱我,当亲孙女照顾。我可以在法图奶奶家作威作福,父母下班来接我,我常是不大愿意走的。法图奶奶有一架顶厉害的脚踏缝纫机,只要缝纫机的脚踏板被踩动,手轮飞速转动起来,总会有漂亮的衣服逐渐成型。她喜欢给我做夏天穿的斜襟短袖,我感到新奇,觉得那是清朝格格穿的。不仅给我做衣裙,她做成衣剩下的边角料随便拼拼就会穿在邻居小孩的身上,这些小活计她从不收钱。除了会做成衣,她还精于绣花,无论是被套、枕巾还是鞋垫,她都能将它们变成一件艺术品。如果有熟人来家讨鞋垫,她会得意地从衣柜里拿出许多,摆开来,让他们按自己脚的大小去挑喜欢的花色。法图奶奶家有座花园,她似乎很擅长侍奉这类美的事物,她的花园总是花团锦簇,一派生机。比起住在楼房里的局促,我更喜欢在法图奶奶的院子里疯小孩一样自由穿梭。

法图爷爷就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老实最淳朴的老头,他总是用笑意将他脸上的皱纹挤得更明显。法图爷爷有自己的地,根据他对时令的判断,隔几年换一种谷物。法图爷爷无论种什么作物,等到成熟时都会背满满一麻袋上我家,话不多说,放下就走。法图奶奶很有主见,法图爷爷一团和气。这一直是我记忆中他们相处的样子。

后来我大一些,不用被寄放了,但我还是常出没在法图奶奶家所在的巷子。短短一两年,我们之间建立了无关血缘的亲情。几乎每年我和母亲都会提上粮油或生活用品去看望他们。初高中学业紧张些,走动稀疏,但每隔几年我母亲就会提醒我必须去看望两位老人家了。去年国庆节我回家参加发小婚礼,趁空暇和母亲去探望他们。我发现他们换了新居。穿过那条我一无所知的巷子时,我对旧巷子的印象似乎格外清晰起来。

正是这次拜访,让我有写《堤岸之间》这篇小说的冲动。自然,新院子里还是有个小花园,简易晾衣绳挂着的枕巾上依旧是精妙的手绣;但院子堆满物件,花园荒芜,几只鸭子在花园里大摇大摆。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法图奶奶和爷爷各据一屋,大有不再往来之势。我与法图奶奶亲切问候之后,她开始向我母亲倾诉法图爷爷的种种“坏行为”。我坐在一边聆听。那些在法图奶奶看来完全不可接受的事情和细节,在我看来是多么可爱的罅隙,她肯定觉察不出自己的语气是嫌弃并爱着。我暗笑, 人老了还真是可爱啊 。

这是我第一次讲述小说灵感的来源,也可能是唯一清晰的一次闪念。写作《堤岸之间》这篇短小说某种意义上是为了备忘。备忘两位有趣的老人。备忘我童年的一部分。当然小说仍以虚构为主,且仅以很短的篇幅展现一个切片。 我由他们思考时间的形态,思考“对抗关系”的相处景观,思考爱。思考一条河的干涸与涨潮。 我感谢他们与我有过关联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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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方是什么?”

“药方是和海豚一起跃出水面。”

这是2015年我和好友阳鹤的玩笑式对话,一直没忘。从生活的潮涌中跃起,是一次明亮的自我宽解。一次深呼吸。每次想起都感到无比轻松。

白噪音里的小张和小钟是城市地下交通线上最普通的两个青年。搞技术的小钟可能是晚九点后北京13号线上的任何一个人,搞编剧的小张可能是文创园咖啡馆里讨论剧情的任何一个。小说很轻,人物只是在自身逐渐显形的生存疑惑中做了短暂的漫游;那是热衷知识与信息的当代人不察的:知识的习得如何影响了我们的想象力。与我近期写的《李垂青,2001》《我们城市的船》不同,这篇小说没有进行快节奏的叙事,也摒弃了复杂的情节与冲突,只想展现平静、平淡生活中,年轻人情态的“一瞥”。重要的是一些美丽的瞬间,比如,地铁车体探出地面的一瞬,飞机当空驶过的一瞬,雨中的顿悟时刻,一次偶遇。越是迅速的城市,人的时间似乎越窄,一天过去得快而雷同。而我期待的,是一些意料之外的,超越流水线惯性的“突然发生”。这是可信的、可承领的、可永久回味的超生活之闪光。如果按捺住与外部世界发生关系时产生的浮躁,从公共知识与二手感受中取摘自我,以独特感觉、嗅觉、触觉浸入日常事务,我们总能从中发觉抵御琐屑与盲目的动人情节,光影与视听。

我近期常为记忆感到忧虑。第一次感觉到 备忘的紧迫 。无论是个人记忆还是公共记忆,都在时间内完成其必然的消退;这种必然对很多人来说自然而然,但对于创作者而言,无疑是一种灾难。许多艺术家,都有备忘自己(在备忘自己的同时备忘他人与世代)的作品。自我备忘常常不是将自己从记忆中挖掘出来移至台前,更多的是他人,是那些深度参与自己,那些共同组成“童年”、共同组成“故乡”的他人。他人的存在与自身的存在互为佐证。

我和朋友聊天时说,我隐隐觉得备忘自己或许就是在备忘当代,很多话题与记忆自以为私人,却往往极具普遍性。我和朋友也都觉得,总体性通过个体得以赋形,但这对具体赋予者提出了超级高的要求。意大利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一个高超的赋形者,他的 《阿玛柯德》 恰好完成一次完美影像记录。春天纷飞的尘絮飘在故乡小镇,进入他镜头中的是人物群像,每个人的存在都和他人紧密相关,如此共同构成记忆。费里尼的立意并不在展现时代,但却通过许多的个人视角与生活细节,真实再现了“二战”前后意大利境内法西斯主义在普通人生活中的波动。

这部被视为“自传电影”的作品不仅是费里尼对故乡与童年的备忘,而且跨越种族与国界,让许多非意大利人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这就是伟大作品的魅力。去年引起关注的家庭纪录片 《四个春天》 也是如此,四年时间,导演陆庆屹记录了父母与姐姐生活的瞬间与片段。相似的还有 王占黑的“街道英雄” 系列,某种意义上也用虚构的方式对身边人作了记录,是在抵御时间,防止某一段空间从记忆中模糊甚至消失。

作家写的内容是否对本人产生慰藉,对于读者而言是无关紧要的,甚至无须提及。作家要做的反而是掩藏好自己,将一切交付文本。大多数写作者之所以觉得创作谈难写,大约就是因为在这个篇幅里,要在自己的文本内现身,不能不真诚。而且往往不知道,失去虚构护甲的我们又是否能给到读者温柔与美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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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他评

变宽的时间与平静的直觉——从宋阿曼《堤岸之间》、《白噪音》说起

李壮

一天早上,法图老汉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的时间变宽了:“现在,他觉得一切都踏实了,地面上的一切好像被一个巨大透明的手掌捂住,不能动弹,不能旁枝斜出。时间也比从前更宽阔,一天之内他可以做很多事,似乎每天至少有三十六个小时。”

请原谅我使用了这样一个略显俗套、充满碰瓷儿精神的仿卡夫卡式开头。卡夫卡以其石破天惊的方式,打开了一扇现代体验书写的文学大门。多少年来太多太多的诠释者和追随者们都无法绕过这扇门和门框里臃肿疲惫的甲虫投影,以致这扇门常常处在无望的话语堵塞状态之中。然而问题在于,貌似过剩的言说,始终都无法摆脱这样一种要命的焦虑:当我们离开那扇门打开的具体时刻,离开那由层层叠叠的历史事件和语境材料筑成的逼仄门框及其后狭窄的过道门厅,而进入宽阔的(甚至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离开充满断裂能量的现实冲击下那种极富震惊感的形式表达,我们——这些漂流在以日常与通识形态呈现的现代经验海洋中的当下个体——如何在新的历史语境下表述自己的感受与困惑?

对文学而言,奇迹与灾变固然不易处理,但更大的难度或许出现在奇迹和灾变已成为习焉不察的常识的时候。因此,我时常觉得卡夫卡和他的同代人们是幸福的(尽管这是一种与卢卡奇笔下那些以星空为地图的总体性时代个体完全不同的、十足现代主义的幸福):一切都出了问题、一切都使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讶异,他因此可以让格里高尔一觉醒来就直接变成甲虫,可以让他的人物倒悬在天花板上打量变了形的世界和变了形的自己。而我们呢?我们这代人似乎已经失去了这样任性的权利,因为那个问题重重的世界从我们出生时就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仿佛可以天长地久似的),而 我们自身“成问题”的部分,又恰恰是与这世界的“问题”同源同构的。

于是,当宋阿曼笔下的人物带着疑问、试图重新打量世界和自己的时候,就只能选择一种更加柔和、也更加微妙的方式。例如,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时间变宽了一点点;或者在昏睡之前,忽然想起地铁探出地面的瞬间。

一点感受性的变异、一次似是而非的象征启迪,成为了宋阿曼小说的“开门”方式。这种方式在当下小说写作中无疑是具有典型性的:面对当代生活厚重的、形体暧昧的经验脂肪,她和他们没有选择在天启般的冲动里持刀刺入,而是用一种平静的、或许带有一丁点儿神秘主义的直觉,去猜想和触摸脂肪之下那遥遥跳动的温度。

现在具体说说宋阿曼的这两篇小说,《堤岸之间》和《白噪音》。

小说本身的故事都很简单,甚至谈不上有什么统一完整的情节。《堤岸之间》讲小城里一对老夫妻的晚年生活片段,两位老人一个在外游荡、一个静坐家中,却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一些过去的东西”,感受到一些“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的遗憾”——有时还会做一个梦或出现一些幻觉,导致自己被“一种巨大莫测的情绪”卷裹,但最终也没有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来。《白噪音》同样写的一对男女,只不过“老年夫妻”换成了“年轻情侣”,地点也从小城换到了繁华忙碌的一线大都市。两个谙熟于数字时代前沿生活的年轻人,过着看起来衣食无忧、跟科技或艺术频频互动的“高质量人生”,却在“想象”与“习得”、“虚拟”与“真实”这类概念对子间陷入了某种难以言明的踌躇困惑。两篇小说都是开放式的,甚至是片段式、灵光式的——它们异常活跃的多解性不仅体现在未曾给出答案,更在于其抛出的问题都是若有似无、模棱两可的。

这样的方式,让这两篇万字以内的短篇小说看起来充满了诗歌的质感。 一种氤氲流淌的情绪、一种并不激烈的直觉,勾勒出小说人物看似无心的怀疑主义及其恬淡随性却又不失严肃的自我审视。 具体到叙事层面,小说里此种质感的出现,是通过对时间体验的变形重塑而得以最终完成。比如,《堤岸之间》里, 时间被拉伸和摊大了——就像一团面,或者一块布 。曾经本分的农民夫妇,在晚年忽然得以合理合法地无所事事起来,这实际上造成了一阵小小的不适乃至眩晕。原因在于,时间在他们的生命里忽然铺平了,它剔除了自身的褶皱(那些与秋收冬藏攒钱过日子相关的具体任务),并且展示出超现实的平整与洁白,就像水面结成了冰面,就像皇甫山麓一夜之间覆上了大雪。与此相对应,宋阿曼的叙事方式也是 平整、开阔、边界虚化的 ——她几乎在叙事中剔除了“速度”而只着意于“宽度”,以此适配于那种充分空间化了的时间。

这一切,在小说人物身上激发出细微却饶有深意的化合反应。“他开始能看清很远很远处的事物了。这和以前大不相同,在此之前他只能看清手头的东西,眼里只有那些近身的、与一时一地相关的东西”,那些消失的人、那个消失的自己,都沿着平整辽远的时间表面缓缓走来,随之走来的还有那些原本被挤压吞没在时间褶皱里的感受和念头,例如一个人竟然“就是这样‘咔嚓’一声老了”,例如“好像她总有机会可以纵身一跃,但又往往选择举起盐瓶”,又例如“绣花的女人一辈子是绣不完一本花样集的”。在宋阿曼松弛而缓慢的平静语调中,酝酿着莫名其妙的虚幻感,仿佛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仿佛人生的消逝和可能性的关闭原本是一种充满沉浸感的假设——只有时间本身才是永恒和确凿的,它就如同宋阿曼在小说里选取的叙述方式一般,从容、平静、无所谓方向也不设计出口,仿佛可以这么一直一直讲下去。

相比较而言,时间在《白噪音》里则更像是被切碎、铺平了。这同样是一种变宽的时间,但《白噪音》的“宽”似乎不是“平面化”而是“原子化”的:一个话题连着另一个话题,一件事接上另一件事,而这种“连”与“接”看上去都是具有一定的随机性质。整篇小说呈现出类似瓷釉开片的质感,留下了大量的意义缝隙,这使它看上去就像是当代大都市青年生活的某种化合提取物——小说呈现出的那种真切与缥缈、具体与抽象相互混融的质感,就像是占星师与炼金术士跨界合作的产物,而对它们的解读触碰,却又需要量子物理一类充满现代精神的微观视野。总而言之,这不是一个属于经典牛顿物理世界的故事,我们从中感受到的是一大片细碎、跳跃、彼此游离、方向模糊的时间碎片,不同的拼组方式将指向不同的隐喻和天堂。

因此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词是 “沉浸” ,这个词既指向男主人公的具体工作(VR产品设计),同时也对应着两位主人公整体的生活状态、精神状态,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个词里蛰伏着作者对当代生活的一种总体感受判断。随“沉浸”而来的,则是对“想象”和“习得”的思索(“我们逐渐被现实所见和获得的信息攻占了……我们已经习惯在虚拟世界审美。这可能就是习得的副作用”),进而引出一种现代语境下对“真实”(“真实”的生活与“真实”的自我)的怀疑。当然,这种怀疑并不暴烈,细品之下几乎还有几分浪漫温暖——它只是引导我们见证了时间碎片的宽阔沉积带上,意义的隐秘游移状态。

事实上,《白噪音》里这种从叙述形式到精神气质的游移和不确定感,以及由之而来对所谓“真实”的反思诘问,在《堤岸之间》中同样存在,甚至在宋阿曼此前发表的《李垂青,2001》和《西皮流水》中都有非常精彩的表达。令我颇感吃惊的是,面对这些相当重要却又极难把握的东西,宋阿曼常能够拿捏得轻巧、精确。我想其中的秘诀之一,便是 她把时间打造成了可触摸和铭写的表面 ,这种触摸与铭写,恰又与生活世界对我们的铭写——以及我们对此的怀疑——形成了隐喻性的同构。

好吧,请原谅我在结尾处又进行了一次仿用,这次仿用的对象是福柯。在福柯眼中,现代文明里的“人”,乃是一个被建构的对象、一件“可供铭写的物体表面”。宋阿曼的小说,也正是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关注着充满疑问的个体生命与意义不稳定的世界间的关系——以一种直觉的、非对抗性的、更加平静冲淡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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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发于《西湖》2020年3期

03

选读

堤岸之间(片段)

他推着自行车从桥上走过,冷却塔冒出的水雾静静盘汇在小城上空。他想起多少年前的一个河滩,想起许多个年代久远的瞬间。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为自己突然想到那个地方和那些瞬间感到奇怪。他小时候住在采矿区的西边。他顺着记忆找了过去。那边现在已经成了塌陷区,除了废弃的钢丝绳厂房,只有早已经搬空了的民宅临街矗立着。车轮在雪泥上划出干净利落的线条。他找到了那个地方。河床在那里形成一个断层,如今水枯了,看得更明显。他在荒芜的堤岸上站了很久,有那么几秒钟,他看到水流像年轻时看到的一样——迅速奔涌过来,在断层处形成一个——瀑布。那时他年轻,没见过真正的瀑布,他幻想真正的瀑布就是一个比这更大的断层。如今他依旧没见过真正的瀑布,就连这个断层也只剩下了地势,但瀑布——瀑布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他的眼底。人就是这样“咔嚓”一声老了。到如今,就是这么一下子,法图以一个非常放松的姿势站着,有点感慨。他的目光悄悄从河床上扫过,停留在天地相接的白色粘连处,白色的中段滑入皇甫山巨大的罅隙之中。他凝视着起伏的地平线和那些凸出的庙宇、角亭,树干在化雪的琼琼声中轻轻颤动,好像山要随着雪的融化一起崩塌掉。某种东西,法图感到,这种神奇的、飞逝的东西,让人一瞬间感受到时间的叵测,“就是你,就是今天。”

返回的路上,他意识到自己不光能看清远处的事物,还慢慢看清了那些他早已忘记的陈年旧事。所有事,被搅动了。总而言之,法图觉得,他度过的是很本分的一生。雪在融化,温度急转直下。几辆挂着轮胎防滑绳索的车子从法图身旁缓慢驶过。远处一片红色在雪地里十分炫目,一个法图认识的摊主正推着一车枣在雪地里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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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噪音(片段)

“小钟,就在刚刚,我发现一件事。”她说。

“你说。”

“就这一两年里,你注意过自己的想象力吗?”她反问道。

小钟从茶叶桶里拨出滇红,瓷白色的煮茶器已经预热好了。想象力?小钟靠进沙发里,将落地灯调亮了些。他想到夜晚。那些巨大的机翼每晚从他梦境里飞越,暗蓝色里透出的光在机身上绘出一道弧线。他的睡梦跟着那些组合精确的机械零件一起跨越晨昏线。然后知足地醒来,去搭乘一辆穿越森林的地铁。他想到列车从地下探出头的一个瞬间,好多事情就是在这种时刻想清楚的。车厢外的LED广告屏永远在快速翻篇,好像无数念头在更替,开头却没有后续。风的呼啸声让他镇定,像一块醒脑的薄荷糖。另外,他想,自己的工作也很需要想象力。小钟最近在做的项目就是在3D虚拟空间中优化一组凡·高的绘画,一种技术意义上的“复活”。除了凡·高,另外几幅画也让他记忆深刻,有达利的《米勒〈晚祷〉之考古学回忆》,勃鲁盖尔的《反叛天使的堕落》,还有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水正沸腾。小张从卧室出来,换了件粉色居家服。

“茶好了,喝点。”他倒好茶,拿出蜂蜜罐,示意小张等水凉一些再加,“确实没注意过这个,好像还行,可就是围绕着自己从早到晚的所见打转。还真是,想象力已经被每天看到的东西包围了。”小钟还没说完话,他就听到第一架飞机飞过去的轰鸣声。夜晚来临了。

“我刚才真的有点疑惑。”小张端来两杯朗姆酒,她要把练瑜伽时发生的事情告诉小钟。

这是小张上的第一节瑜伽课。她很开心这个平价瑜伽班的老师只是教教动作,不会跟学员们讲帕坦伽利,讲“梵我合一”,甚至连瑜伽派别分类的区别也不去讲。这正是她需要的。仅仅是肢体的舒展,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要被输入信息。课程结束前照例有一个休息术环节。她像其他人那样平躺在地面,放松身体。

学员们,现在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将意念集中在四肢,动一动手指。

她将涣散的感觉重新回聚指尖,跟随似有似无的音乐点地。教室里的光源已全部被掐灭。她的身体正酥软下去,她失去了几秒钟(或许几分钟)意识,忽地大醒。

现在,想象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风正拂过你的身体。

四周很安静,她正在幻想一片绿草地,广阔的,有细节的、动态的、有水分的湿的画面。她想要自己躺在这样的草地上。但当她想象那些细小的部分时,不同细节像四散的气泡,难以凑进同一幅画面。稍息片刻,她眼前极其自然地铺开一个画面,是电影《年轻气盛》里的一个场景:高山疗养院的草场边缘飘来温泉池蒸发的水汽,衰老的指挥家弗雷德坐在广阔天地之中,眼前是瑞士山区最纯净的芳草地,近处的草叶清晰可辨,远处的模糊成露水一样晶莹的小白点。牛和羊在安闲地吃草。他举起那只威严到不容迟疑的指挥家的手,往空气里轻轻一拨,牛铃铛随即受命在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咩——哞——绵羊和牛群发出远近不一的叫声。晃动牛铃铛的风同时拂过青草,拂过指挥家,也拂过此时躺在地上的她。她感到舒畅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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