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冬皇」美誉的余派传人、杜夫人孟令辉女士,不幸在五月二十六日午夜逝世了。除了留下少数的录音带以外,余派剧艺在台上的念白、神情、做表、身段,都随身以逝,从此失传。这真是国剧界莫大的损失。兹应本刊主编所嘱,略谈孟氏台上的表现。予何人斯,敢谈孟氏精湛剧艺并远及谭余,实在这是胆大妄为,不自量力;无非管窥蠡测,摭谈台下所见的肤浅印象,借以提醒大家对余派剧艺的珍视,并聊以纪念孟氏云尔。还望海内外方家不吝匡正!

为了行文方便,只好省略对令辉前辈的私谊称谓,不恭地直呼其名,尚希杜府人士及其门人诸君原谅!

1身世、学艺、演戏

孟小冬是梨园世家,到她已经三世。原籍山东,祖父孟七(艺名,本名不详)工武生、武净,因避乱到上海,就在当地落户了。孟七生子六人,三子孟鸿荣,工武生,武功坚实,有名于时,后来改名小孟七。六子孟鸿茂,先工文武花脸,后改丑角,也驰誉沪上。孟小冬的父亲行四,名孟鸿群,工武老生兼武净。母张氏。

孟小冬生于上海,以出生地为籍贯根据的话,算是上海人。她乳名若兰,本名令辉,艺名小冬;有弟一人,名学科。九岁时,从她姨父仇月祥开始学戏。仇月祥系孙派老生,所以孟小冬最早的戏路,谭、孙各派的戏都有。早年曾灌有一张唱片,一面是《逍遥津》,唱〔二黄原板〕「叫穆顺看白绫忙修血诏」那一段;另一面是《捉放落店》。本来谭派叫《捉放宿店》,这「落」店就是孙派说法了。也是〔二黄原板〕「听谯楼打罢了二更鼓下」那一段,但是「鼓下」改为「鼓梆」;谭派词是「悔不该把家属一旦抛下,悔不该弃县令抛却了乌纱」那两句,改为「悔不该在公堂听他的假话,悔不该随此贼奔走天涯」。这就是孙派的唱法了。后来她成名以后(拜余以前),在长城唱片公司灌了三张唱片,一张是《珠帘寨》,两张《捉放曹》,其中「行路」两面,「宿店」两面,当然是余派唱法了,也隐含更正以前自己老唱片唱法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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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代之孟小冬

孟小冬出名很早,十二岁就在无锡新世界登台了。十四岁时,在上海乾坤大剧场演出,因为扮相好,嗓子亮,颇受台下欢迎。合同期满,到星马一带南洋各地跑码头,回到上海,又出演于共舞台,仍具相当叫座力。不过,那时候戏路驳杂一点,剧艺也还没有成熟。民国十四年(1925),孟小冬十八岁,北上赴北平深造,拜陈秀华为师,就矢志归工专学余派了。陈秀华是余派名教师,李少春也是从他开蒙的。孟小冬天资聪颖,悟性极强,可以说一点就透,进步很快。同时,遇见余叔岩演出时,必前往观摩,细心观察其身段、地方,注意念做、表情。民国十二年(1923)余叔岩自上海回来,一直到民国十七年(1928),这几年是余叔岩鼎盛时期,剧艺巅峰状态,而孟小冬在这几年,吸收了非常丰富的舞台经验,可以说是机会太好了。但是孟小冬学余得力最多的,却是得自孙老元。

孙佐臣,北平人,名光通,字佐臣,小名叫老元,而后来称他为佐臣的很少,竟以老元驰名了。他精于武术,善使花枪,所以又有个「花枪孙老」的外号。幼入德胜奎科班学老生,因为他身材魁梧,老师认为他适宜于靠把戏,于是又叫他兼习武生和武老生。不过,不到仓期,嗓子就坏了,于是改行学胡琴。

最早皮黄的托腔是用笛子,到了四喜班的王晓诏,才改用胡琴,但那时还是软弓胡琴,非腕力极强的人不能拉。后来有一位李四,创了硬弓胡琴,拉起来有力而易于讨好,这才算改进完善,流传迄今。李四的师弟贾东林,又称贾三,硬工胡琴很好,有两位弟子,一位是梅雨田(梅兰芳的伯父),一位就是孙佐臣。两个人一柔一刚,各有特长,无分轩轾。梅的胡琴善联,以稳妙取胜;孙的胡琴善断,以险奇见长。同时他的胳臂长,手又大,具有武术根底,所以手音响亮,不论「挥」、「打」、「揉」、「滑」,腕力、指法,俱臻上乘,有「胡琴圣手」的美誉。他十七岁就曾给大老板(程长庚)一度操琴,观众欢迎,程也赞许,认为是后起之秀,从此初露头角,就开始入清宫当差。他后来老生傍过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青衣傍过时小福、余紫云、陈德霖,托腔之热,一时无两。余叔岩在搭梅兰芳喜群社的时候,经陈德霖介绍,孙开始给余操琴,以后余叔岩在上海丹桂第一台和汉口演出,都是带孙老元去的,在汉口尤其大红,人称「全国第一琴」。他儿子孙葵林,绰号「小孙老」,能传其父琴艺,在天津很红,后来到了上海,就傍上麒麟童了。

孟小冬刚到北平,由董俊峰的哥哥,人称董二爷的给她吊嗓子,以后耳于孙老元大名,就请孙为她吊嗓、操琴。孙有一肚子的谭、余好腔,自然倾囊以授,孟对余的唱法能够得窥堂奥,充实自己,大部分得力于孙老元。后来到汉口演出,也是由孙随往,孙在当地是红底子,由是相得益彰,成绩非常美满。

在孟小冬抵达北平的时候,北平正是男女分演时期,也就是女演员不能与男演员同台,要由全体都是女演员组成的「坤班」才能演出。她首次出台,是搭永盛社坤班,于十四年农历闰四月十五日(1925年6月5日),在前门外大栅栏三庆园夜戏演出,与赵碧云合演《探母回令》。以后就搭崇雅社坤班,在城南游艺园演出了。同年12月9日(农历十月二十四日)夜戏,曾演出《探母回令》,饰公主的是任绛仙,也是当时名坤伶。转年(十五年,1926年)又搭庆麟社,也是坤班,在三月十七日(农历二月初四日),香厂新明大戏院日场演出《击鼓骂曹》,后来成为四大坤旦之首的雪艳琴,在她前面唱《六月雪》。其他还有演出纪录,不必备载。不过有一点需要特别提出的,就是当时北平名角如林,戏班有十几个,在杨小楼、余叔岩、高庆奎、马连良、言菊朋、王又宸、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朱琴心、小翠花这些大牌名伶的竞争下,孟小冬以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女老生,居然能独当一面,以唱大轴的头牌身分出现,而具有相当号召力,就可见已经是剧艺不凡,很露头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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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郎探母》孟小冬饰杨延辉

一度息影辍演,复出以后,在民国二十一年(1932)到二十七年(1938)拜余以前,常川在北平演出,不过一年也演不了十场戏。其间,也偶尔到天津、上海,或其他大码头演个短戏。那时候已恢复男女合演,她就自己成班,青衣用李慧琴(卢太夫人李桂芬的弟媳、卢燕的舅母),武生是周瑞安,花脸用过侯喜瑞、马连昆、李春恒、裘盛戎、王泉奎。小生姜妙香,丑角有慈瑞泉、贾多才、李四广、慈少泉。二旦前后有魏莲芳、小桂花、张蝶芬。里子老生鲍吉祥、札金奎。老旦李多奎、徐霖甫。演出的地点,经常在东安市场吉祥戏院。这个时期常唱的戏有《武家坡》、《御碑亭》、《捉放曹》、《奇冤报》、《珠帘寨》、《空城计》、《击鼓骂曹》、《四郎探母》。

民国二十七年(1938)拜余以后,就偶在西长安街新新戏院演出了,除了大家熟知的《洪羊洞》和《搜孤救孤》以外,还有《黄金台》、《盗宗卷》等小戏。最后一次演出,是民国三十六年(1947)秋,在上海杜寿义演的两场《搜孤救孤》,自此以后,就谢绝舞台,以迄逝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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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杜寿义演《搜孤救孤》孟小冬饰程婴

2一般剧艺

扮相

一位演员给观众的第一印象,便是扮相。孟小冬生得明眸隆准,扮须生虽然挂上髯口(胡子),让人看来剑眉星目,端庄儒雅,先予人以好感。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恐怕一般人都不容易觉察到,就是李少春、孟小冬拜余叔岩以后再演出时,连扮相都像余叔岩了。因为笔者看过李、孟拜余以前的演出多次,加以细心比较才发现的。原来余叔岩有他自己一套扮戏方法:在脸上抹彩(搽胭脂)以后,用一把热毛巾往脸上一敷,这样把彩就吸进皮肤去了,脸上显得柔而润。同时对于勒头的部位,吊眉的方法也有一套心得,全教给两位爱徒了。因此李、孟二人,在扮相上和老师也有虎贲中郎之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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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李少春孟小冬拜余叔岩为师时所摄照片

台风

所谓台风,就是这位演员在台上,是否能拢住观众的神,使观众对他注意,也就是一般人所谓的仪态。举程砚秋为例,第一次看他戏的人,觉得怎么这位旦角膀大腰圆,是个庞然大物哇!但是你看他出场一两次以后,便被他的曼妙身段所吸引,觉得他是妇人了。再举裘盛戎为例,他生得瘦小枯干,但是他上得台去,从脸谱、台步、功架、身段上,你会慑服于他的气势,觉得这个舞台对于他都嫌太小,他的确是个大人物。这就是台风。戏迷们常可以鉴定某人有台风,是个角儿;而某人没有台风,绝不会唱红了。孟小冬的台风呢,「温文儒雅,俊逸潇洒」八个字可以包括,使人有「与君子交,怡怡如也」的感觉。

唱工

梨园行有句话,「嗓子是本钱」,「唱」戏,「唱」戏,没有好嗓子怎么能唱呢?孟小冬得天独厚的地方,便是她有一副好嗓子。五音俱全,四声俱备,膛音宽厚,最难得的没有雌音,这是千千万万人里难得一见的,在女须生地界,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可说前无古人。拜余以后,又练出沙音来,更臻完善。老生唱功,有时因为剧情的需要,要有沙音,并非嗓子亮而冲就是好。谭富英倒是嗓子真痛快,其奈无韵味何,这就不值钱了。

孟小冬的唱功,除了因有嗓子,可以任意发挥,无往不利以外;最宝贵的,是她唱得考究,不论上板的、散的,大段儿的,或只有两句,她都搏狮搏兔,俱用全力。对于唱工持这种郑重而认真态度的人,梨园界中只有两位,一位是余叔岩,一位就是孟小冬了。

对于〔慢板〕、〔原板〕的唱法,因为规模俱在,且有许多名伶唱片作为典范,一般演员都循规蹈矩,不敢逾越;对于〔摇板〕、〔散板〕,往往都敷衍了事,一表而过了。岂不知,这没有板的散的,却最难唱,因为〔摇板〕、〔散板〕唱工的设计,就为剧中人抒情之用,如果一表而过,岂不麻木不仁,无情可抒,而大失其原来设计的原意了吗?有一次一起看戏,笔者曾对邱南生兄言:「要听一个演员的唱,不论是生是旦,如果他对〔散板〕、〔摇板〕,肯斟字酌句,刻意求工,考究细腻,而时常落彩,这个演员便是角儿了;如果非是,这个人一辈子也红不起来。此系弟多年听戏经验,历试不爽。」邱兄亦颇以为然。环顾过去诸大名伶,对于〔摇板〕、〔散板〕注意唱的,也就是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郝寿臣诸人而已,但是都不到百分之百的考究。唯有余叔岩、孟小冬二人,对唱工是一句不苟、一字不苟的。因此,他们师徒二位,唱戏也就特别费神费力,唱一出戏的精力,够别人唱三出戏的(别人不肯这么傻干)。而也就因此,他们二位不耐久演常唱,时演时辍,休息多于登台者,也就是这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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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孟小冬在香港与杜月笙结婚当日于席间所拍照片

念白

梨园界有句话,「千斤话白四两唱」,也就是说,念白比唱重要多了。念白的要求,需字眼发音正确,咬字清楚,大段儿要抑扬顿挫,疾徐有致,短句也要有气氛,含感情。对于这些条件,孟小冬都能做到。

做表

所谓做表,就是做派、表情。做派包括小动作和身段、台步;表情则是眼神,脸上要有戏。主要在先了解剧中人的个性,加以把握、刻画,要不愠、不火、不粘、不脱,才能恰到好处,妙造自然。孟小冬对于做表方面,有深厚精湛的修养,下文当举例说明。

武功

这是孟小冬全盘剧艺中,较弱的一环。她固然出身梨园世家,若祖若父全擅长武功,小时候也练过功,就因没有坐过科,缺乏基本武功的训练。所以她《探母》被擒没有吊毛儿(票友出身如王又宸、奚啸伯也没有)。《定军山》、《战太平》她和李少春一同从余叔岩那儿学的,论唱上,她比李少春还有火候儿;只是可以给人说,却不能在台上唱,就因为不擅开打的关系。但是她的《珠帘寨》,后面「收威」部分要扎靠了,她却不论起霸,对刀、耍刀花,全都头头是道,自然边式。当然不如谭富英身手矫健了,而却仍在水准以上,这也许是她对此剧特别有兴趣,而下苦功练过的关系。

总之,孟小冬的全盘剧艺,不论唱、念、做、打、扮相、台风,俱臻上乘,在男须生中有她这种造诣的都罕见,何况女流,实在称得起是一位菊坛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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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冬旗装照

3名剧简介

《盗宗卷》

在谈这出戏以前,先要谈谈余叔岩的戏路。余叔岩是谭鑫培的传人,谭的拿手戏如《卖马》、《碰碑》、《探母》、《捉放》、《洪羊洞》、《奇冤报》等,他自然都很拿手了;但他自认为得意,而且很喜欢演的,却是一些兼重做念而不只重唱的戏。如《盗宗卷》、《天雷报》、《铁莲花》、《状元谱》、《一捧雪》等。民国九年(1920),余叔岩初次到上海,在丹桂第一台演唱,他最红的戏就是《铁莲花》(又名《扫雪打碗》,唱全了贴《生死板》),每逢星期日,非贴这出戏不满座。民国十七年(1928),杨小楼、余叔岩第三次合作,在开明戏院长期演出,两个人互演大轴。余叔岩演全本《一捧雪》,自「搜杯」到「审头」,他饰前莫成,后陆炳。杨小楼同场演《艳阳楼》,这是他的拿手好戏,都让余的《一捧雪》演大轴,其名贵就可知了。《盗宗卷》也是余叔岩拿手杰作之一,晚年息影以后,在萧振瀛(时为北平市长)家堂会,还演了一次。一般近人只知《铁莲花》、《一捧雪》、《盗宗卷》这些重做的戏是马派戏,岂不知马连良这些戏都是宗余的。孟小冬的《盗宗卷》是拜余以后得自老师的,曾在新新戏院演出,她饰张苍,鲍吉祥的陈平。唱工不必说了,余派法乳。在做表上,虽与陈平开玩笑,却保持大臣身分,自然而得体(马连良此戏,就稍嫌油滑一点)。持刀打算自刎,又抛刀于地那个金鸡独立的身段,挺拔而边式,叹为观止。她演此剧那晚,马连良特地去观摩,参考余派演法。

孟小冬学艺很虚心,过去拜余以前,在私淑阶段,除了从陈秀华、孙老元、鲍吉祥请益以外,对余派票友,她也时相盘桓请教。北平有位票友李适可,又名止庵,对余腔有相当研究,还灌过一张《沙桥饯别》的唱片。孟小冬就和他过从,借以讨教。她这种多方学余、虚心求教的精神,和当初余叔岩的学谭精神,是毫无二致的,可称有其师必有其徒。

马连良经吴幻荪编剧,排了一出《十老安刘》,包括《淮河营》、《监酒令》、《盗宗卷》、《焚宫墙》四折,演出之日,孟小冬也特去观摩。马连良的唱腔,誉之者谓为独树一帜,毁之者称为油腔滑调;但是他做派细腻,身段边式,却是被大家一致公认的。孟小冬去看他的《盗宗卷》,也是观摩他的身上、地方,以为参考,可称虚心。马连良知道她去,特别欢迎,在下场门给留了一个包厢。孟演马看,马演孟看,笔者都在座。除了看台上戏,还看这戏外戏,觉得很有意思,他们二人可称惺惺相惜。

《黄金台》

从前戏班演戏习惯角儿多、戏码多,一场戏有七八出,看戏的人,看的是戏好,不在乎戏大、戏小。就以民初来说,梅兰芳、王凤卿《汾河湾》唱大轴,余叔岩、陈德霖《南天门》唱大轴。到了梅兰芳、余叔岩合作时期,一出《三击掌》照唱大轴,这都是小戏,而都卖满堂,这就证明观众是看精不看多。后来四大名旦竞排本戏,老生班也跟进,都以连演十二刻或一人兼饰二角来号召,于是风气改变,戏班都成了明星制了。以老生来说,马连良最红了,《借东风》要前鲁肃后孔明,《龙凤呈祥》要前乔玄后鲁肃。到了奚啸伯挑班时期,他的剧艺、声势比不了马连良,就更老尺加一的演法了,他首创双「寺」,也就是先演《甘露寺》,再演《法门寺》,连饰乔玄、鲁肃、赵廉三角,几乎从开戏就上,唱到散戏为止,在台上要唱四个钟头,可说已近魔道。李少春到北平挑班,成名在连演《战马超》和《击鼓骂曹》双出,一文一武,水准很高;但是受累也在连演双出。他初期唱《战太平》、《打金砖》、《水濂洞》,都能卖座不错。日子久了,除了猴儿戏可以只演一出能卖座以外,唱老戏非要双出不可了。因为观众有了先期印象,你这双出是应该的,唱一出就是偷工减料了。在三十年(1941)左右他在三庆园演出时,一定要先唱《挑滑车》后唱《空城计》,或先唱《三岔口》后唱《奇冤报》才能卖座,真是作茧自缚了。

却说民国二十八年正月初一日(1939年2月19日),新新戏院日常是李少春档期。照例武生班在正月初一,只演《青石山》就成了。李少春怕一出罩不住,前边又加一出《林冲夜奔》,结果还是没有卖满座。

正月初三晚上,是孟小冬档期,她贴了一出《黄金台》(「搜府」、「盘关」)。她饰田单,李春恒的伊立,慈瑞泉、少泉父子的衙役和守城官,那晚上卖了个十成满座。田单巡城的〔二黄倒板〕接〔原板〕,和「盘关」时〔二黄碰板〕,都唱得神完气足,一句一彩。那晚笔者非常兴奋,除了戏好以外,还因为孟小冬挽回了多年来演大戏不唱小戏的颓风。

不用解释,读者也全知道,《黄金台》是一出小戏,通常是马列开场。名角儿的此剧,笔者也看过三个人的。高庆奎拍过《乐毅伐齐》,中间含《黄金台》一折。金少山到北平不久,合作戏里,谭富英与他合演过《黄金台》,但是后面还有一出《黄鹤楼》。如果单贴《黄金台》一出,高庆奎、马连良、谭富英这三位名老生,你打死他们也不肯,因为太单了,叫不进座来,谁也没有那么大胆子。而如今孟小冬竟办到了,并且卖满堂,宁非奇迹?

孟小冬虽系女角,向不交际,为人孤介,与人往来极少,所以上满座绝非私人捧场,恐怕那一千多人里,不见得有十个人在台底下认识她。

如果说观众看女角的戏,是看她色相吧,演员是花旦还有可说。孟小冬是唱老生的,挂上胡子,和男人一样,绝无以色相号召可能。

所以这满堂的观众都是忠实戏迷,被她的精湛剧艺号召而来。而孟小冬在观众心里的地位,远在高、马、谭诸人以上,就不言而喻了。笔者认为,那晚《黄金台》的满座,是孟小冬一生演剧史中最光荣的一页。

《奇冤报》

这是孟小冬常演的戏,从「行路」起,到「公堂」止,她饰刘世昌。配角很硬整:马连昆、李春恒都来过包公,慈瑞泉的张别古,贾多才的赵大,张蝶芬的赵大妻,慈少泉的刘升。

这出戏没什么做表,全以唱工取胜,当然都是余腔余调了。在〔反二黄〕那一段,除了腔好以外,还唱出一种悲戚、冤枉、诉苦的气氛来,这就是火候了,绝非谭富英那种痛快淋漓卖嗓子可比。最后的高潮,是公堂那段〔碰板流水〕,「未曾开言泪汪汪」,虽然面朝里唱,却是字字清楚,抑扬得宜,珠走玉盘,并剪哀梨。观众听得过瘾已极,必博满堂彩。看孟小冬戏的观众,都够相当水准,绝没有一位在〔反二黄〕以后起堂的,都要听完这段〔流水〕才离座。

新戏里编腔,常常是套老戏,但要套的得法。马连良的《春秋笔》,见公差那段〔流水〕,就套自《奇冤报》的「公堂」;而「见公文」的几句唱调底,系套自《辕门斩子》里,杨六郎听说穆桂英来到那段唱儿,都很妙造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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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冬在香港张大千家中聚会场景 操琴者为王瑞芝先生

《捉放曹》

这也是孟小冬常演的戏,通常自「行路」到「宿店」,遇见特殊情形,一次在天津新新戏院(在法租界二十六号路,原名西权仙)与郝寿臣合作三天短期,应院方特烦,就从「公堂」起,不过这是仅见的一次。

这出戏里前边「听他言——」的〔西皮〕,后边「一轮明月」的〔二黄〕,两大段慢板里,佳腔迭出是不用说了。而最后「也是我陈宫做事差」四句〔散板〕,尤见功力,把陈宫的一腔悔意,都表露无遗。

《四郎探母》

这是一出戏保人的老生重头戏,任何人唱都能落好,好角演来,就更精彩万分了。孟小冬此剧,坐宫一段慢板,唱腔悠扬以外,还唱出忧思烦闷的气氛来。与公主和六郎对口的快板,及哭堂别家的散板,都是全力以赴,前者爽脆,后者跌宕,与那些慢板、二六等唱,全使人击节赞赏。

在营业戏里,她和李慧琴合演。在堂会戏里,与梅兰芳合作过。在天津水灾义演里,与尚小云合作过,是非常名贵的一出佳构。

《击鼓骂曹》

这是老生的唱工繁重之作,而且每一场相连都有重唱,没有喘气的时间,非有功力者莫办。孟小冬戏的好处,就是除唱以外,以气氛取胜,像头一场打引、念诗、报家门,表白已毕,叫板要起唱了,须念两句对儿:「未逢圣明主,有负栋梁才。」她把那个「才」字,不但念得重,而且拖有尾音,宛如叹气,把祢衡怀才不遇的心情,一表无遗,叹为观止。三段〔二六〕:「丞相委用——」,「未曾开言」,和「列公下位」,不但唱腔不相雷同,在气口和表情上,也分别出忍耐、倾诉和无可奈何的情致来,细腻已极。最早,侯喜瑞给她配过曹操,后来换了马连昆、李春恒。张辽一直是鲍吉祥。

《珠帘寨》

在谈孟小冬这出戏以前,先谈一谈这出戏的来源和背景:谭鑫培这个人,不但是国剧改革家,也是创造家。像《定军山》的黄忠扮相,以前是戴帅盔;他因为面部清瘦,觉得戴上帅盔,有点头大如斗,不大受看,就改为戴扎巾盔,果然边式受看多了,大家仿行,以迄于今。当刘鸿升走红的时候,曾经与谭打对台,捧刘的人日多,有时候上座竟超过谭氏之上;他一气之下,在家里休息两个月,要编一出新戏来挫挫刘的锐气,就是这出《珠帘寨》了。

铜锤戏有一出《沙陀国》,就是程敬思搬兵故事,铜锤饰李克用,勾脸、扮相一如现在大家习见《飞虎山》的李克用。谭鑫培把这出戏彻底改编,由老生扮李克用,但是在扮相上,脸上勾些白纹,表示老态。后面加上皇娘发兵和收周德威的情节。知道刘鸿升右脚残疾(他外号叫「刘跛子」),不善于靠把戏;他就把收威部分扎大靠、起霸,与周德威开打、对刀,彰己之长,以显彼之短。唱工加上花脸腔;在「昔日有个三大贤」一段,三个「哗啦啦」节节翻高。数太保那段唱大段〔流水〕;误卯一场的大段〔散板〕,佳腔迭出,还加上些「平权、自由、维新」等的新名词。前场坐帐有大段念白,后边遣将和二皇娘与老军都有轻松的对白。总而言之吧,这出《珠帘寨》编得是文武繁重,紧凑火炽,而且噱头百出。推出公演以后,轰动九城,连卖满堂,于是刘鸿升那边上座日绌,他一气就去了上海了。谭鑫培颇为得意,遂认为《珠帘寨》是他的拿手戏,时常贴演,而且常换新词儿,以示日新又新。

在二皇娘传令发兵以后,李克用对程敬思唱的〔摇板〕最后四句是:「贤弟不必笑吟吟,休笑愚兄我怕、怕、怕夫人。沙陀国内访一访来问一问,怕老婆的人儿孤是头一名。」原来他一直如此唱法。清末时有一次把末一句改为「怕老婆的人儿,又加级,又晋禄,还要赏戴花翎」,迹近临时抓哏,卖噱头,台下倒是很欢迎。进入民国以后,袁世凯当总统,常常授勋给文武大员或外宾,以「宝星勋章」。于是谭鑫培就又改词儿了,改为「赏戴宝星」。

《珠帘寨》是谭鑫培独有之戏,余叔岩是谭派传人,对谭当然亦步亦趋;他又在总统府当过差,于是照唱「赏戴宝星」无误。那么学余的人呢,孟小冬也好,杨宝森也好,也全唱「赏戴宝星」了。

把原有戏词改换新名词以抓哏,未可厚非,但是要考虑这新词儿的时间性。谭鑫培为什么在清末唱「花翎」,在民初唱「宝星」呢?因为一进民国,「花翎」就过时了,而「宝星」正当时,所以要趋时。但是在袁世凯死后,授「宝星勋章」的典礼不大常有了,到民国十七年(1928)北伐成功以后,这「宝星」根本就随北京政府的消灭而不存在了。笔者听孟小冬此剧时,已是二十年以后,她唱「宝星」,台下已经有一部分人不懂了;到了杨宝森在三十年(1941)左右挑班后,此剧唱「宝星」时,台底下大部分人都不懂了。如果现在再唱「宝星」,恐怕根本没人懂了。所以没有合适趋时的词儿,则宁可仍唱原词儿「孤是头一名」,则什么时候都可使人明了。孟小冬《珠帘寨》的后边「收威」部分,前文已谈过。前边「解宝」的各段唱功,那完全是余派到家,令人过瘾已极,就是这「宝星」二字,只顾守成遵余,而未能考虑到已失时效,是不无遗憾之感。笔者所以不惮词费地在此详谈,希望目前的老生们,不要再蹈覆辙,还是唱「孤是头一名」的老词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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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泰魁先生登台表演《珠帘寨》后孟小冬前去祝贺的留影

《空城计》

这出戏前带《失街亭》,后带《斩马谡》,算是全本的演法,也不知什么人的高见,把这三折的头一个字连起来,称为《失空斩》。就和把《金钱豹》、《盘丝洞》、《盗魂铃》连演,称为《金盘盗》一样。虽很流行,笔者却认为不通,所以仍称为《空城计》。过去梨园老先生们教戏,虽然对童伶也教会了他们能演全部《空城计》,但是却嘱咐他们,不到五十岁不能唱。因为唱戏并不是只有嗓子会唱,唱得不走板就够了。一定要把剧中人的身份、性格、细腻刻画地表现出来,才算称职,再谈进一步的成功。诸葛亮是一位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淡泊宁静,忠诚坚贞,鞠躬尽瘁,锲而不舍,机智过人,却含蓄不露。把这些高超而复杂综合的性格表现出来,太不容易了;一个演员如不具有人生经验和高度剧艺修养,是难能演得恰到好处的。当然十五岁的演员也可以唱《空城计》,自然就不会成熟了。笔者看孟小冬此剧的时候,她还不到三十岁,但是她火候的精湛,已臻上乘了。头一场「坐帐」那段「羽扇纶巾」的大引子,念得字音正确,阴阳分明,有韵味、有气氛,而且还有丞相的风度。对马谡叮咛的一段〔原板〕,余派唱法,在「领兵」处有一个巧腔,大凡唱老生的全会,但是真正能唱得「够俏皮而自然」,却没有几位。孟是其中一位。

「闻报」一场,孟小冬就展露出她在唱、念、神情,做派上的功力了。旗牌送来地图,念「展开」以后,开始看图,先上下左右粗看一下,表示先要了解地理位置。然后仔细观看,一见营盘扎在山上,立刻脸上表情骤变,先惊愕,再诧异,再转变为惋惜、失望,不但有层次,有交代,而且转变得快。马上抬起头来,用眼神表示出急智和决断,吩咐旗牌:「快快去到列柳城,调回赵老将军,快去!」边念边做手式,最后念到「快去!」时,用手一挥,表示出紧急命令的重要来,念、做、表情俱到。

遣走旗牌以后,念:「好大胆的马谡哇…只恐街亭难保!」此时认为街亭必失,已有心理准备了。所以探子头报:「马谡失守街亭。」念:「再——探。」缓慢而平静,接念:「如何,果然把街亭失守了。」把预料必发生的事证实了。

探子二报:「司马懿领兵往西城而来。」孟小冬第二个「再探」,念得短促而镇定。然后念:「呜呼呀…悔之晚矣。」神情上就表示出事态严重,追悔莫及了。

探子三报:「司马懿大兵离西城不远。」孟小冬第三个「再探」的念法是:「再、再探。」脸上稍露颇出意外之色。别人有连念好几个「再」,而脸上仓皇失措的,那就有失孔明身分了。

「城楼」一场,最精彩的唱是「我正在城楼观山景」那段〔二六〕,有如行云流水,自然对话;同时板槽工稳,隽永有味。这几样并存,是非常难能做到的。「斩谡」一场,入帐把扇子交左手,以右手指王平;等到带马谡,又把扇子交还右手,以扇子指马谡,这种小动作都是谭、余真传。与王平对唱快板,尺寸极快,而字字清楚入耳。对马谡的两次〔叫头〕,几乎声泪俱下,听得令人酸鼻。其他各场小地方的优点还很多,就不必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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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空斩》孟小冬饰诸葛亮

《搜孤救孤》

这是余叔岩亲授的第一出戏,在二十八年(1939)演出。孟饰程婴,裘盛戎饰屠岸贾,魏莲芳饰程妻,鲍吉祥饰公孙杵臼。孟小冬此剧的唱,大家都听过她三十六年(1947)在上海杜寿时所唱的录音,此处不谈。只提几点做派。第二场劝妻舍子,妻子坚决不肯,只好一人在客座上生闷气,公孙杵臼来了,抬头稍打招呼,并未起来。稍过一会儿,才想起人家是客人,赶快起来,把公孙让到客座,自己坐到主位。把程婴气急败坏的心情,形容得入木三分。

公孙问他程妻可曾应允舍子之事。孟小冬念:「她——不肯哪!」那个「她」字念得重,且念且用右手指向程妻房中。面上则带惶急、惭愧、冤枉的综合表情,意思是表明:「不是我说她贤德的话黄牛了,而是她太顽固了,我没有故意骗你。」

最后法场祭奠已毕,屠岸贾欲看赏,程说不欲受赏,家有一子,与孤儿同庚,怕被人暗害,屠说「抱来我看」。孟小冬当唱:「背转身来笑吟吟,奸贼中了我的巧计行。」边唱,边做,边走,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那种唱做合一的以身入戏,真是妙到毫巅。等到最后,屠岸贾把孤儿认为义子,并且安排程婴吃一碗安乐茶饭了。孟小冬站在那里的表情,完全是「大事已毕,如丧考妣」。那种嗒然若丧、万念俱灰的神态,真令人觉得细腻万分,拍案叫绝了。当时正在北平沦陷时期,有个伪「华北演艺协会」的会长朱复昌,为了筹募基金,请孟又唱了一次《搜孤救孤》,迫于形势,孟也不能不敷衍。除了屠岸贾换为金少山,其余配角仍旧。在首演《搜孤救孤》之夜,笔者于散戏回家后,满意,兴奋,因感情的冲激,满室徘徊,不能入睡,于是马上铺纸执笔,详细写了一篇观后感,次晨航空寄上海《戏报》发表。可惜这些资料都没带出来,否则可以复案多谈了。

《洪羊洞》

孟小冬拜余以后所学的第二出戏是《洪羊洞》,初次演唱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十二月二十四日(农历十一月初三日),星期日的日场戏,地点在北平西长安街新新戏院。在演出之前,还出了一个小波折。我们一些老戏迷,在新新戏院都是长期固定位子的,笔者与冯大正兄(冯公度的四少爷,我们俩是听戏的伴儿)的座位第三排十八(冯)和二十(丁)。因为新新是最好的戏院,进最好的班儿(孟小冬、李少春、马连良、程砚秋、金少山才进得去),所以一周最少去新新四五个晚上,戏票钱每星期结算一次。那时有位某先生,打算捧「冬皇」,就和管事人李绍亭商量,打算把前边好位子全包下来,他请客以示炫耀,许给李绍亭多少好处。李绍亭大概利令智昏,就答应他了。开演的前一天,新新管票的老韩对我们说:「这一回《洪羊洞》的好票,李绍亭全拿走了,您看怎么办?」有常位子的人,不止我们两个,这一下子群情激愤了,马上有人反映到「孟大小姐」那儿去了。孟小冬赫然大怒,把李绍亭找来,疾言厉色地说:「我的戏是给那些未懂戏的老观众们普遍欣赏的。怎么?有人打算拿我的票请客摆谱作面子,不用打算!你快把票退给园子,把钱吐回去。不然,你今天就辞班不用干了!」李绍亭怕停生意,只好照办。我们是原「座」归赵,打算捧场的那位先生也知难而退了。

此剧除孟饰杨延昭外,裘盛戎饰孟良,李恒春饰焦赞,鲍吉祥饰杨令公魂子,札金奎饰八贤王,慈瑞泉饰程宣,张蝶芬饰柴郡主,徐霖甫饰佘太君。唱做之好无法细说。最好是病房那段「自那日——」〔快三眼〕,和后边归天的大段〔散板〕。前者是尺寸虽快,而腔如天马行空,变化有致,气氛上痛诉衷肠;后者是跌宕婉转,凄凉低迷,完全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情绪上露出诀别,令人不忍卒听,真是感人的绝唱。

过了不久,在晚场又唱了一次《洪羊洞》,也就是谭富英在长安唱双出和她打对台的那一次,详见后文《谭富英其人其事》。

以上已谈了有十出戏,占了许多篇幅,像《御碑亭》、《法门寺》、《武家坡》这些戏就不费笔墨了。笔者看孟小冬的戏有十几出,而且每出不止一次。但是事隔三四十年以上,最近几年又脑力减退,记忆模糊,以上所谈,实嫌过分潦草,不能道其佳处于什一,不过聊志雪泥鸿爪云尔。

4结论

孟小冬固已仙逝,剧艺也成绝响,但是愿在此奉劝目前的国剧演员,不只老生一行,旦、净、丑都在内,希望大家能效法孟小冬的「敬业精神」。把你所学的、所会的,在演出时,要一丝不苟,全力以赴地贡献出来。那么,剧艺自会进步,声誉自会日隆,也就不辜负我们今天来悼念这一位余派传人了。

本文选自:丁秉鐩《菊坛旧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