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万事皆有因果。
1
打小我便知道，姑姑不喜欢我。
虽然每次见到我，她都会带着一脸笑，但是眼底却有怎么都掩饰不住的冷淡和疏离。
当着别人的面，姑姑会像别人那样亲热地叫我乳名，但是在我俩独处的时候，她总是沉默着干自己的事，既不逗我也不抱我。
姑姑满腔的热爱，都给了她的两个孩子，我的表哥和表姐，似乎其他人，再也不能从她那里分来一杯羹。
只要表哥和表姐出现在姑姑的视线范围内，她便不自觉地嘴角上扬，满脸含笑，眼里洋溢的全是宠溺。
表姐深受姑姑喜爱，无可厚非，表姐自小便乖巧可爱又善解人意，后来上学了，学习上也总是名列前茅，从不用生意忙碌的姑姑姑父多操心。
可是表哥同样也受尽姑姑宠爱，哪怕他调皮捣蛋破坏力超强，姑姑也从来都是嘴上骂着，舍不得真正往表哥身上或屁股上招呼一下。
表姐大我五岁，表哥大我一岁，在我的童年里，这两人是我最羡慕的人。
我生性敏感，小小的年纪，便能分别出姑妈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
成长的那些岁月里，我逐渐感受到姑姑对我的淡漠，便再也生不出对她的亲热来。
只是我不明白，姑姑为什么会这么对我，虽然我赶不上表姐优秀，但我也绝没有表哥顽劣。
2
奶奶生前那几年身体不好，经常住院，我大学毕业后刚刚走上工作岗位，但也对从小将我宠到大的奶奶牵肠挂肚，不时抽出空来，回去老家县城看望奶奶。
除了父亲经常去医院给奶奶缴纳各类费用，奶奶的日常都是父亲请的看护照顾。
我不解也不满，问奶奶，姑姑怎么不来照顾你？人家病床前不都是女儿在伺候吗？
奶奶长叹一口气，你姑姑她在给你表姐看孩子，不方便来。
见我不语，奶奶安慰我说，你姑姑她经常打电话给我的。
想起这些年，姑姑偶尔也回家看奶奶，但是态度始终是不冷不热的，就像是完成任务一般。
但是奶奶已经病重在床了，姑姑都不贴身伺候，想到这里，我的不满逐渐膨胀，在胸腔里壮大成一股浓烈的怨恨。
但是这些年，姑姑和家里人没有起过争执，奶奶对此好像也没有怨言，我便不好在长辈的事务中，指手画脚发表言论。
奶奶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意难平。在医院的那些日子里，断断续续和我讲述了发生在姑姑身上的那些事。
3
奶奶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开始守寡，拉扯着姑姑和父亲姐弟俩长大成人。
那时候奶奶在制衣厂上班，日子没法大富大贵，但是旱涝保收，一家三口的日常开支尚可运转。
然而这种平衡在姑姑高中毕业的时候被打破了。
那是八十年代末，姑姑考上了大学，这在当时，是全家一件喜气冲天的大事。
可是偏偏姑姑的愿望实现不了。那一年，正好父亲初中毕业，相对于姑姑的优秀，父亲显得平庸多了，他连高中都没有考上。
奶奶提出，只有一个能继续上学，甚至没有给姑姑选择的余地，这个能上学的，只能是父亲。
原因是姑姑一介女流，迟早是要嫁人生子的，不用读那么多书，读得再多再好，也是便宜了外姓人。
那时候的教育政策不比现在，不能先去上学然后申请助学贷款。
姑姑能理解自己的家境，但她不能理解奶奶的心境，所以她只能心怀不甘与愤懑，跟着奶奶去了制衣厂打杂当学徒。
毋庸置疑，奶奶年轻的时候是重男轻女的，这是奶奶所处的那个年代和她有限的认知决定的，尤其是她年纪轻轻便丧夫，她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父亲身上。
随后，姑姑谈了一个男朋友，就是我现在的姑父。
但是当时遭到了奶奶的强烈反对，理由是姑姑还太年轻，奶奶毕竟供她上完高中了，还没为这个家庭做出贡献，不能就这么急匆匆嫁去别人家。
那时候奶奶四处托人将父亲送进了一家技校学习电机修理，她一想到父亲走出校门后面临着找工作找对象等成家立业的大事，便觉得自己压力山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拖着姑姑，让她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4
如果说在这之前姑姑和奶奶之间已经有了罅隙，那在这之后，这条罅隙便渐渐成了一条裂缝，她俩之间有着再也修补不了的母女关系。
所幸姑姑看中的姑父，除了外表风度翩翩，内里更是胸怀宽广有格局。
他们恋爱三年后，姑父再一次向奶奶提亲。奶奶知道自己的姑娘终究是要嫁出去的，但是一想到自己儿子眼下也快到了结婚的年龄，不借此时提点要求，怕是姑姑成家后，便只顾自己小家不再顾娘家了。
于是提出了两万的彩礼要求，九十年代初，两万的彩礼是笔巨款。
但是姑父认为姑姑值，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将钱凑齐，把姑姑娶了回去。
奶奶在婚前就明确表示，自己是没有陪嫁的，她坦白地朝姑父说，我养这么大的姑娘以后就是你家的人了，剩下我这孤儿寡母的不容易，这些钱就当是给我养老了。
奶奶就这样，用自己的悲惨寡妇人设道德绑架了姑父。
姑父不置可否，欢天喜地将姑姑迎进了门，姑姑自那以后，感恩姑父的付出，一心和姑父发展事业，生儿育女。
姑姑生下俩孩子，奶奶不仅没有帮忙带过，甚至连月子都没有照顾完，就跑回来了。每一次，都是因为她说和亲家的饮食习惯不一样。
都说月子之仇不共戴天。姑姑虽然没有将事态上升到仇恨，但是对奶奶的怨也更深了。
虽然我一生下来，便是奶奶一手带大，但是奶奶曾不止一次对外人说，外孙是别人家的人，我才不带呢。
小时候我听着这些话，为是奶奶的孙女感到自豪感，自豪表哥表姐得不到奶奶的宠爱，奶奶专宠我一个。
但是如今看来，那些话，肯定多多少少传进了姑姑的耳朵，而我，也逐渐理解了姑姑对我们这个家的冰冷。
5
自我懂事起，父母感情就不太好。
母亲是与姑姑完全不同的一类人，她将所有的不满全都写在脸上，父亲刚开始在一家国有工厂干机器修理，后来工厂体制改革，父亲没干多久就下岗了。
母亲原本就是心仪父亲的铁饭碗才嫁过来的，父亲下岗后，母亲开始挑三拣四起。
挑奶奶家里穷，挑父亲没有本事，三天两头和父亲吵架，甚至指桑骂槐，连带着奶奶一起骂了。
奶奶受不了家里鸡飞狗跳的生活，便经常带我去姑姑家避难。
姑姑带我和奶奶上街买衣服，将吃穿用度一概安排打点好，奶奶的拒绝和推辞都有些做作，最后还是欢天喜地地收下了。
现在想起姑姑当初的神态，一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但是仁义礼孝的古训，像座大山一样压着她，让她除了逆来顺受，别无选择。
所以在奶奶那些被我忽略，甚至被我故意模糊的陈述里，我突然就理解了姑姑。
尤其是我现在也到了姑姑刚刚成家的那个年纪，想起姑姑曾经承担的那些，不禁心头发酸。
她不是故意要对我表现出敌意。
而是她过不了自己内心的那道关口，她被不公平地对待过，这一切都拜疼我的奶奶和生我的父亲所赐，尤其是奶奶一心只帮父亲带孩子，更让她心里没法平衡。
所以姑姑对我，有一种天生的抗拒感，是她对奶奶所作所为的无声抗议。
等到我终于有一天能够理解姑姑的时候，我也能深刻感触到原生家庭带给姑姑的影响了。
6
姑姑之所以还愿意与我们家有来往，是因为姑父一直在用爱治愈她。
姑父爽朗大气，不管对姑姑还是对孩子，永远包容宽厚。姑姑本是性子很急的人，尤其是在娘家的成长过程里不被重视，她总是急于在姑父面前证明自己是对的，然而不管是对是错，姑父从不指责她。
姑父的话，永远让人如沐春风，任姑姑再大的脾气，都在他面前化成了和风细雨。
所以姑姑在我这里，没有姑父那么讨喜。
在我渐渐懂事以后，我更觉得姑姑配不上这么好的姑父，因为姑父是真的对我好，而姑姑不会。
姑姑就在那些年的被伤害和被治愈里，矛盾地生存着。
她忘不了奶奶带给她的伤害，所以她对我感情淡漠，但是她同时又想做一个有爱的人，所以她炽烈地爱着她自己的孩子。
尤其是对表姐，小时候我去姑姑家，特别羡慕表姐那一房间的玩具和学习用具。
姑姑的房子很大，给表姐留了除主卧以外最大的一间卧室。
房间里摆满了各式的益智拼图和积木，以及整整一书架的书。姑姑和姑父只要有空便陪她阅读，陪她做各类益智小游戏。
这些都是我从自己父母那里从未得到过的关爱。
姑姑把自己从未得到过的亲情，悉数浇灌给了自己的女儿。又因为不想让孩子觉得她厚此薄彼，便对表哥也同样宠爱。
当我的脑海里将姑姑的整个人生串联到一起的时候，我释怀了姑姑不照顾奶奶的执念。
奶奶过世后，姑姑一家都来奔丧了，表姐还带着她的孩子，姑姑并没有嚎啕痛哭，但是眼神里一片哀戚之色。
我无法控制自己悲从中来，眼泪簌簌掉下来，不知道是为去世的奶奶，还是为得不到奶奶疼爱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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