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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会多,众所周知。所谓文山会海,就是针对机关文多会多的专有名词。人类进化到语言表达的阶段,开会是最合适、最便利的群体交流方式。可以这么说,迄今为止,还没有更为先进、更为上乘的方式可以完全代替开会。今年新冠肺炎,各种活动都可以停止,开会不能停止。开会需要多人聚集,这又受到限制,甚至根本不允许,于是发明了视频会议、微信会议、网络会议。可见,开会何等重要,几乎与吃饭、睡觉一样,须臾不可或缺。

机关开会有没有必要?当然有必要。机关遇到问题,需要谋划,需要动员,领导总是习惯性地说,我们开个会吧。我在机关工作三十多年,一大半时间是在开会或与开会有关的事务中度过的。现在回忆起来,总是感到,这三十多年的机关生涯,如果不开会,我又能做什么呢?也许,除了开会和准备开会,我几乎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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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网上有篇文章说,据权威统计,我们这里还不是开会最多的地方,开会最多的地方是美国。文中还说,美国行政机关开会不多,公司企业开会多。越是大公司、大企业越是开会多。美国公司企业不开大会,都是不拘形式、灵活多样的各种小会,少则三五人,多则十几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效果第一。开会都是有关人员参加,闲杂人员和无关人员一律不得参会。开会的原则是,不开无准备的会议,不开不解决问题的会议,不开没有最终结果的会议。文中没有说,权威结论究竟出自哪个机构。网络文章总是这样,越是危言耸听,越是没有科学依据,越是来自权威机构。现代科学分支越来越多,越来越细,我不知道,世界上是否存在专门研究开会的机构和学科。如果有,只有这类研究机构才够得上被称为权威机构。

机关开会本来无可厚非。

很多事情,不通过开会,的确不好解决或根本无法解决。况且,不少机关,名称就用某某会命名,比如,代表会、委员会、常委会、联合会、工会等等,组织形式和基本功能就是开会。有些活动,主要内容虽不是开会,但组织形式却是开会。比如运动会,内容是打球、跑步、跳水等,偏要以开会的方式命名和组织,开幕式、闭幕式,都是开会;展销会,内容是展示、推销、卖东西,偏要说成是开会,除了人参加会议外,产品、广告牌也能参会。还有各种商会、行会、协会、联谊会、促进会、恳谈会,名义上是开会,实际上是打牌、喝酒、吹牛,附带交流一些行情、商机和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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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机关参与的会议多如牛毛,的确有很多会议成果斐然,解决了不少思想问题和实际问题。我初到工业局时,二十出头,对一切颇感新鲜好奇。最好奇的还是机关开会。对于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开会本来也不足为奇。在校读书时,虽然以学为主,但也偶尔参加一些会议,比如,班会、学生会、开学典礼、毕业典礼等。这些会,都是老师、校长在台上讲,学生在台下听,单调死板,毫无声色。有时,也安排学生上台表态发言,做做样子,点缀点缀,但学生发言,最不愿意听的就是学生。学生发言,一口学生腔,发言稿像散文诗,听的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到了机关,参加过几次机关的会议,猛然发现,与机关相比,学校根本不会开会,不懂开会。打个比方说,如果机关开会水平相当于大学毕业,学校开会水平充其量最多幼儿园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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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三十几年前的情况,据说现在已今非昔比,学校开会水平也提升了。今年暑假,我的一位在大学做官的亲戚回来找我喝酒叙旧,席间谈起大学开会的事情,他感慨良多,颇有微词。他说现在大学也学机关,陷入文山会海,弄得老师疲于应付,无暇教书。我没在大学干过,不敢妄下定论。听他言之凿凿,想必是真的。大学去行政化喊了好几年,去行政化也应该包括去会议化。与学术、教学、科研无关的会尽量少开或不开,把老师从无效活动中解放出来,专心致志于教学科研。这说说容易,做起来挺难。各行各业,再怎么克制,开几次无关紧要的会议在所难免。召集会议的人也知道开哪些会有用,哪些会没用。没用的会也要开,屁股指挥脑袋,不开对上交代不过去,不开完不成任务。有些会表面上没用,也许这就是最大的有用。

机关每过一段时间都搞一次精简会议和文件活动,比如,无会月,无会周。活动期间,各个机关限制开会,甚至一个会议也没有。机关人员异常轻松,秘书人员不需要为会议文件禅精竭虑,后勤人员不需要为准备会场疲于奔命。不开会,干什么呢?有的机关提倡深入基层搞调研,的确有不少人轻车简从,到各处走走、看看、听听,写个调研报告什么的。但也有不少人员,不开会感到手足无措,很不习惯,心里痒痒,像蜜蜂到处嗡嗡乱转。无会周、无会月一结束,立即恢复开会,甚至变本加厉,把无会月、无会周没开的会补回来,大家又习以为常地紧张忙碌起来。搞调研的领导,在无会周、无会月发现了不少需要立即开会解决的问题。无会周、无会月活动,会议的个数一个也没有减少,或许还有增加。活动的本意本是减少会议,却没有料到,产生了事倍功半的反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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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机关参加的第一个会是评职称动员会,当时机关也可以评工程师、经济师和政工师,与工资待遇挂钩,大家都削尖脑袋往里钻。中级以上职称名额有限,工业局人才多,老三届大学生、工农兵大学生,部队转业干部,工程师靠不上就瞄准经济师、政工师,大家都符合条件,谁先上,谁后上,争执不下,剑拔弩张,难坏了领导。我当时纳闷,怎么会有政工师这个职称的?经济师虽然不完全靠谱,但还勉强说得通,政工师就十分不可思议了。不可思议归不可思议,存在即为合理,只要工资挂钩,职称名称不重要。

开会气氛十分紧张,有大战在即的感觉。参会者屏住呼吸,静心等候领导讲话。我们这些刚来的小青年,离中级职称太远,大有于己无关的轻松感,跑前跑后为参会者递烟倒茶。几位副局长坐在台上两边,面无表情,不苟言笑,因为他们都是中级以上职称的有力竞争者。只有坐在台中的一把手,面带微笑,像开仓放粮救济灾民的知县大人。一把手虽然也参评中级职称,但因是一把手,基本胜券在握,没有太多悬念,谁敢与一把手争高下?而副局长和台下的人就很难说了,命运如何,完全取决于一把手今天会上一锤定音。

一把手用青花瓷茶杯盖把漂浮的茶叶拨了拨,发出清脆的碰瓷声,然后慢条斯理呷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准备讲话。一把手教师出身,中师毕业,讲话条分缕析,喜欢动用哲学。无论多么复杂的事情,只要用哲学解剖,没有分析不透的。一把手先讲职称评定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讲了很长时间,占据了全部讲话的大半部分。机关开会有个共同特点,无论什么内容,领导讲话开篇几乎千篇一律,大同小异:首先,充分认识做好某某工作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这当然不能算错,但我始终觉得不必要每次都这么讲。做任何事情,只要决定做了,肯定重要和必要,不言自明,无需多说,否则,何必兴师动众?过于强调重要性和必要性,参会者反而不认为那么重要和必要,参会者或许还会认为,此事本来不怎么重要和必要,过于强调重要和必要,为赋新诗强说愁,有偃苗助长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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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国外开会讲话或演说,他们不是不讲重要性和必要性,而是不显山露水、刻意生硬地讲。也许他们不会开会,或者不会讲话,没有养成言必谈重要性和必要性的良好习惯。但是,他们讲话和演说的字里行间,洋溢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听者有一种不知不觉被俘虏和绑架的感觉。听到最后,大家才恍然感到,此事如此之重要,不认真对待和执行,真有点说不过去和无法交差。

这大概就是通常所说的会风和文风问题。毛主席在《反对党八股》这篇文章中,批评得十分全面深刻,无需赘言。基层机关,绝大多数会议都是为贯彻上面的决策,解决具体问题而召开,需要刀对刀,枪对枪的实招。重要性,必要性问题不是不要讲,而是已在上层解决,重复来重复去,味同嚼蜡,讲不出多少新意,还不如索性不讲,直接讲做什么、怎么做、达到什么目标。这样反而重点突出,抓住要害,效果更佳。

那天的职称动员会,印象中,领导一共讲了三条重要性和必要性。机关开会,领导只要讲到重要性和必要性,一般都是三条,很少四条、五条,基本没有一条、两条。一条、两条显得很单薄,份量不够,既然这件事十分重要和必要,为什么只有一条、两条?只有一条、两条,这件事还够得上重要和必要吗?显然自己打自己嘴巴,无法自圆其说。四条、五条就有点嫌多了,不够严肃和紧凑,也不够突出和醒目。那么多条重要性和必要性,究竟哪一条更重要和必要呢?莫衷一是,听者糊涂。三条不多不少,合理适中。很多情况下,真正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就一两条,秘书人员稿子上这么写,领导那里肯定通不过。我做文字工作多年,领导常对我说:小某,材料很好,但重要性和必要性两条太少了,再挖掘挖掘,看能否再找一条重要性出来。对于秘书人员来说,找重要性和必要性不难,不要说三条,就是十条八条也不费吹灰之力。网上找找,报上摘摘,百度搜搜,重要性和必要性很快跃然纸上,生龙活虎。

围绕评职称,那天领导讲的第一条重要性好像是:落实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政策的需要。知识分子原来不被重视,一段时间还被打成臭老九,见人抬不起头来,后来扬眉吐气了,可以评职称,加工资。这条重要性恰如其分。但这条重要性无论放到哪个地方都适用,等于是无用的大白话。与会者想听的重要性,是工业局评职称的重要性,而不是别的县评职称的重要性。这不是领导讲话水平不高,而是站在本机关层面,的确总结不出很有高度的所谓重要性,只能照抄上面。后来,我查了一下这条重要性的出处,原来各层各级评职称的文件都是这么说的,领导原封未动照搬过来。台下有些参会者对领导大讲重要性不以为然,甚至坐不住了。他们真正想听的还是如何解决僧多粥少的问题。评职称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再高,名额不够,很多够条件的人评不上,重要性和必要性有什么实际意义?

直到临近讲话结束时,领导才抬高嗓门说:关于中级以上职称名额问题……会场上鸦雀无声,刚才对领导讲话嗤之以鼻和慵懒困倦的人纷纷提振精神,等待领导定断。这才是领导讲话最为必要和重要的内容。关于职称名额问题……领导又呷了一口茶,再一次用茶杯盖拨了拨漂浮在茶水上面的茶叶,碰瓷声依稀可辨,更加清晰。“关于职称名额问题,这是职称评审中最关键的问题,也是最棘手的问题。我们工业局人才济济,符合中级以上职称条件的同志很多,但县里分给我们名额有限,不可能人人都上。”大家心跳得更快了。

领导既然已经点题,下面就应该破题了。台下一位实在沉不住气的同志干咳了两声,响彻整个会场,把紧张的气氛推向高潮。“不过,大家放心……”领导不受会场骚动影响,排除干扰接着说。“大家要相信局党委一定能够处理好职称名额不够的问题,让同志们满意,让大家放心。我坚信,只要大家充分认识评职称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正确估量自己,正确对待他人,互谅互让,高风亮节,职称名额少的问题一定要解决,也一定能够解决。散会。”

会议在一片高昂向上、遗憾叹息声中胜利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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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文华,男,法律硕士,律师,英语翻译,江苏省盐城市诗词协会会员,兼任文学平台和媒体编委、评论,从事诗歌、散文和小说写作,在网络和报刊发表,有部分作品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