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4月17 日,凌晨三点五十九分,苏州市木渎古镇公园里长出了一棵木槿花的树苗,伴随着树苗破土而出的是一个女孩的出世。因母亲十分喜爱京剧,便为女孩取名为安秦烟,出自《霸王别姬》。

安秦烟已经五年不唱戏了。

那次狼狈的演出像一枚硬邦邦的蒺藜,挂破了她的裙摆,刺破了一个小女孩梦幻的气球。

那天早上吊嗓子时便觉得嗓子有点疼。晚上登台,一个漂亮的亮相照例是满堂喝彩。可一开口,从她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沙哑嗓音,让观众们连连摇头,那些专门为她大老远跑来的观众纷纷叹息着离席而去。

秦烟慌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突然在漆黑的夜里被一束强光晃过一样。她强忍着眼泪,却不敢停下来。因老祖宗说过“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一方为人,三方为鬼,四方为神明。不管台下有没有观众都不能停,因为人不听不代表鬼神不听。”

秦烟在师父口中得知,她的嗓子治不好,可能一辈子都唱不了戏了。从那天起秦烟每天隔着紫檀屏风在后台看着师兄弟们登台唱戏,看着眼前人并非彼时人了,再鼓起勇气如当初一般两两相望之时,却只余下失望了。

安秦烟自幼受京剧熏陶,三岁拜师学戏 ,练习唱念做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未亮就起床吊嗓子、练身段。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十年,小时候的瓷娃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天道酬勤,梅兰芳老先生的《霸王别姬》竟被安秦烟唱活了。

年方豆蔻就成了苏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角儿,喜欢她的观众皆称她一声“小虞美人”。甚至很多不远万里趋赴苏杭,只为一睹她的芳容,听她在台上把那两千年前的故事再演绎一番。因此,她每场戏的台下都座无虚席。

她一亮相就已惊艳全场,但见一双纤手,转腕轻捻,折扇一开,水袖高扬,绣花徐徐坠落……转、折、甩,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手眼身法步工稳灵巧,仿佛人与衣裳融为一体。一开腔,更是醇厚流丽,婉转蕴藉,颇得梅韵风神,观众便觉余音绕梁,非三日不绝于耳。

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嗓子坏了以后不久,厄运再一次把魔爪伸向了安秦烟。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无情的夺走了双亲的生命。安秦烟万念俱灰,流着泪离开了戏班。

2002年,一个粉嫩嫩的福娃娃开始了她的戏曲人生。 2012年,在女孩的金钗之年落幕了。她,安秦烟,不再是那个小小年纪就闪耀着光环的梨园名角儿了。

她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安然。

五年后安然不负众望考上了武汉共济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共济医院,继续跟老师学习。在医院,安然每天都要进行高强度的工作,她喜欢每天面对各种不同的病人,虽然眼睛里经常都是红血丝,但是这种拼命似的工作状态让她觉得无比充实。每当她看到病人痊愈后的笑脸,才真正觉得自己真正有了价值。而当晚上一切恢复平静时也只有窗外的木槿花陪伴着安然了。

2019年12月12日,早上八点,安然如往常一样走进医院,一只脚还没有踏进就被人一把拉走了。安然抬头一看,原来是曾经的师弟梁祁。梁祁掏出一张邀请函塞到安然手里,说:“师父得知这些年你四处求医嗓子恢复得差不多了,非常高兴。他一边打探你的消息,一边到处托人,给你弄到这张邀请函。本来想亲自把这个交给你,然后陪你去的……”梁祁忽然说不下去了。他哽咽着,一双眼睛盯着安然说:“师父是得肺癌走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师父临终前一直念叨你,说你命苦,没把你好好的留在戏班是他最大的遗憾。”眼泪簌簌地从安然的眼睛流出来……送走了师弟,她瘫坐在办公室,颤抖着打开邀请函。她明白这张纸的分量,业内各大戏班都会来参加,是青年新秀在戏曲界和京剧界崭露头角的绝佳机会。 其实,安然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练功,嗓子的慢慢恢复让她心里一直痒痒的。这张邀请函像一滴春雨飘进干枯的泥土,那颗深埋着的种子吸满了水正要发芽呢。

安然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她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下午,安然把攒了好久的年假休了。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一路向北,她登上长城俯瞰苍峦塞北;她还去了三亚,在波浪屿看晚霞浣海,在钢琴岛听山涧琴语。最后一站,安然来到了洱海,这个改变她余生的地方。

安然赤着脚走在洱海旁,风刮过海面的声音在安然的耳边回响。今天是12月30号了,也是时候做出抉择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梁祁的电话号码,可她的手指却迟迟不敢点下去。正犹豫的时候,手机的铃声响了。

陈院长命令她立刻赶回来。安然的心抽动了一下,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天空也像变了脸色,雨水打在了她的脸上, 流下的却不知是泪还是雨了。

2019年12月30日晚九点五十八分 ,身穿防护服头戴隔离面罩的安然在医院嘈杂的走廊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径直走向手术室。安然在2020年第一声报时中,结束了这场进行了一天一夜手术。

2020年1月9日,新华社报道,武汉不明原因肺炎病原初判定新型冠状病毒,下步需结合病原学研究、流行病学调查和床表现进行专家研判。

安然回到医院始终坚持在最艰苦的急诊工作,短短十六天就憔悴得不成样子了。终于,苍天不负有心人,在安然和医院战友们的奋战下,1月23日第一位痊愈的病人出院了,安然也将她披在肩上的头发用手上的发圈绑了起来。

随后痊愈的病人越来越多,可安然却始终没有放下戒备, 安然的睡眠时间每天不足三个小时 ,忙起来时甚至一天都吃不上一顿饭,安然每天做着一样的工作,抢救病人,记录疫情发展并上报给研究室,慢慢地在这种规律的生活中三个月过去了,而一切也都有了好的转折。

2020年4月16日晚十二点零七分,安然结束了最后一场手术。她扶着医院走廊的墙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在镜子面前呆呆地望着,拖着疲惫的身躯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好像是在向老天证明庚子年或许也不全是灾难吧。而窗外也在这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清晨,雨停了,窗外的木槿树上开出了一朵洁白色与一朵火红色的花。院长以及所有急诊科的医护人员都来到了安然的办公室 ,他们想给安然过一个意义不同的生日。可推开办公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安然一个人静静地趴在桌子上,陈院长走过去拍了拍安然的胳膊,却发现安然的身体已经冰凉了。

陈院长在安然的手旁发现了一个笔记本,翻开里面有日记写道:

2019年12月30日 “今天我做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选择,但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人们都说洱海是治愈人心的地方, 其实不然,因为治愈女孩的不是洱海,而是女孩在那里放过了自己 ,找到了自己的心,那一颗满是责任感,满是爱的心。” 2020年1月23日 “今天第一个痊愈的病人出院了,我在大门送他出去,他转过头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微笑地回应他 。而在他走后,我的头发却忽然之间像被施了魔法般从发根到发梢全部变白了。我用手中的皮套把它绑了起来,用帽子把它盖了起来,因为这些在现在并不重要,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院长用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拿开在安然头上的帽子,散落下来的早已不是当初乌黑的秀发了,映入眼帘的是满头的白发,所有人的眼圈都红了。这时办公室外响起了紧急警报声,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跑了出去,脸上还挂着泪水。

所有人不知道的是在散落的头发下面,安然的耳朵上戴着一只耳机,里面放着安然近来最喜欢的一首歌《误红妆》,正如歌词里所说“假如我一身红衣必为国家于战场厮杀”。安然虽然没有穿上红衣为国厮杀,但她却披上白衣守护有多少人的岁月年华。正如安秦烟把戏唱进了骨子里,安然把学医刻在了心上。

安然的生命与笑容停留在了她二十岁生日那天,也是那天,武汉新增病例为零。

窗外的风吹到了安然的桌子上,阳光也懒懒得洒在日记本最后一页,上面是安然在离开前写的最后一句话:愿2020年一切都好。

而在大雨过后的那个晚上,那两朵木槿花落幕了,不同的是,那朵洁白的木槿花永远的凋零了。

作者:陈靓雨 编辑:杨林鑫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