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业如果是靠熬出来的,那么张颂文如今算是从“媳妇”熬成了“婆”,这其中的功夫,痴痴傻傻,疯疯癫癫,戏里戏外,他走过了真实与虚假的世界,从窄门迈过,疏阔依然是他的底色。

这些年总有人说他的表演是教科书级别的,可没人知道,为了让这本“书”读起来有味儿,有嚼劲儿,曾经的他有过哪些拧巴和纠结?

演《黄金大劫案》,高冷是装的,拧巴是真的

史航:今天,我来与既是演员又是表演指导的张颂文老师聊一聊表演,聊一聊创作。我对这一次访谈充满了斗志,如逢知己,如临大敌。所以很高兴你来,给我们的观众打个招呼吧!

张颂文:我是演员张颂文。

史航:其实你一直在为自己最后能够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出演唐主任做准备,是唐主任预备役。我是因为唐主任这个角色才遇上你,然后才往前追溯,所以就一切都会牵强附会地往这儿来挂。但我其实感到非常好玩的是,我其实好多次错过你,《精武风云·陈真》里有你,《大上海》里有你,《黄金大劫案》里有你,然后《四大名捕》里也有你,这些我都看过,但我根本没有把这几张脸连到一起。我这两天就在你参演的作品里,跳着看你,《四大名捕》你跟吴秀波对戏的时候,你演的是一个财务官员。

张颂文:对。

史航:叫钱监。

张颂文:对,钱监。

史航:人家要贿赂你银票的时候,给你你不接,人一撒手,一下子抱住的那一刹反应,然后人要拍你脑袋,你躲闪了一下。这都特别不像古装戏,因为它不是两个高手在过招,而是现代戏中肢体接触的逻辑。

张颂文:你是这么理解的。

史航:对,所以我觉得很有趣。这个没拿住,那个要打你,你看你就躲闪了,古装戏不是这样的,古装戏一般就咔咔打起来了,你那个是一个小人物的状态,但是是肢体,因为没你的词儿,你又得有自己表演的支点和存在,我觉得《四大名捕》那块儿,我特别有印象。《黄金大劫案》我也看了,你应该算是个皇族。

张颂文:对,皇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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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航:所以很高档,坐着马车,而且人家女孩子当街问你爱不爱她的时候,你说你怎么大街上问这么下流的问题。其实《黄金大劫案》整体的片子我不算喜欢,在宁浩的片子里也不算是我喜欢的,现在回头来看,反而是你们这样一些次要的人物,能凸显一部分趣味。

张颂文:《黄金大劫案》本来我是不演的,因为宁浩做了一个尝试,那年他应该是在一个平台上发起说,选这个演员谁都可以报名。当时网上的报名人数是2万多人,最后宁浩在这2万多人里面选了31个人。31个当中,有25个是零基础,无表演经验的素人,有6个应该是中戏、北电、上戏的毕业生,宁浩把他们集中在一起做了一个10天的短训班,直接就拍了《黄金大劫案》。他们承担了里面大部分的配角和主演的角色,而我就是他这个培训班的老师之一。所以后来学生开拍的时候,我就过去看看,然后宁浩说你也串一个角色,最后就串了这么一个。他是那个女一号的未婚夫嘛,所以演的时候,他本身的笔墨就很少,好像就两场戏。

史航:一场街上走,一场坐那儿。

张颂文:对,没了,就只有这样的两场戏,我也谈不上有什么表演心得。我就觉得既然他是伪满洲国的皇族人,那他应该是很压抑的,又要保持那个身份,又想跟当地的人搞好关系,包括跟掌权者搞好关系,演这种人的拧巴就行了。你刚才说可能高冷是对的,高冷是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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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航:是高冷和荒诞,自己心里没底儿,一边高冷,一边脚踩不着地的那个状态。我确实觉得那个角色挺好玩,又有趣味,但我更感兴趣的,就是你这个短训班的这十天。因为我是通过唐主任来了解你的,再追溯过去,知道你还做表演指导这个工作,而且是起步比较早地做这样的事情。你自己也说做表演指导,首先自己得会表演,教人打篮球,那你作为教练,自己也得会打篮球。那你在一个剧组里,现在不是表演指导,就是个演员,而我是你的对手戏演员,我演得非常浮夸,那你会怎么办?你忍吗?还是怎么调整?或是调整自己的分寸来适应我?还是引导我来找到更好的表演方式?你一般会怎么做?

张颂文:如果在一个剧组里,我签的合同是演员的身份,没有表演指导的话,我首先是不能够超越一个演员的身份,我没办法教我的对手怎么演戏。我觉得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就是说我觉得我没有这个义务和责任。但是您刚才提的问题特别好,如果我的对手不好,我就能好了,我不相信这个。因为有个说法叫戏从对手来,他必须得好了,我才可以演得更好。所以我会想尽办法,用我自己现场的一点点感受,要么我去配合他,要么我尝试把他带到我的这个交流上来。但是你若说能不能成功?这是没有一定的,也会有失败的时候。如果失败了,我只能说自己不够幸运,或者说我现在的能力还不够。因为对方演员可能是很顽固,有着强烈自我表演体系的一个人,我再有本事,也不能说我这一刻,在几秒钟里,我们电光火石就能修正改变你的一生。你自己贯穿的理念,我认为我是没有这个本事扭转的,我只能说我配合着你来。

史航:这个确实,但是我做为一个龙套演员,换句话说,我其实谈不上对手戏。但确实在冷眼旁观的时候,我能看到两个人。比如说拳击手或者是相扑,他也不是一个量级的,但是很悬殊地在那儿做事,就形成了一个很奇特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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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姬虞姬奈若何?

史航:我查你的简历中间,发现你在舞台剧上的成就,有一个表演一等奖,是《霸王别姬》中的虞姬。凭什么?你是怎么修图成功,扮演成虞姬的?

张颂文:电影学院那年有一个阶段是叫片段阶段,这是表演训练里的其中的阶段,一开始观察生活练习小品,然后是片段,最后是独幕戏,最后是大戏。在这个片段阶段的时候,老师说你们可以自己去选,选你们觉得经典的剧目中的一段。后来我在我们的图书馆和资料库里发现有很多经典已经被选完了,大家都演过了,87班,93班,94班或者是96班,他们都演过了。我就很怕去演,人家演过的,就有个对比。我说我演一个别人没演过的,后来我跟老师说,我说我可以从电影里扒吗?扒一段?老师说可以。那段时间我疯狂地喜欢看《霸王别姬》,我说我就试试吧!因为我很喜欢张国荣先生。我说我扒它其中一段,然后去找到原小说,然后再去不停地反复看电影,我就决定要扒一段。但后来我发现每一段都太短了。我就决定拼凑几段,变成一个大的段落章节。然后我就找我们班同学说,谁能演虞姬这角色?结果我们班很多男生都说不演,都想演段小楼。我就像创始人一样地引导大家来做这个事情,结果人家不演这个角色,那只能我来演。我的嗓音要演虞姬是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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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航:对,你是不是要低沉一点?

张颂文:样子可能十几年前的时候。

史航:我见过你十几年前的样子。

张颂文:还比较嫩,还勉强可以,但声音是肯定不行,后来我就跟我的老师说要演那个的时候,我老师说可以啊!你就自己去改吧!后来我说我能不能申请个假期,我去体验生活去,他说去哪体验生活?我当时就去找了叫梅兰芳京剧团。

史航:梅剧团。

张颂文:在前门那里。梅兰芳先生的儿子梅葆玖老师当时好像是在任团长,我就没事老去那团里面晃悠,去看。其实看了很久,也不知道自己在观察什么,这东西很矛盾的。有时候你跟一个年轻演员说,你演一个警察,去观察警察,但他在那儿待一个礼拜,他也没明白观察什么东西。我当年就是,天天看也不知道看什么。就是看见人家在那里,他们洗衣服我都看了,就洗那戏服,怎么洗的我都看了,包括说每场演完以后下来。当时在前门饭店,他们经常在那边演一个剧目,我不敢肯定不是叫《大闹天宫》,就是无数个猴子。

史航:那就《安天会》么,大闹天宫。

张颂文:翻跟斗出来,因为那个剧场它有老外的。

史航:对,老外就看这个《三岔口》和《大闹天宫》。

张颂文:特别热闹,我也在那看。表演完后,那戏服的腋下会有汗渍,但你不能说一有汗就洗了,那些戏服有很多是刺绣,包括有些珠珠在上面,很容易会破坏它。所以它只能够简单地杀菌消毒,喷点酒精什么的,我也帮他们干一干这些工作。然后他们在后台聊天,我看怎么看都看不出个门道来,我觉得跟我要演的虞姬没多大关系。就突然间有一天,有一个这样的一个演员回来,就他很正常地回来,也是拿个小扇子,就在后台跟大家聊天的时候,我突然就看到了一点倪端。他说你们现在演这个戏什么,说我们那什么,我说他为什么生活中会这样?他说人家唱了一辈子,兰花指习惯了嘛。我才明白,今天的他,是由十几年的功夫累积成的他。所以我后来就在电影学院每天早上起床吊嗓子,就开始虚拟虞姬吊嗓子。包括拿牛奶泡手,用牛奶又拍拍脸,很像一个女生,很爱惜自己容颜的那种。因为他得是有美感的,有阴柔的,包括跟同学说话,我也开始稍微地改变一下嗓音。一个月以后,我一直不怎么排练那个戏,我觉得如果虞姬立不住,那这个戏就立不住了嘛。一个月以后,我就开始排,排的时候,我就简单地走了一遍戏以后,说大家即兴演吧!然后第二天,我就让我的主任教员张华老师看,他是很惯我的。张华老师说,排了多久你们?我说昨天第一次排。排了几次?我说一次,今天就演给你看了。那保留了这个剧目,直接汇报演出的时候,你们再微调一下就可以了。然后就一直开始忙学校里的各种事情。一个月以后,我们这个剧目要上台,老师就开始给每个人戏排,一直不给我这个排。我当时因为又是学生会干部,又是班长,我还得帮很多同学做后勤工作。我就老恳求张华老师,我说能不能排排我们这个,不排确实没把握。他说,再说吧!我当时有一种感觉,有可能他会放弃我这个剧目,结果我们进了剧场,在剧场复排三天,他还是不拍我这个,最后一天合成全班的灯光和音效的时候,他说颂文你们这组同学上,简单走一遍给我看。简单走一遍,我们就走一下,来定一下灯光,定完以后,说音乐定了没有?我说定了。什么时候起的音乐?我就说哪个地方起,他说来,走一下音乐那个位置,走完以后,我说老师您帮我们抠一下。他说明天直接演吧!我很感谢张华老师,事后我问他了,我说你为什么会这样信任我?张老师说,你身上有些东西我很喜欢,你喜欢都玩儿真的。那明天就直接上台玩儿真的吧!如果排练过多,我怕会损伤你的真情。电影学院那段学习,对我确实是很有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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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都不像,谈什么精神面貌?

张颂文:我在电影学院声乐课有一个毕业考试,当时声乐老师要求我们每个学生都要选一首曲目来做毕业的考试曲目,大部分都是美声,但我就选了《驼铃》这首歌,后来老师说你怎么会选这首歌?我说是因为我小时候看了十几次那个电影,所以我对这首歌特别有感受吧!结果考试那天说,你们是表演系的学生,最好在唱歌的时候有表演系自己的一些风格和一些表演的元素在里面,于是我就换上了一套衣服演他在机场告别那一场戏。

史航:戴手铐那幕?

张颂文:对,戴手铐那个。但是表演系没有真正的手铐,无实物,自己就虚拟了一副手铐,先演了有个30秒吧,才开始看着远方,再来唱这首歌。后来老师说挺有意思,我才发现别的同学都没有这样,就我一个特别傻,其实人家指的是眼神,演员的眼神,我却以为要加入表演因素,我就扮上了,所以到今天我都还是用这种比较笨拙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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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航:但表演技巧的确要先形似再神似。

张颂文:对,我觉得首先一定得形似,先找到这个角色的形,再去聊他的神态。你连外形都不像他的时候,谈什么他的精神相貌。

史航:我觉得这一点你给我印象特别深,因为不光是唐主任,之前你在《西小河的夏天》里饰演教导主任,你见导演的时候也换了一身你认为合适的衣服去的,有点给人个下马威的意思,而且前两天咱俩共同在阿城的作品朗读会的时候,你上台读《棋王》之前也换了一身衣服,而且换完衣服之后你并没有回到座位上,一直在墙边那个位置脸朝着墙壁在找状态。

张颂文:你看见了?

史航:嗯,我还专门和摄影师说偷拍他一下,我觉得你像孙悟空拿金箍棒画一个圈一样,一定要画地为牢,就把自己跟那个角色关在一起的感觉,就像腌酸菜一样腌在那里面那个感觉,挺有意思。

张颂文:我这样做可能一个是我的习惯,第二个就是他会让我觉得我还是很敬畏这个行业的,有点自我催眠一样,就像我一个朋友他翻书之前会先去洗个手,我不敢说他可笑,但你能说洗完手他的纸张的内容都发生变化了?它没有变化的,它只是有这个仪式感,在这一刻告诉自己,书是神圣的。那么反过来我演戏,做演员,就像刚才您说的,我在朗诵阿城的《棋王》之前,我会先出去换个衣服去,首先我不能让观众看见我会用什么样的一个姿态来去朗诵它。第二就是换好衣服以后本来想进去的,但后来我突然发现那个区域的光太亮了,我怕观众会看见候场准备的演员就不看台上朗诵的人,这样对台上是不尊重的,所以我就站在一个角落里,干脆把脸转过去对着墙,我考虑的是不要去影响剧场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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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娄烨的演员,真的很幸运

史航:你在访谈里说过,你现在普通话好了,但代价是可能广东话说的没那么正没那么纯了。用我的话说,回乡的路变长了,我看你那个《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我们一开始咱们首映礼见的,最近我又去看,就是突然那一刻你喊一句就转广东话那块,我觉得那块是特别有魅力的东西,这个是导演说你这儿要突然改广东话,这唐主任,我在春融街33号住的我阿伯阿婆,就是剧本中叫你改口,还是你自己要改口,怎么商量的那段?

张颂文:就是现场突然觉得要改,娄烨导演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他营造了一个让你觉得这不是拍戏的现场,它就像真的。

史航:就是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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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颂文:真的就出事了,底下这些人就在起哄,这些群众演员演得非常好。他们在底下起哄的时候,我觉得他们是急了,他们直接用广东话在底下骂我,我已经示意了很多次安静,就安静不下来。因为他们安静不下来,我说话声音就很大,我会很疲惫。那个喇叭声音怎么调又调不大,所以我就很希望他们能安静,他们又安静不下来,我在想他们是不是听不大明白我说什么,我就得倒口倒成广东话,这样的话可能会拉近彼此的关系嘛,结果我用广东话。其实那个演员是谁我也不知道,就是一个广东导演,我就突然间给他起了个名字。

史航:王伯。

张颂文:对,王伯,因为广东人喜欢这样叫别人。我就这样讲叫,一叫他就安静了,那安静了以后我不能说马上就改成普通话了,我就顺着就把广东话给说了,娄先生说,这个特别好。娄烨是一个很能包容演员的人,我们这种人遇到他都会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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