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带着香气的遇见

安卡

偶尔会去楼顶看母亲打理的菜园。小园子朴素,一池水,几丛花,几处闲云,多是蔬菜。南瓜苗破土后,开始野蛮生长,藤蔓四处游走,寻找另一片天空;葡萄树春季萌芽后,忘记搭棚架,枝蔓便和旁边枯树纠缠,甚至延伸到围墙之外。

常常会想起一个温暖的人。

在遇见《撒哈拉的故事》,不,遇见三毛之前,我读着老师安排的课本,在磨盘山山坡水渠中奔跑。如果说忧虑,不过是为求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而不得。那个物资贫乏的时代,想有独立房间,谈何容易。好在,遇见了三毛。三毛不仅打开了我磨盘山的世界,也打开了我的课堂世界。图片上美丽的大漠风光的沙漠,是缺水、缺电、缺医少药的沙漠。可即便是这样,三毛却从讨要棺材板开始,在沙漠里亲手建造属于自己的“罗马”,让沙漠开出温暖的花。多不堪的环境,去适应,去接纳,去发现,自在、乐趣便会如期到来。

如同未搭棚架的葡萄枝蔓,我在父母亲的放养中与三毛相遇。在我的少年时期,三毛不是老师,不是长辈,她是住在我心里的姐姐,我的玩伴,也是打开我世界之门的推手。教给我世界地理的,不是地理老师,是三毛。跟着她走过山水,不一定教会我处事不惊,却让我发现生活及生活之外的有趣。开启看世界的旅程,写一些闲言碎语,成为我热爱这位姐姐的必要方式。仿佛,我偶尔跟她撒个娇、吐个槽,她拍拍我的头、给我个拥抱。

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孤独的。谁说年少不懂愁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年少的愁之味,也许没有气壮如山,没有绵长无期。而三毛,便是晚上宿舍外断断续续随风飘来的花香,隐藏在绿叶间,像温柔的手指,若无其事的,一点点熨平额头的惆怅。便也开始知道,汉语释义里,“孤”是没有成人照顾的小孩、“独”是没有子女照顾的老人真是过去式了。当一个人可以独享一个人的时候,已是可以不断和自己对话的时候了。显然跟古时的释义相去甚远。

和楼顶菜园的南瓜藤蔓一样,离开磨盘山之后,我开始游走。去听大西北风沙的呼啸,去闻大昭寺的酥油香。在云之南来来回回十余次,去草原、雪山、大海······走过更多的山、更多的水,这位姐姐一直陪伴在身边,身份从未变。多年后,听到三毛的声音,突然热泪盈眶。干净、温暖、可爱小姑娘的声音。跟她的文字、她的人一样美不可言,依然是我年少时黑夜里断断续续飘来的花香!

因为三毛,我把父亲曾经的邻居家,变成了我寒暑假的游乐场。那个收售旧书的邻居家,从小人书到电影电视到哲学心理学书籍,琳琅满目。所以我顺理成章拜访了柏拉图、尼采、萨特,也拜访过弗洛伊德、马斯洛、荣格······那些远离在我生活之外的老者。也拜访过拜伦、顾城、海子······那些天才诗人;勃朗宁、莫泊桑、托尔斯泰······那些小说先生。

后来的后来,也认识了好多写字的人。只是再没有第二个三毛。

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了木心美术馆,竟是一见如故。狭长而简洁,临水而立,清冷极简风格。“风啊、水啊,一顶桥。”常年旅居他乡的人,以这种方式回到故乡。

此前是并不知道木心的。于是,《云雀叫了一整天》到手时那份无与伦比的激动,和我遇见《撒哈拉的故事》的情形一模一样。那些看似散漫的文字,淡淡的,仿佛游离在世界之外,俯瞰这世界苍生。待《素履之往》《文学回忆录》等慢慢读完,我不可遏制的,想要认识这位有趣的老先生。

一个阳光盛大的周末,我在网上搜索木心先生的画作。看过他的字,再看那些画,便知道为什么木心先生说“我是一个在黑夜里大雪纷飞的人啊”。他的字,是画,他的画,是诗。《孤山夜宴》《梦回西湖》《歌剧》《石屋无恙》《素心云霞》······仅仅是这样的画作名称,已胜过万水千山。而那些无题的画作,看似自由凌空,可为什么我越看下去越不能呼吸?在具象与抽象之间,我只是看到一个自由行走的灵魂,沉静、空灵、从容,在自然山水间漫步。“你们看画,我看你们的眼睛。”他一定是看得到我的眼睛,热泪盈眶的眼睛,且毫不矫情。那天阳光太炙热,我拉上窗帘,想雀跃,想跟朋友说点什么,发现一时竟是什么也不能说的。

又是某个周末,我去听木心先生的音乐首演。“音乐是我的命,贝多芬是我的神,萧邦是我的心······”他至死藏匿自己的乐稿,从未示人。唯有在一些意兴湍飞的场合,对着朋友哼唱。而那场木心音乐首演,我听见的木心,是面对狱中秃壁手弹空琴的木心、是戴着礼帽拄着手杖在雪地行走的木心、是《梦回西湖》的木心······关上电脑,望着天花板,画面竟然切换到多年前——三毛离开后,央视采访王洛宾。节目的最后,在偌大的房间,王洛宾坐在钢琴前,弹着《橄榄树》······是下午,夕阳斜斜地洒满房间,一位慈祥的老人,声音颤抖地应和着琴声······有人说画面凄美,有人说落寞。多年前的我簌簌落泪,而那天却一直淡淡笑着。像品一杯陈酿的酒,带着岁月的香气,不忍一口吞下。

我想,也许我有点理解木心先生所言的“精神血统”了。我们被赋予了很多关系,邻居和同学或同事,都是不能选择的关系。但我们能选择的,谁做我们精神的亲人。拜访过的文人、大家,有的让我仰望星空,有的让我俯瞰山脉,有的陪伴一段旅途后离开······但他们,也都实时地给养了我的精神旅行。这样的旅行,是主动游走的遇见,是无设限的结缘。而精神的亲人,我固执地视三毛为姐姐,又该如何确定这场与木心先生的遇见呢?也许,不用定义的关系,也是最好的关系。没有第二个三毛,也没有第二个木心。

前不久搬家了,我也再没回去看看旧屋的楼顶菜园。母亲放不下她的园子,一个人回去了好几次,又摘回好些南瓜和葡萄。南瓜特别甜,葡萄甜中兼顾着酸,他们都带着淡淡的香气,弥漫在我新的小屋。

(作者供职于合川区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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