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七年前的医疗纠纷中,在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察布市中心医院,一女子殴打医生致其重伤,后被判刑三年。因精神障碍医学鉴定中“不配合”,终审已过三年,该女子仍未被收监。

2013年5月14日,曾经从鬼门关上被救回来的病人高彬,安静地坐在张凤英办公室的沙发上。

她在三十多个候诊患者中并不突出——产科主任张凤英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只瞄到她手里像是拿着一根拐杖。几分钟后,这根“拐杖”落在了张医生的头上、背上、手上,她终于看清楚了,那是平时挂在病房天花板滑轨上的输液架。

如今,距离事发已经七年、距一审宣判五年、距二审维持原判也又过了三年,高彬却依然没有收监服刑。

一桩事先张扬的伤医事件

矛盾爆发在乌兰察布市中心医院产科办公室。

张凤英是该医院产科主任。她已经承受了几个月的精神压力。因一起医疗纠纷,患者高彬及其丈夫、弟弟等向医院索赔无果后强行住进六楼的产科病房近6个月。医生护士都不敢去六楼,产科已经将该楼层的其他病人都转移到八楼。

身为高彬的主治医生,每天查房,张凤英都很怕与高彬等人爆发冲突。她已经多次受到对方的威胁,称如果医院解决不了就要和她“拼命”,半夜给她打电话说要“杀了她全家”。高彬的丈夫喝醉酒后还曾到产科护士站闹事,砸坏了放病历本的推车。

张凤英因为害怕出事,曾向医院请假,但假期总有结束的时候,威胁依旧,她再次向医院提出要休假一段时间,但是因为产科病人太多被拒绝了,医院说“也不能一直休息”。

据张凤英医生向“医学界”回忆,事发当天的早晨,她刚结束八楼的查床,回到办公室,这里还有三十多个门诊病人在等待。

病人很多,她匆匆扫了一眼,并没有注意到高彬在其中。

张凤英不知道高彬是什么时候来到办公室的。病人们一个个离开,她突然发现高彬坐在沙发上,手里像是拿着一根拐杖。因为高彬之前也曾坐轮椅来到医院要“讨个说法”,张凤英心里有些紧张:她又要干什么?

据最后一位离开的患者赵某的证词,当日去找张凤英医生,办公室里的人都出门后,高彬起身将门反锁。赵某以为她们有事情商量,就打开门出去了,然后听见里面又将门反锁起来。

“我抬头问她,高彬,你又有啥事?她跟我说,你们医院这么长时间都不管我,找谁也不管,我今天就要跟你要个说法,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张凤英对“医学界”回忆说。

“反锁了好几圈,我当时心里就感觉不对。”张凤英想起两个月前,内蒙古包头市某医院的一起案件:夜间出诊的女医生匆忙进入患者家中,别的医生还没有进去,患者家属就将门反锁,杀死了女医生。这起案件让许多急诊医生都引起了警惕。

“高彬,你有话慢慢说,不要激动!”张凤英试图稳住病人的情绪。

然而,高彬手中的棍子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张凤英四处躲闪,向门的方向跑去,想逃离这场殴打。棍子落在她的背上、头上,她缩在办公室的门口,“左一圈右一圈地”拼命想要把反锁的门打开,可是越急却越打不开!

棍子不停击打在张凤英的身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左手继续开门,右手反手一把抓到了那根棍子——她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一根医院病房里随处可见的输液架,本应挂在天花板的滑轨上,却变成了凶器。

张凤英终于拧对了锁,打开房门。证人赵某看到高彬还在门口揪扯张凤英,赶紧把高彬抱住,让张凤英逃走。

办公室门口满地血迹。

“我手一松输液架,手臂就已经耷拉下来了,我一看右手腕好大一个口子,赶紧用另一只手握住伤口,跑出去跟其他医生说把伤口包扎一下。”

张凤英手腕肌腱全部断裂,产科所在的分院没有相关治疗科室,立刻叫救护车把她送往中心医院。她惊魂未定,还在护士站吩咐赶紧报警、给院长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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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凤英医生诊断说明书:六根肌腱断裂,神经损伤

后来的情况她是从别的医生那里听到的。她摆在办公桌上、准备下午带去学校给同学们的糖果和瓜子散落一地,玻璃杯被打碎,计算器也摔烂了。办公室里、门口和走廊都是血迹。警察到的时候,高彬坐在沙发上哭。

精神鉴定不配合,竟五年不收监

事情源于2012年11月28日,36岁的高彬因怀孕41周,下腹疼痛,住入乌兰察布市中心医院产科,11月29日进行剖宫产术。因术后发热,后出现肠梗阻、腹腔脓肿、胸腔积液,在该医院治疗后转院治疗。

乌兰察布市中心医院向集宁区人民法院提供的证明材料显示,2013年2月6日后,高彬从另一医院出院后,因为认定之前剖腹产手术没有做好,强行住回了乌兰察布市中心医院产科。

2013年3月起,高彬家属多次要求医院赔偿,但拒绝接受医疗事故技术鉴定或向法院提起诉讼。4月3日,高彬丈夫和弟弟来到医院医疗安全科,要求医院赔偿400万元,医院未接受。

伤医事件发生后,乌兰察布市司法鉴定中心鉴定,被害人张凤英右腕部软组织开放性损伤,桡侧腕屈肌腱、掌长肌腱断裂,其损伤程度构成重伤。

2015年9月,乌兰察布市集宁区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处被告人高彬有期徒刑三年。2017年4月,乌兰察布市中级法院驳回高彬要求无罪的上诉,维持原判。

原告张凤英的律师卢云告诉“医学界”,因为二审期间高彬在精神障碍医学鉴定时故意“不说话,不配合”,司法鉴定所无法予以鉴定,因此高彬一直未被收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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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鉴定结果:因被鉴定人在鉴定过程中不予配合无法予以鉴定

据“澎湃新闻”报道,此案一审法官、乌兰察布市集宁区法院的段成志称,高彬曾有民政部门的精神障碍残疾证明,但要达到监外执行的条件,必须经过专业的医学鉴定,法院曾委托精神鉴定机构对高彬进行司法鉴定,但因高彬“不说话”,导致无法鉴定。

“澎湃新闻”称,高彬的弟弟高刚说高彬的精神“有毛病”,说她曾在看守所被刑拘一个多月,取保候审回家后现出现“精神毛病”,“一看到警察,她病情就加重。”“医学界”尝试联系高彬家人,电话接通后对方没有说话就挂断了。

张凤英和其家属认为,高彬在一审法庭上还“洋洋得意”,说话也很正常,并没有精神存在问题的表现,然而一审有期徒刑三年的判决下来之后,在二审法庭上她就不说话,是在装疯卖傻。

张凤英的代理律师卢云也持相同的观点。“在二审开庭前就对高彬做了精神鉴定,但她鉴定时就是不说话,表情痴痴呆呆的,我们感觉她就是在装疯。”

“因为被鉴定人不说话,无法出具精神鉴定,结果五年都不执行收监,这样的事情还没有先例。”卢云律师告诉“医学界”。

专家:判决3年不执行,当地法院应反省

“我们每天都在给检察院、法院打电话,心里很气愤,为什么凶手一直没有受到惩罚,但到现在还说在协调,没有结果。”张凤英医生的爱人对高彬仍未入狱表示无法理解。

据“澎湃新闻”报道,2019年3月,乌兰察布市集宁区检察院曾向区法院发出《检察建议书》称,被告人高彬2014年7月被执行逮捕,一月后取保候审,2015年被一审判刑三年,一直未被收监,建议法院对高彬一案的执行“尽快依照法律规定处理”。截至目前,高彬仍未被收入监狱。

此案一审法官段成志回应称,去年乌兰察布市检察院组织公检法几家单位开了协调会,“决定还是先把人送到监狱去,看收不收,再做其他决定。”此外,疫情影响,当地监狱对收监犯人严格控制,也导致近几个月没有推进此案的执行。

因为被鉴定人不说话,无法给出精神鉴定结果所以终审判决后不收监,很多网友表达了质疑。有评论称,杀人犯如果照搬精神鉴定“不说话”,也可以“不予鉴定”,逍遥法外了吗?

对此,中国医师协会法律事务部主任邓利强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司法鉴定人或精神科医生应该防止这样的判决结果出现,我认为这个司法精神鉴定是不合格的。”据邓利强介绍,这样的鉴定结果并不符合常规鉴定程序。

邓利强对“医学界”解释了精神障碍的司法鉴定过程。事实上,即使不说话、不配合,司法鉴定人依然可以通过被鉴定人的表情、对医生指令或者语言的反应,判断此人是哪种情形:是拒绝配合的“诈病”还是存在精神障碍。

“病人不予配合,司法鉴定人也应该给出属于哪一种情况的判断。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根本不是合格的鉴定人,我建议受害人起诉相关的司法鉴定机关,”邓利强说。

邓利强认为,法院在终审判决五年之久都不对犯罪者收监,说明当地的司法程序和执行上存在一定问题。“目前的鉴定结果不支持被鉴定人存在精神障碍,没有证据,就不应该做出不收监的处理。这是完全违背刑法和刑事诉讼法的规定的。”

他同时呼吁,在推进全面依法治国的今天,媒体曝光的这起案件说明当地应对其司法环境进行反省。

存有医患纠纷,酌情从轻处罚?

张凤英医生告诉“医学界”,她被打成重伤之后,乌兰察布市中心医院已就医疗纠纷向高彬赔偿29万元,为了提高案件审理效率,严惩犯罪,她对高彬未提出附带民事诉讼,只提出了刑事诉讼。

然而在二审判决书上,张凤英最无法理解的一句话是:鉴于本案是在存有医患纠纷情况下被告人实施的过激伤害行为,综合本案具体情节,对被告人可酌情从轻处罚。

“凭什么有医疗纠纷,患者故意伤人就要从轻处罚?她既没有认罪,也没有对我进行任何道歉。”

但她也没有预料到,从轻处罚的结果——被告人高彬犯故意伤人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竟然过了五年也没有执行。

案发后,张凤英在当地医院做了手术,刚做完手术时肌肉萎缩、肌腱粘连,稍微动一下就疼得不行,因为神经受损,手臂也常常发麻。她又前往北京进行了9个月的康复治疗。第一个月住院治疗,后来因为病床不够,她只能住在附近的快捷酒店。恢复期间,她的丈夫、儿子、儿媳轮流来北京照顾她。

目前,她的右手食指的小拇指依然无法完全伸展,背曲功能几乎没有。“切菜都只能切白菜,土豆都切不动。”

张凤英在北京复健时,也被诊断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她一度无法与人交流,害怕见到陌生人、不敢接电话,怀疑是警察或是威胁她的病人家属打来的。

心理医生建议张凤英在复健后尽快回到工作岗位,熟悉的环境可以促进她早日走出阴影,她的家人也鼓励她走出家门,增加与外界的接触。

2014年5月,案发一年多后,张凤英做回了产科主任。一开始她不敢和患者多讲话,因为害怕独自出门,每天上下班都需要丈夫接送。右手的残疾让她不能再做手术,只能站在手术室里对其他医生进行指导。只有在其他医生都无法解决时,她才上台用左手操作。

身体上的伤残还未恢复,心理上的创伤更让她对医生的职业产生了怀疑。

产科是给世界带来新生命的科室,初生儿的哭声可能是很多妇产科医生最爱的声音。可张凤英却觉得,成功的一次接生、抢救回来一个危重病人,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给她带来巨大的成就感。

“我现在发现,做医生就是你救回来、你手术成功都是应该的,只要有任何问题,那家属就要开始闹,要打你、砍你、杀你了。”

她曾多次想过放弃继续做医生。“我现在觉得做医生太无助了,好几次和医院说想回家,但是医院还是找我谈话,说产科本来就是高风险的科室,很需要我。”

今年疫情爆发后,医生们都取消了休假,她从大年初二起就没有休息过一天。产科病人多,她半夜接到电话也要到医院去抢救病人。

“我们为了病人付出了很多,最后自己落了个残疾。”张凤英说,“没人能理解我们。”

经历了这起事件后,张凤英现在觉得,医生才是发生冲突时的弱势者,案发时如此,审判后亦是如此。

目前,她和家人最大的愿望是三年前对高彬的判决可以尽快执行。

来源:医学界

作者:刘皖媛

校对:臧恒佳

责编:六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