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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清。

这是我读过的梅拉尚的第三部书,除《马背上的新娘》是研究角仓地区藏族婚俗服饰的,两本诗集都与月亮有关:第一部《永远圆不了的月亮》,第二部《半个月亮爬起来》,多么诗意美好的名字,一下就让我有了思乡情结,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看来,月亮跟中国人的故乡情结是多么的密切。

湟水南岸的平安、乐都、民和南山脚下,有一方敦厚而神奇的净土叫角仓,藏语意为“生长麦子的地方”。这里山高川阔,至善至美,正是这片土地上,一个曾经骑马射箭的游牧民族在历史的某一个节点上,卸下他们至爱的马鞍,无限依恋地放走了驰骋草原的骏马,拿起了陌生的锄头和镰刀,耕耘其间。梅拉尚就出生在这里,因此他心中的故乡和月亮,就是角仓。他是一个有着强烈思乡情结的人,因为谋生,高中毕业后就到玉树藏族自治州工作,远逝的故里、庄廓里的声音、庄子、夜村、背篼、湟水,构成了他诗歌的疆域,这里是他难舍难离的故土,是让他伤怀的地方。这里的美,由月亮、由流水、由庄稼、由草木、由春风秋雨和农人在夜间的呼吸构建而成。从某种程度上说,梅拉尚以诗歌的形式构建了属于他心上的月亮,当然,还有被月亮照亮的故乡的农事和山水。

其实,梅拉尚离开他的乡村生活已经长达数十年了,但他淳朴、厚实、明亮的乡土本色似乎一直未曾改变。透过《半个月亮爬起来》,我们不难看出梅拉尚的诗人情怀、精神品质和艺术特质。

诗歌,作为文学的精灵,它高贵的灵魂中更是饱含了各种复杂的情感,而每一种情感在读者的眼中,由于所处时代的不同、自身阅历的不同和审美情趣的不同,却又有不同的理解和感悟。故乡作为古今中外作家生存和耕植的土壤及书写的对象,备受关注和青睐,但是不同的作家对故乡的记忆、情感和表达的切入点又是不一样的。

纵观中国现当代文学,从鲁迅“绍兴”的乡土启蒙开始,到沈从文的“湘西边城”、萧红的“呼兰河”、老舍的“北平”、汪曾祺的“高邮”、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陈忠实的“关中”、路遥的“陕北”、贾平凹的“商洛”……故乡的山川水色、五谷杂粮滋养着作家的肉身骨骼,故乡的风土人情和历史文化浸淫着作家的心灵,故乡是每一位作家的精神支柱和灵魂寄托,是灵魂深处无法割舍的爱。

对于梅拉尚来说,湟水南岸的角仓——那个生长麦子的地方,是他诗歌写作的内核,他与这里的地域空间、风土人情、历史文化同时融聚,在淡淡的乡愁里构成了他诗歌创作的特质。

他在“远逝的故乡”、“流走的岁月”里走进儿时月亮升起的地方,看见“潮水般涌动的民工,比四月的虫草还多”,在半个月亮静静地爬起来的时候,他悉心倾听村庄里微妙而细腻的声音:“月光爬墙跌落、解辫卸妆沐浴”“绿叶唰唰晃动、嫦娥腾云追月、阳光啄裂墙壁、长风拉锯墙头、女娲一样补墙”,这种声音的铺排和冗长有些大胆。在心理与欲望的图景中,有着一种发现美、营造美的氛围和本领,在平淡无奇中,让读者感受美,让我觉得他好像是个写小说的人,让我油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篇文言小说《口技》。这首貌似平常、语不惊人的诗,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故乡真挚的爱和细微的体验。诗人的细心与周密让夜晚中生命的微妙不动声色地传递开来,也不断辐射着一种原生态的乡情。

我们在这个“月光爬墙跌落”的温暖的夜晚,能听见大山深处生命的律动,能听见麦子拔节和花苞绽放的声音,听到清风掠过、泉水潺潺流动的声音,一种温暖和甘甜沁入心田。这种大胆的铺排,让审美视角与审美感觉,朝着不可预见的方向疾驶,突破了诗人喋喋不休围绕自我的呻吟,而让诗歌长出了翅膀。

如果这些声音只是诗歌的意象,那么“把几辈子的爱/深深地种在/一副堡子的庄廓里”,守望和依恋着纯情的乡土。在种种细节和场景的原生态呈现中,故乡的记忆融入了诗人生命中美好而诗意的感受。以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为场景,故乡在他的笔下幻化为精神的居所,而淡化了实体存在的意义和地域空间的具象,从而赋予故乡以诗学的象征韵味。那些美妙的声音,像旧时有钱人家精致的褡裢,经纬分明,而又细密地盘结。

“夜是静的/满天的星星从天边滑过/不带走一丝云彩//月是淡的/银子的碎片哗哗作响/挥不去一缕曼云……”,从这首诗不难看出,梅拉尚的诗有着徐志摩、余光中的淡淡的乡愁滋味。这样的诗,让人觉得在时间的寂静中,庄稼和美酒在我们的心中遵循季节的更替静静生长,散发出故乡的清香。

“鸟儿已经归巢/仍是那轮不圆不缺的月亮/如旷野里马匹疲惫的鞍子/驮着秋天如水的情绪/把村庄走得空空荡荡……”

归去来兮。“不圆不缺的月亮”“疲惫的鞍子”“如水的情绪”,在这里,梅拉尚以宁静的深邃和欢悦的笔调,制造了一个不可预判的田园夜色。

说实话,诗歌正在面临着读者不愿看、看不懂的尴尬局面,在较长一段时间,诗人们太强调技术性写作了,一首诗歌用繁复的语言支撑,而内容反而显得很苍白,有的甚至哼哼唧唧言之无物。读者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去理解诗歌所表达的意思。在信息时代,这样的诗歌往往就成了一个“小圈子”。我们渴望有生命质感、硬朗、平实的文字已经很久了。

还是这首《夜村》,没有太多的繁复的意象,也没有太多的隐喻、象征等修辞手法,多的是平常的口语。语言游离于朦胧诗前的诗歌模式与现代口语诗之间,但比前者更有嚼头、有味道,比后者更实在、更有内涵,这本诗集里不乏既朴素又让人眼睛一亮的句子。如:“庄子不大/仅百来户人家/住户不杂/就三五个姓氏/简单的人情世故/要想走进村庄的肉身骨骼/一点也不劳神费心”,有人会问,这是诗吗?我的看法是,如果时下的“口语诗”是诗,那么这首诗肯定是诗了。在当代诗歌步入困境的时刻,那么我们的诗歌是不是也一样能容纳、溶解更多的元素。至少,我在《半个月亮爬起来》里看到了这些。

梅拉尚的两本诗集都以“月亮”取名,给月亮赋予灵性,赋予月亮之下的山水以诗意和神韵,我想,他的指向一定是自己心灵的故居,灵魂的家园。

诗歌是一种崇高的信仰,需要有一颗虔诚之心。我们的生活庞大无限、纷繁复杂,世上有走不完的路,心灵当然也有跋涉不尽的旅程,每一个人都有安放自己灵魂的方式。在茫茫红尘中,我们的内心感受到的远比眼睛看到的东西丰富多彩。同样的风景、同样的乡愁,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心路历程。凭我对梅拉尚近三十年的了解,我有理由相信,这本《半个月亮爬起来》的出版,肯定不是他的创作终点,他一定会一如既往地写下去。

其实,他的行动被我言准,他正在写作一部长篇小说。前方的路还很遥远,途中的风景也一定会灿若星辰。我们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