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原本是中医上对药性的分类,所谓辛、甘、酸、苦、咸。又说辛味入肺,甘味入脾,酸味入肝,苦味入心,咸味入肾。其实人们日常所吃的食物按其味道差别也可分为辛、甘、酸、苦、咸五种味道。这种分法是遵照老祖宗的阴阳五行方法进行的分类。我国疆土辽阔,十里不同俗,各类食物总会归到五味之中,而且根据地域和饮食习惯不同又有所偏爱。

辛即一切辛辣之物,大约包括辣椒、葱、蒜、姜及花椒之类。对于辛辣味的喜好有三句话可以概括,不怕辣,辣不怕,怕不辣。如果简单地按地域划分,陕西、甘肃人当为不怕辣,湖南、湖北、江西、广西当是辣不怕,而四川、重庆两地可归到怕不辣。这两省人对麻辣的追求令国人为之倾目。我生活的陕西关中人对辣椒十分喜爱。油泼辣子一道菜,号称陕西八大怪之一。但是关中人吃辣以线椒为主。朝天椒、珍珠椒、大红袍这类很少吃的。关中人吃的是辣椒的香味和绵醇味道。并不过分追求火爆、过瘾和辣翻天的感觉。吃一碗面,一根菜没有都行。盐、醋、油泼辣子放进去,蹲在大门口,一挑三搅,稀里哗啦,三分钟后,一碗粘面底朝天。两颊潮红,鼻尖带汗,算是吃得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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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家里常常没有菜吃。有时候吃玉米糁子、麦面糊汤时,就弄一碟辣子水水下饭。小碟子里盐、醋、油泼辣子全放进去。再加些温开水,用筷子搅开,浇在糁子或糊汤碗上面。吃饭时,从旁边打开豁口。独留下辣子水水这一块,边蘸边吃。

有时候大人不在家,自己又肚子饿。就去厨房找来蒸馍和油辣子罐罐,给罐罐里洒些盐进去。把蒸馍掰成小块,塞进辣子罐罐里使劲儿一蘸,连油带辣子一起放进嘴里,菜油香味、辣味、麦面香味,顺着上腭,直达天灵盖。香得你要打尿颤。这种吃法很省事,但是很费菜油。辣子罐罐上面只有浅浅一层浮油。贪吃一回,免不了被母亲责骂。我从小就不怕辣。真正喜欢吃辣子的骨灰级陕西人出差、旅游还要特意带一瓶油泼辣子。生怕出门在外,碰到白米白面难以下咽。我想这也是故土难离的一个原因吧。

甘,甘甜,就是甜味道。与此味道有关的食物就叫甜食。甜食在陕西人食谱中不占主流。但却自成一系。甑糕、醪糟、蜂蜜凉粽子、油炸红芋、油糕、糟肉都是陕西菜品中的甜食代表。我自小不爱吃甜食,记忆最深刻的甜食有三样儿。糖水泡馍、糟肉和陕南的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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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水泡馍可以称得上是时代的记忆。小时候,农忙时节。要忙农活,还要急着上学。往往快到上学时间了,活还没有干完。烧锅下面,肯定是赶不上了。母亲就从放馍的笼子里取出一个半黄不白的蒸馍,我娃晌后吃点糖水泡馍吧。我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把大青花的瓷碗放在腿上,拿着蒸馍,一点点掰成指头蛋大小的疙瘩,放在碗里。舀一勺白糖,提起热水瓶倒多半碗水,用搪瓷盆盖起来。捂上三五分钟,就可以吃了。以前吃的多是蔗糖或者甜菜疙瘩制的糖,后味有些发酸。还有一股子臭萝卜味儿。松松软软、热热乎乎的糖水泡馍很能管饱。但是一打嗝心口老是泛酸水。

糟肉在1980年代可以算是关中农家酒席上的翘楚。有人说,翻碗肘子当排第一。这一点我承认,可是你吃一百回席,不见得能碰上一回肘子。那年月,肉太金贵了。一桌子菜,八大碟子八大碗,凉热荤素,十六个菜。一碗大片片肉,碗底里都要垫几层子粉条、白菜和豆腐。谁舍得给你上肘子,谁家又能上得起肘子。我说糟肉排第一,绝不是因为它是荤菜那么简单。糟肉重在一个糟字上,就是肉要烂,要糟。有的说法是因为配料用了醪糟所以得名。我以为两者兼有。糟肉,取上好的五花肉,切成十公分见方的大方块,入开水锅中煮到七成熟。捞出沥水,将肉皮上的油抹干净,抹上上好的蜂蜜,整块入热油锅过油上色。待肉皮颜色变成深红色时,捞出沥油。肉凉后,顺纹切成厚约半公分的肉片。将肉片顺时针如莲花状摆入大清花瓷碗中,正当心摆红枣、肉桂、冰糖,加入蜂蜜、红糖、醪糟。入蒸笼,蒸两三个小时后出锅。把大花瓷盘扣在蒸碗上,翻碗。一盘上好的糟肉就做成了。闻起来清香扑鼻,看起来好像水上浮莲,枣红的肉皮,白净的肉,肉桂、红枣被糟肉围在当心。纯白香醇的醪糟绕在盘边上。汤汁浓醇鲜美,上面漂着几点油花子。挑一筷子,那一片糟肉颤颤乎乎,晃晃悠悠。终于入口,甜、糯、纯、洌,瞬间化于唇齿间,无丝毫荤腥之感,肉质不干不柴,不肥不腻。可惜的是一盘糟肉只摆八片,席间一人一片。再没有第二片,没肉吃了,就用勺子舀汤喝。我说糟肉排了第一,谁又能说是第二呢。

说完糟肉再说说甜酒。因为舅舅家在商洛山阳,路途遥远,我数年间有过几次到访。每次赶到舅舅家不是半夜也是晚上六七点。进了家门,一落座,大妗子就要给我们烧甜酒喝。甜酒类似关中的醪糟。但原料略有不同,醪糟以糯米为原料,而陕南这种甜酒却以麦仁或大糁为原料,以山间野花为酒曲。成品存放在陶罐中。有客人到访,在火墙上架铜壶烧煮,碗中打好鸡蛋,待壶中甜酒煮开后,连汤带水一并倒入碗中,加入白糖,搅匀。一碗甜酒做成。喝第一口,是苦味儿。大概是酿得久了,闻起来一股浓郁的酒香味儿。再往后喝,越喝越甜。加上爽滑的麦仁夹在其间,喝上小半碗,全身通泰,出了一层细汗。再喝第二碗,酒劲儿就窜上来了,脸发红,眼发热。据说有人一次就喝五六碗,当时就醉了。这甜酒醉了,比白酒还难醒。我每次最多喝两碗,怕喝多了闹笑话,把人丢在舅家门前。

在关中道儿上,酸与醋几乎是划等号的。你在关中地面上走州过县,问人酸是啥感觉。无怪乎两种回答,一为青杏,二为香醋。汪曾祺先生在《五味》中写到,山西人入了馆子,每人先喝一瓶醋,才肯吃饭。我没有去过山西,但是很佩服山西人对酸的追求,对醋的喜爱。我从小吃醋长大,却并不敢一气儿喝一瓶醋。自小家中就酿醋。寒冬腊月,正是沥醋的时候。那一个个架在条凳上的瓦翁,像是憋了一晚上尿的大胖童子。待农妇们去掉堵口的玉米秸秆时,那冬醋就肆意的喷射而出了。醋是粮食的精华,是由大麦、小麦、高粱、黑豆、黄豆、玉米等五谷杂粮经过半年时间酝酿、积淀而成。

关中人讲究醋沥三遍。头遍醋色气最重,为酱红色,味道最酸,量最少。收存起来,等到腊月二十八做臊子用。 关中人吃臊子,一大特点是要酸出头,醋出长。 这最好的醋当然要用来做臊子。 醋不好,肉不烂、不香。 别说是正月里亲戚埋怨,家里小孩子都不拿正眼瞧你。 等了一年,临正月了,吃的臊子,筋连皮,皮连肉。 瘦肉不烂,肥肉倒是烂了,不酸偏咸,后味儿还有些苦。 麻烦就出在醋上了。 醋不好,毁一锅臊子,毁一个新年,也毁了娃们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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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遍醋是枣红色,色气淡,酸味轻一些。这些醋用来正月里待客调汤面,给臊子面汤锅里放。如果放头遍醋,味太重,汤色发暗。只有这二遍醋,色气,味道刚刚好。做出来的臊子面,色气正,味道适中。大人碎娃们都高看你一眼。

第三遍醋如老人,已经把精力和青春都耗费完了。但是余威尚在。这些醋用来炝拌凉菜,做汤汁。颜色浅,味道淡,酸味出头,却不染色。那种醋拌出来的凉菜,脆、爽、鲜。异常可口,就饭喝酒都离不了。

除了醋的酸味。我对陕南的酸菜也是情有独钟。商洛、汉中、安康农村人家中,几乎每家都有一口酸菜缸。雪里蕻、大白菜、芹菜都可以放进大缸里腌。夏天可以做酸菜拌汤,浆水面,冬天里,酸菜配上红辣椒,用盐、五香粉一调。酸脆可口,就稀糁子吃,最好不过了。有一年我在舅舅家过年,一早一晚吃饭都要就酸菜,舅妈取笑我,一缸子酸菜,经不住我一个人吃半个月。

世人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可是真正要吃苦的时候,人们总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记忆中好像小时候吃的卤水点的豆腐有一股子苦涩的味道。其余的菜品并没有太多苦味。即使是这么一点点苦味道,也能让精明的厨子通过煎、炒、烹、炸、煮,把豆腐里面的苦味儿一点一点去掉,只剩下豆腐里的豆香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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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吃“苦”,并喜欢上吃“苦”是参加工作的第一年。那阵子刚从学校毕业,在咸阳东郊的张家堡租房住。暑假中,我的勉县同学李藩存到我们住处玩。那天吃晚饭,他突发奇想,毛遂自荐,要给我们露一手儿。于是从买菜到上盘子,都是他一人神神秘秘的在捣鼓。等到菜端上来,原来是一盘凉拌苦瓜。李同学说,这道菜,我在家乡吃过无数次。都是妈妈或者姐姐做来吃。今天我给你们做一次,让你们开开眼。陈宏伟好奇,先夹了一筷子,含在嘴里却咽不下去。吐了又不好意思,吃吧难以下咽,脸都憋红了。陈虎吃了一口,差点把筷子扔掉了。这回轮到李同学了,他自己夹了一口菜,还没有来得急嚼一下,急急的冲到水龙头前去漱口。原来,这道菜他做失败了。苦瓜的苦味儿他没有除掉。那盘菜,再没有一个人去动。我趁他们不注意夹了两片青苦瓜,尝了一口,苦味是当然的。但是那种清香的后味,却让我久久不忘。

三年前,老家房子收拾停当,起了围墙。春上,我与母亲商量在院子里种些菜。有了上次吃苦瓜的经历,我特意在庭院里种了几窝苦瓜。种下去一个多月都不见发芽。到了五一前后,苦瓜苗子一个个露出了头。六月份藤蔓就扯上墙,爬上竹竿,开了小黄花。暑假里是苦瓜的盛果期。十来棵秧苗,一周就能摘上一蛇皮袋子苦瓜。太多了,吃不完,我想着送人。左邻右舍都嫌苦,没人吃。送朋友也说不喜欢。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那年暑假,我早上水焯凉拌苦瓜,中午苦瓜炒鸡蛋,下午苦瓜拌青椒。吃了足足一个月。一个暑期别人都酷暑难耐,我却是神清气爽。原来,这苦瓜有清热败火的功效。其实,苦瓜虽苦,也有去苦味的方法。如果是炒菜或凉拌,就把苦瓜提前切好,用盐腌一下,待苦瓜出水后,把黄绿的苦水挤掉。再炒或拌时苦味就要淡很多。如果是焯熟吃,给水里加一些盐,多焯一会儿。以七八成熟为最好。苦瓜既不失形,又能保持脆绿爽口。我喜欢吃“苦”,更喜欢“苦”中作乐。

咸与盐有关。最常见的当属大头咸菜。这些菜一般都是四川、重庆人用贡盐腌制而成。菜色呈酱黑色,咸酸味,以咸为主。若将这菜切成丝,入清水中浸泡三、四个小时,待咸味尽去后,加入香油、葱、蒜、辣子油凉拌,就馍下饭都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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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吃的当属用盐腌制的一种腊肉。湘菜里有一种菜叫茶树茹炒腊肉,将上好的腊肉入沸水中煮一两个小时,待肉松软,咸味、烟熏味去掉后,捞出切片。配以新鲜的茶树茹、洋葱、青椒、豆瓣酱同炒。老腊肉的干咸肉味,配上茶树茹的鲜嫩爽滑,可谓是下饭的好菜。

同为咸味菜的还有山东的鱼子酱,江浙的咸鱼干,我一点都不能接受,那种盐、腥和浓郁的海风的味道使我久久不能靠近,更遑论下箸。

五味之外

五味之中喜或不喜,爱或不爱,总有一两个菜色勉强可以接受,还能品出个中美味来。可是这五味之外的腥味却是我万万不能接受的味道。

小时候体弱多病,冬天时常感冒,那时治病多以吃药为主。病得厉害了才打屁股针。我是逢感冒必咳嗽。清晰的记得有一种针剂,打过后屁股疼痛无比。这针就叫做鱼腥草注射液,也算是早早接触到“腥”字。其实,时光倒退三十年,那时夏秋时节常去渭河边鱼塘、稻田里抓鱼逮虾。脚下踩着污泥,有风刮过时,鱼腥味满脸满眼喷来,那个时候好像很熟悉,不觉得有啥不对。只是碰到塘边的死鱼死虾时,觉得气味难忍。后来,渭河缺水,鱼塘干涸。我再也没有机会捕捞鱼虾,那种咸腥味就不再常见了。即至如今,因为过敏性体质的原因,我连鱼虾海鲜也都戒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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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些味道,你想躲也躲不掉。有一年女儿的干妈从贵州娘家带回一些草根。她说是“折耳根”,是很美味的一道菜,让我带回家试种一下,看能不能成活。那折耳根白色节根,很像北方的白茅根。我于是将它带回去种在庭院。来年春天,它竟然长出了绿叶,叶子有些像红薯叶,叶边有些发紫。开一串串小黄花。我一直疑惑这节根的草,却长了像猫耳朵一样的叶子。到了秋季,我们打算挖些折耳根尝尝,看看种在北方味道会不会变。于是我挖了些许,由她干妈亲自上厨。她做了一盘凉菜,让我先尝。我夹了一根入口。起先没有感觉,牙齿轻咬一下。那一瞬间,好像一条鱼在我口腔里复活。那种冲鼻的腥味,连绵不绝,入了我的鼻腔,直达天灵盖。久违的鱼腥味,又一次把我拉回到童年的鱼塘边。但是这种腥味儿太浓郁了,太新鲜了。我无法忍受,眼泪都快出来了。于是尽快的将口中的菜全都吐了出来。然而那种腥味已经刺激到我的味觉神经了。我一下子明白了,这哪是折耳根,这分明就是鱼腥草么。

人常说,天下没有不吃荤腥的猫呢,我就是一只不粘腥的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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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卢满愿,男,扶风人。教育工作者,用心的写作者,偶有小成。

作者:卢满愿

编辑:魏争亮 王晴晴 | 审核:杨耀军 张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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