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

远子短篇小说:《有福之人》

《中华文学选刊》2020年4期

选自《小说界》2020年1期

远子自述:

伟大的文学主题需要反复书写

这篇小说的主要动机是想探讨在非正义的环境下如何做一个正义的人。如果不加限定的话,这样的人在我们的生活中比比皆是,很多人都乐于做一个抽象的正义的人,但在具体的人生选择上,却往往倒向“不义”。我不想写这种常见的“人”,或者说不愿意简单地描述“丑陋”的现实,而更想要为之找到足够强大的逻辑和心理依据。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以此为起点创作出来的现实还有现实意义吗?

一种常见的观点认为,如今的现实比小说更精彩,并以此作为论据来批评小说家的失职,或者干脆宣布“小说已死”。但在我的偏见里,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的“荒诞”和“阴暗”恰恰证明了小说创作的艰难,因为它们提供的是毫无新意和深意的拙劣材料,照直描述已经很难产生文学效果,必须想办法美化、提升我们手头的材料。这就需要付出努力去理解那些站在我们上面和对面的人,甚至在必要时,帮他们完成精神上的救赎。

当然这只是一种写作愿景,我并不认为《有福之人》完成了这样的目标。接下来我会考虑扩写一下这个短篇,尝试离目标更近一些。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小说里“老师”的“思想”虽是虚构的,却并非凌驾于现实之上,我在一些学者的思想转变过程中见过类似的倾向。

小说的主题其实借用了《殉教者圣曼努埃尔·布埃诺》,作者乌纳穆诺刻画了这样一位乡村牧师:他受人爱戴,却对自己的信仰充满了怀疑,但他又认为自己对教民的“欺骗”是必要的,因为“真理是可怕的,普通老百姓不能靠真理活着”。我将这个小说形象放到了我的家乡,在故事背景和情节上做了本土化的处理。由于剥离了其宗教背景,原作的主题在我这里不可避免地变得世俗化了,或者说弱化了不少。

[西班牙] 米格尔·德·乌纳穆诺 《殉教者圣曼努埃尔·布埃诺》

重庆出版社1992年版

我不担心“模仿”甚至“抄袭”的指责。最近两年我意识到,伟大的文学主题需要反复书写。历史上有许多文学作品都是对同一主题的重写,如“浮士德”的主题、“鲁滨逊”的主题、弑父的主题等等。也有研究者指出,乌纳穆诺那篇小说是在模仿易卜生的《布朗德》 (我还没读过这部戏剧,不清楚相似度有多高)。个体的写作往往带有“集体写作”的痕迹,文学史也是一部互文的历史,这正是文明的意义。而基于个人主义的当代写作信念则制造了一个陷阱,即每一个作家都必须从头再来,写出一部“崭新”的作品。这种对“原创性”的过度追求使我们无视前人留下的丰富遗产,我们的写作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封闭。

当然,发明新的道路仍然是可贵的,只是我没有那么高的智识和精神高度,所以更愿意做修桥铺路的工作。重写已有的文学主题也是我今后写作的主要方向之一,不过我会尽量避免流行文学趣味(比如近二十年来对美国文学的过度赞美)的影响,以规避精神雷同。自从我认清这一点之后,写作和阅读的目标也就变得明确了许多,我甚至感到松了一口气。

本刊特约专稿

远子

1987年生,湖北红安人。毕业于苏州大学哲学系。著有短篇小说集《十七个远方》《夜晚属于恋人》《白日漫游》,译有乔治·斯坦纳《思想之诗》、凯鲁亚克《达摩流浪者》等。

小说卡片-《有福之人》选段

最叫人难忘的是他在“高考白日誓师大会”上演讲的画面。他穿了一件白衬衫,皮鞋擦得发亮,提前稀疏的头发打上发胶之后也都一根根用心地反射着微光。他整个人沐浴在一片令人晕眩的柔光之中。他站在体育场讲台的立式麦克风前,向全年级两千多人传达他的祝福:“同学们,一个伟大的日子即将来临,这个日子是对你们过去学习生涯的总结,更是开启未来生活的序曲。不管结果如何,它都将改写你们此后的人生。但是在此之前,你们仍然需要再努力、拼搏一百天。你们要拿出半条命来备战高考,我不要你们的一条命,因为就我所知,还没有谁因为学得太苦而丧命的。我这么说可能有些残酷,但是同学们,你们要知道,这暂时失去的半条命会重新长回来,并为你此后的人生注满生命的活力。经历过高考的人都是有福的,因为在这之后,你就拥有了力量的源泉。同学们,在和平年代,我们应该感谢高考提供了这样一个磨炼心智的战场。尤其我们黄安县的学生,更应心存感激。因为有了高考,我们才能走出这片贫瘠的土地,去追求心灵的富饶……”

我注意到操场边、看台上、体育场栏杆外面挤满了前来旁听的人,他的声音像钟声一样传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我感到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心一点点地提到嗓子眼,呼之欲出。在这种近乎迷醉的状态中,谁也没有留意那个经常在学校周边漫游的哑巴忽然冲上讲台给方老师戴上了一个手编的柳条冠。两个教职工急忙赶过去把那个哑巴往台下拖,方老师则冲上去把他们的胳膊从哑巴身上解开,示意他们动作轻一点。他回到麦克风前,继续他的演讲,一直到演讲结束,他才想起头上还戴着那个柳条冠。这段插曲没有减弱演讲的效果,反而增添了一种深沉的柔情,使他的发言变得更加深刻和可信。动员大会结束后,大家提着自己的凳子往教室里走,我听见有人在小声抽泣。

方老师一直都鼓励大家哭出来,“哀莫大于心死,”他总是这样说,“眼泪是生命力的证明,能哭说明你还没有麻木,还有顽强的斗志。哭吧,大声哭出来。”于是,每回月考成绩出来后,教室里总是哭声一片,有的女生还会抱在一起哭。

在我事后的回忆里,方老师还拥有一个终极杀手锏,那就是他的心脏病。虽然他从未和我们讲过他的病,但这个消息在高二开学后不久还是不胫而走,偶尔看到他捂住胸口,大家都会十分紧张。带我们的那两年里,他的病犯过一次。那天晚自习,第一排靠窗位置的两个男生不知为了什么争吵起来,他们彼此咒骂,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演变成肉搏。两人的桌子被掀翻在地,书籍和试卷撒得满地都是。血从其中一个男生的头上流下来,染红了他的整只右耳。他们互相架住对方的臂膀,像两只发情的公牛一样鼻孔忽大忽小直喘粗气,恶狠狠地瞪着对方的眼睛。看到方老师走来的瞬间,他们却像约定好了一样同时松开了对方的身体。方老师一言不发,带那个受伤的男生去医院做了包扎。回来后他坐在讲桌前沉默良久,才用沉重的语调说:“我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班上,我和你们说过很多次,你们都是人,是中国人,是一个县的老乡,是同班同学,为什么还要彼此伤害呢?我教了这么多年书,这种恶性事件还是头一次遇见,这只能说明我对你们的教育是彻底失败了,我今天晚上就写辞职信,我要引咎辞职……”他越说越气,忽然停住,紧紧捂住胸口,趴在讲桌上,额头上渗出粗大的汗珠,教室陷入了坟墓般的寂静。我意识到老师可能是心脏病犯了,身为团支书的我,连忙叫上班长背起老师去医院。好在老师很轻,医院离学校又很近,步行几分钟就可以到。那个施暴的男生跟在我们后面,一路上都在向方老师道歉。快到医院的时候,他还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哭着说,他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方老师也哭了,他哆嗦着已经发紫的嘴唇叫那个学生不要自责,是老师的错。

就这样,在钦佩、敬畏和同情的交织作用下,他教出来的学生几乎全成了他的信徒,不管毕业多少年,都会念着他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