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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人在城中·Living in City”连载第08期。

1

2000年春节母亲带着我回娘家时,我见到了从广州回来的小舅。那时的小舅年轻精瘦,伸手想抱我,但身上的机油味把我呛得大哭。最后他只好讪笑着把我还给母亲,转身去墙角抽烟了。

2年前,小舅带着高中学费和一帮朋友南下,其中一个大个子领着他们去亲戚家吃了一顿,又在工厂宿舍里打地铺睡了个觉。或许这个亲戚并不像大个子吹得那样有本事,几个中学生没有得到工作,之后他们在旅店过了几晚,等钱快挥霍光了,才不得已回了家。

这次短暂的、没有成功的外出,让这群农村少年被大城市迷了眼,第二年,小舅揣过外公烧砖凑来的学费,又不声不响地去了广州。

“他还有什么心思读书!”那天,大婶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她让小舅回来帮外公种棉花,不要再去广州瞎混。小舅想进去争辩,被我母亲一把拦住,他粗鲁地甩手,接着迎头撞上了出来的外公。

外公脸色铁青地问:“你以后真的不读书了?”

小舅把头偏向一边,满不在乎地说:“我在广州有出路。”

他的大个子朋友已经在亲戚的帮助下找了搬运的工作,在广州落下了脚。小舅人生地不熟,靠自己在修理厂里找了个包吃包住的学徒的活儿。每天,他灵活地钻进货车底部拆修,想着再苦个三五年就能出去开一家汽修厂单干——广州大马路上的私家车越来越多,不愁没活干。

可是全家人都质疑小舅的想法,其中也包括我父亲。父亲是大姐夫,算长兄,他也跟着长辈们一起指责小舅“不懂事”。

但一年后,他俩的地位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学毕业的父亲被迫从国营工厂下岗,而高中都没念完、孩子样的小舅已经在广州与朋友合伙做起了服贸生意。

那年回家过年,小舅身上的化纤毛皮味逗得我鼻子发痒,他给外公奉上了厚墩墩的羊毛围巾,给我母亲带了时尚的牛仔夹克,连我都分到了一条雪白的蕾丝公主裙。收到礼物后,大家非常欣喜,只有外公沉默不语,他嫌弃这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更不理解外面的世界经历了何种变化。

不过从这以后,外公开始默许小舅出去闯荡——儿子有能力在大城市活下去,就不能像自己那样在田里忙活一辈子。

直到10年之后,我才第一次来到广州。

这年开春,小舅的生意似乎更好了,他给外公买了一辆锃亮的摩托车,又在广州租了一个新仓库,还把我郁郁不得志的父亲带到广州合伙做生意。

我们到达的那天,小舅借了朋友的一辆SUV来接我们,夜里又领我们登上轮船游珠江。我在甲板上压抑着激动,胆怯地眺望雾里的高楼、流淌的车流,想象着白领们如何在其中穿梭——当时我已经在追都市小说了,对繁华的城市有着无限的向往。

“我要来广州。”我心里暗想。

但接下来的几天,现实生活使我对广州的美好幻想开始破灭,甚至感到很失望——三元里城中村的出租房仅有五六层楼高,楼间过道像阴沟一样终日流淌着污水。抬头往上看,是打结的电线和密布的晒衣绳,就像一张将落未落的大网。

城中村里,还有一张“网”是无形的——那几年,不断有乡邻被小舅带到广州谋生,他们散布在这里,牢牢地联结,结伴去和毛料商砍价、相互介绍低价的加工厂、还一起威吓抢版式的竞争对手……

有空的时候,小舅就带我轮流拜访这些乡亲。他们大多也做服装生意,房间的格局大同小异,进门就能看到几台旧电脑,靠墙的货架被退换货塞满,里面还有卷尺、线头,地上散落着水洗标碎片。

平日里要是有什么热闹事,乡亲们总愿意挤在小舅的出租屋内,大口嚼着重油重辣的家乡菜,把酒言欢,满面红光。

在一次聚会上,我的大舅说:“老张的那批货,料子不行……”

大舅是家族里的老实人,却是最早跟着小舅下海的,当时他已经另立门面,专做女士夹克。

“他销南美的,没问题,我担保!”做皮具的大叔接过话。

众人议论纷纷,小舅“嗯”了一声,他一个人喝白酒,眯着眼看着大家,喉咙里发出快活的咕噜声,俨然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小老板的模样。

没多久,小舅开始吹嘘,说他打算跟兄弟们合伙办工厂。那时候,作为中间商的小舅从工厂订货,再卖到档口赚差价。赚了钱后,他野心勃勃,想弄几台机器自己加工生产服装。这个提议让在座的人都兴奋起来,甚至有人已经想好要把家里的女人带出来,“做个女监工或者是烧饭什么的”。

在广州的那段日子,白天我和弟弟在出租屋里睡大觉,到了下午2点,小舅妈在QQ上抄好客户报来的单子就去仓库取货。打开铁门,一股死耗子的闷臭味飘出来,我站在门外不肯进,弟弟却像泥鳅一样溜进了那两人多高的衣服堆里。

“作孽,莫乱踩!”小舅妈在后面大喊。但很快她就高兴起来,弟弟已经懂事,可以来回穿梭帮她配货,成了帮手。

赶上旺季,小舅或小舅妈每天下午都要开面包车去十三行送货。车子后排的椅子全卸了,堆满了从仓库里拖出来的各色衣服。我也跟着去过几次,一层大楼被分割成密密麻麻的小隔间,档口真像一个个向外张开的“口”字,很有趣。有的档口主营线上,有的做批发,也有的零卖,十几平米甚至上百平米的店铺内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但一律没有试衣间。

不少喷着刺鼻香水的黑人和穿热裤的女学生会来此淘衣。老板娘对这种散客总是爱搭不理的,“二三十块钱的衣服,看好就买”。要是客人再多问,老板娘就会不屑地转过脸去。

不过,她们对前来送货的小舅妈却十分热情。拣完货,老板娘们就从土黄色或墨绿色的腰包里掏出红钞票,小舅妈谨慎地再点一遍,这笔交易就算成了。

记得一天回程时,小舅妈从裤袋里掏出零钱给我和弟弟买糯米鸡,弟弟吃得很欢,我却紧紧地挨着舅妈走。那时候,我已经有了零星的关于“钱”的意识,广州街头到处都是和我一样的外乡人,会令我感到不安。

2

那时候,整个广州似乎都响彻机器声。这种服装加工业的“盛况”其实与版权保护薄弱有关。除了几家萌芽中的国产品牌,一些服贸加工厂商为了赚快钱,都抄袭国外品牌的版式。他们生产衣服全靠制版工人的一双眼、一支笔,从成品或照片上往下扒版样。

郊区的布料厂里,挂着皮的、毛的、化纤的、棉的料子,回收的牛仔裤在门口堆成小山,不论样式、质量,全按斤卖;城中村的服装加工厂多半是将民房打通,摆上机器,就能初步完成裁剪、缝制、刺绣……然后,女工们在缝纫机上缝边角、剪线头、贴标装袋,一件件成衣就制成了。

小舅带去广州的人当中,数那次大舅在饭桌上提到的老张心思活络,他盯上品牌在中国设立代工厂的时机,偷偷贴了品牌水洗标,下游的一些销售商“心有灵犀”,往往能卖出更高的价。早先这样做的人有不少致富的,他们后来开起了自己的加工厂或是洗白了搞原创品牌,继而在网购兴盛时站稳了脚跟。

小舅也曾有这样的机会,一个销售商找到他,说想做一批贴牌货,“真假混卖出海”。但小舅很谨慎,因为品牌logo没有谈拢而作罢。他只做最简单也最经典的版式,总选用羊毛支数更高的布料或更结实耐用的五金,虽然比其他仿品质量好很多,但也没有爆红过,只凭借着多年积累的人脉,每年稳定出货。

“踏踏实实挣点钱,有些钱不敢赚。”小舅说。

最开始,小舅还要去3公里外的档口送货,后来积累了点口碑,渐渐就有销售商找来下大订单,他再去工厂加工。

生意越做越顺,家庭矛盾却产生了——小舅开始频繁地出入棋牌室、KTV和宾馆包房。连我来广州的那些天也不避讳。

这种娱乐场所通常藏匿在城中村比较深的巷子里,外面挂着台球室的LED灯。穿过前台,里面是一条很深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烟味,两边的房间传出吆五喝六的声音,开门看,红的绿的筹码在桌上飞来飞去。

那段时间,母亲总在深夜接到小舅妈的电话,她说小舅又没有回家。小舅妈性格坚强,她处理完一天的订单,还要强撑着辅导女儿的作业,直至孩子睡着后,才能张口向我母亲埋怨。外面有传闻说,小舅一夜输掉了几万元的货款——当然,也有故意输给工厂老板或下游销售商的成分。

母亲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劝她,等孩子长大就好了,并一遍一遍地叮嘱:“把钱管得牢一点。”

或许是因为实在无法阻止小舅赌博,舅妈成了乡亲里第一个在广州买房的女人。她行动迅速,立刻把家里的存款拿出来凑了首付,定了一套小三室。她说:“买房收心,以后的生活也有了奔头。”

为了送货方便,小舅和小舅妈买房后还是住在三元里,但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小舅牌品变差,渐渐不上桌,不怎么赌了;几年之后,因为付不起高昂的借读费,乡亲们纷纷把孩子送回老家,而舅妈的女儿成了唯一留在广州读书的孩子。

然而,城中村里还是出事了——很早就跟着小舅到广州闯荡的老李在一次送货途中被抓了。

之后大家躲在出租屋内好几天不敢出门,小舅出去疏通关系、打听消息,回来后感慨:“有钱赚,谁都眼红。好在不是在仓库被抓的。”

因为推车上的货物不多,最后律师为老李争取了轻判。

同行嫉妒是难免的,此后小舅行事更加低调,外人很少知道他在做什么大单,他也将“财政大权”移交给了舅妈。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工厂那边也出了事。

那家工厂是我们邻村的人开的,由于是老乡,小舅向来是先打钱再取货。那天,他在仓库卸货时才发现一批货的刺绣工艺太差,不仅线头多,而且织得松垮,只要轻轻一扯就散掉一块,再拆开几件,也是同样的情况。

小舅把货直接拉回工厂,那个老板娘还在门边打马虎眼,先说是正常情况,又说可以换,“但是目前正在赶制其他的单,要重新排期”。

小舅一巴掌挥过去,打在门上,伸着的食指快戳到老板娘的鼻尖:“姓陈的,找你老公下来,全部重做,我要全部重做,立刻!马上!”

老板娘白着一张脸去找她男人。后半夜,小舅蹲在工厂楼道口一根接一根抽烟。里面的缝纫机踩个不停,天亮了,他哑着嗓子给运货的人打电话,看着那十几个麻袋滚上车。

等买家在账本上签了字,小舅才收回他那带着一丝暴虐的目光,露出紧绷的精神突然松懈后的疲惫。我记不清那天小舅进账多少,只记得那晚亲人们聚在小舅家的客厅里吃卤味喝啤酒。小舅有些醉了,他操着土话十分郑重地对我说:“文文,听你舅妈的,好生读书,将来考上大学,住进大学城里。”

当年拿了高中学费偷跑到广州的小舅,好像突然对教育生起了执念,他闲时领着我逛遍大学城。我的学习成绩只能算是中游,却对中山大学的大草坪表示羡慕,小舅点头露出满足的微笑:“文文,你以后就考这里。”

3

自从父亲随小舅去了广州,母亲有时会关着门哭,或跟那些同样留守在家乡的女人们彼此安慰。她们并不知道广州多么丰饶,牌场上红票子进进出出,烟熏缭绕中有人大谈生意经;也不知道广州多么贫瘠,缝纫机“咚咚咚”的踩踏声,送货小拖车要走上三四公里路。我夹在中间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变得格外乖巧,把脸埋在厚厚的数学题里。

年底,父亲回来,还清了之前创业欠下的部分债务,母亲央求他别再南下广州了,父亲却摆摆手,加入了大舅他们的牌桌。小舅的烟瘾也日益加重,发黑的牙齿、蜡黄的脸色,看起来像个吸毒的人。

遥远的广州,改变了外出人们的模样。

母亲继续在家守着,看我顺利升学,她感到欣慰,但这短暂的顺心却被父亲的骨伤意外打断——父亲在搬运布料时一个踉跄跪倒在地,疼得叫不出声,小舅大舅连夜开车将他送回家。母亲坐在卧室中,一转身突然落泪。

父亲这次没有带回多少钱,因为在广州染上赌博和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他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腿养好后,他去了本地企业上班,我们全家闭口不谈广州,直到母亲又接到小舅的电话。

“我们现在天天待在家里,不敢去档口,据说有便衣。”

“老张是在仓库被抓的,他一现身就被抓了……”

好像是一夜之间,小舅又将村里的年轻人都带了回来,唯独少了老张。

老张的女人着了慌,把钱抓得紧紧的,还是小舅出面帮忙疏通关系、上下活动。但这次不同于之前的同行嫉妒,大家凑的钱被退了回来。过了几天,小舅也回了家,他躲在房里抽烟,见人便摇头。

乡亲们像被堵在洞里的老鼠一样郁郁寡欢,但记得按时给老张前妻生的女儿寄生活费。第一次探监时,他们送去了衣服,并承诺会抓紧找律师,然后是败诉、判决书下来。

老张被判了2年,他的老母亲哭晕了两次,他从广州带回来的女人回了娘家。

小舅他们与广州的“蜜月时光”如此短暂。

“三打两建”(指打击欺行霸市、打击制假售假、打击商业贿赂、建设社会信用体系、建设市场监管体系)之后,乡亲们被迫回到家乡或转行。大舅在广东开长途运输,小姨回来找了家公司上班,而背负着房贷压力的小舅只能在风头过后重返广州。

低学历加上年龄大,小舅几乎被所有公司拒之门外,无奈之下,他接手自家小区里的一家画室,为忙碌的家长提供托管服务。十多年前小舅妈的买房之举,又成了一条退路。

我高考发挥不错,分数竟高出中山大学分数线许多,去了东部一个985大学读书,毕业后又因工作来到广州,暂住在小舅家。一进门,还是两台旧电脑,地上都是线头,货物正在装箱,上面贴着英文单号,是加拿大的地址。

和过去卖贴牌、仿货不同,小舅妈的愿望是有一天能创立自己的品牌,以应对亚马逊日益严苛的版权保护。

“这几年不好做了,同行太多,而且也搞不懂美国人、欧洲人到底想要什么。”小舅妈说,去年人鱼毯热卖的时候,价格从几美金一路飙升到二三十美金,仍然抢售一空,国内的工厂赶制出货,结果囤积了百余万的货物,一半在国内,一半积压在海外仓。

一念之间,大卖家伤筋动骨,小卖家破产倒闭。人到中年,失业、房贷、儿女教育,这些困难小舅妈都遇到了,但她又抓住一点希望挣扎谋生——先是把儿女放在学校,又借钱维持房贷不断供,最后毅然奔赴深圳,从零开始学跨境电商。

“整整半年,只回来过一次,因为路费也是钱。”小舅妈说,每天晚上她跟孩子视频,听到一声“妈妈”都觉得心疼,最受不了的就是被问及何时回来。

刚入行的时候,那一沓讲义还标记了英文注释,初期问题较多,她只能顺应时差,深夜跟亚马逊客服电话沟通,还不得不一遍遍请求对方降低语速。店铺运营最好的时候,产品被送上了搜索的首页,但遇到同行恶意压价,把一款产品逼得毫无利润空间,只得下架……如此种种,她都熬了过来。

那天晚上,舅妈向我盘算起平台下半年的大促活动,小舅则招呼过路的一个年轻男人,聊起直播带货的事。他们共同的朋友开了家网红经纪公司,但起步不算早,竞争激烈、流量很难找。

“仅‘直通车’(卖家购买此项服务后,店铺会在关键词搜索结果中排位靠前)就烧了几十万。”那男人苦笑,“但销量还是上不去。”

人生起伏已经让小舅变得不再尖锐,甚至有些平和,他递根烟点上,在烟雾里缓缓地说:“都不好做,不好做啊。”然后看着那男人矮小精壮的身形一愣,又说道:“慢慢来,慢慢来。”

人到中年,他们倒是越来越相信“时运”了。

如今,小舅妈的手机里有十几个亚马逊卖家群,其中一个是当时的培训班级群,群内成员活跃,常常互通有无。

“老罗的日本站做得非常大,但他其实一点日语也不懂。”舅妈笑着说起那个成功的同学,似乎是相信这一点奇迹也会发生在勤奋的自己身上。

4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舅和小舅妈的身份发生了调换。

舅妈忙着回复顾客信息,小舅就带女儿去广场散步;舅妈急着发货,小舅就主动包上一碗热饭,等她有空再吃。有时小舅也会跑来打下手,但他对“流量”、“曝光率”、“转化率”这类词有点头疼,而那些优惠券、预售、按区域设置邮费似乎有重重陷阱,让他更不习惯。

大舅则完全不懂,他谢绝小舅带他入行的好心,继续去跑长途运输维持生计。在广州高昂的借读费面前,大舅选择把自己十几年的打拼换作老家县城的一套学区房,送儿子回去读书。再过两年,他也想回去,彻底安定下来:“跑长途运输,在哪儿不是跑呢?”

小舅打算“死磕”广州,再奋斗几年换个学区房。

“华附是难得了。”小舅问舅妈,“是广外好还是广雅好?”

“我想上广外!” 妹妹清甜的声音说着流利的普通话。

仔细想来,为了走向城市,小舅这代人付出的代价更为深远。

不同于小舅妈的远见,我的大部分亲戚都选择把孩子放在老家。缺失父母的管教,一个远房表妹和社会青年混在一起,逃课、早恋,在中考前玩消失;大舅的儿子回老家后性格大变,心事重重甚至有些乖戾,还偷拿老人的手机给游戏账号充钱……

即使把儿女接到身边教养,小舅也不得“牺牲”上一代的生活——外婆被接来广州帮忙料理家务,可她乡音浓重,起初跟邻居老奶奶交流全靠“嗯,啊”一类的语气词,后来发觉融入不了,干脆全身心投入洗衣晒衣、择菜做饭的日常琐碎中。

我住小舅家的那段日子,发现外婆晚上会跟外公视频通话,详细地询问:“吃得怎么样?葡萄秧剪了没有?降压药吃了没有?”

外婆来广州后,照顾外公和太姥爷起居的重担就全落在了太姥姥一个人身上。外婆叮嘱外公:“不要让妈洗衣,放楼上的洗衣机里一起搅。”那台洗衣机是小舅给外婆购置的,外婆一直嫌电费贵,坚持用手洗。

我离开广州前的某一天,舅妈带我去给小舅送晚饭,经过一栋楼的时候,她突然停住脚步,紧紧拉住我说:“这几栋里最便宜的房型,当时只要十几万的首付。”

一向从容的舅妈有点激动,她觉得当时大舅或我父亲若能守住钱袋,在这里购置一套房子,或许就不会伤心地离开广州了。

而只要留在广州,就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小舅和小舅妈努力工作,渐渐偿清了债务,他们一家算是真正地在广州扎下根来。还有一件事情将随时间逐渐被淡忘——那年老张入狱,小舅以他的名义四处筹借“活动经费”,大额的对方退还了,但活动还是耗费了一些钱。老张出狱后,他的女人从娘家回来了,又唆使他以“账目不清”为由拒绝还钱。

没过多久,老张家的宅基地上修起了漂亮的三层小别墅。从此两家交恶,小舅也很少回乡。当年异乡打拼,相互扶持,结局竟如此难堪。

广州拿走了太多,又赠与了太多,远远超过那个偷学费下海的年轻人的想象。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向往大城市的年轻人:和20年前小舅的路径相似,他离开村庄,我离开小城;他去了广州,我简历投的是广深;他赶上轻工业兴起、服贸加工的时代浪潮,我急急投入信息时代的怀抱中去;他折戟于“三打两建”,被产业转型升级所淘汰,我则时刻担心互联网泡沫的到来。

父辈的终点,又成为下一辈的起点。看过了长辈们的起起伏伏,在轮到自己打拼时,我突然变得既坚强又脆弱——广州于我,早已不像10年前小说里写的那样体面光鲜了。它混合着汗水与疯狂,梦想与苦闷,绝望与希望,还有一只时代的巨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搅动一切。

我多么想学小舅当年的语调说:“我在广州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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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玦

编辑:罗诗如

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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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