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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社会,有这么一个复杂到极致的群体,那就是“亲戚”。亲戚,可以说是构成中国式人情网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用情感编织的血脉之网,这种巨大的凝聚力历久不衰,一代代传承下来,于是便出现了“走亲戚”这个词汇。

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讲,亲戚是“走”出来的。走亲走亲,越走越亲。上个世纪上半叶以前,在乡下确实是走着到亲戚家去的,这大概是“走”亲戚的由来吧。在现在看来,走亲戚是一件很随意的事情,但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豫东乡下,走亲戚的道道颇多,哪些是老亲戚,哪些是新亲戚,先走哪一家,什么日子走,要带什么礼物?都有讲究。除了红白事,一年中至少有三个时节是必须要走的。如“走麦罢”“走八月十五”和“走年歇”。乡下人对这三个时节非常重视。于是,走亲戚成为豫东人际交往的一大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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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麦罢”,即每年的农历六月初,麦子收割之后亲戚间的相互走动。在豫东一带,“麦罢”是一个节令,麦罢走亲戚是一种特有的风俗。

麦子上了场,闺女去看娘。”每年农历六月初,抢收抢种之后,麦子已收回了家。带着丰收的喜悦,出嫁的闺女要用新麦磨的面粉,蒸一锅蒸馍(馒头)、菜馍(包子)、糖角子,再炸一些油馍片、老鸹头、麻花等小吃,将这些礼物装在一个白蜡条编的长篮子里,再盖上一条干净的毛巾,回娘家的礼物就算备齐了。走麦罢,其中含有庆祝丰收和接济亲戚之意。从春节至今,亲戚间已有半年没见面,正好利用这个农闲时节互相走动探视,亦称“走半年”。

中国古代是传统的农耕文明社会,许多传统节日都源于农事。农历的六月初六,恰逢中原地区小麦收割结束,人们忙完了地里的农活之后,需要一个节日来庆祝丰收。于是,六月初六成了“走麦罢”的好日子,俗称“姑姑节”。

关于“走麦罢”的起源,民间还有一个传说。相传,春秋时期,晋国宰相狐偃功高居傲,他的儿女亲家赵衰看不惯,就数落了他几句,不料狐偃竟然翻了脸,把赵衰给气死了,赵衰的儿子怀恨在心,决心为父报仇。

翌年,晋国遭灾,狐偃外出放粮,临走时对家人说,六月初六要赶回来过生日。狐偃的女婿得到消息后,决定在狐偃生日这天,刺杀岳父。狐偃的女儿听说丈夫要杀自己的父亲,大吃一惊,连忙赶回娘家报了信。狐偃的女婿得知事情败露,惴惴不安。

六月初六一大早,狐偃亲自来接女儿、女婿回家。到相府后,狐偃请女儿、女婿坐了上席,然后对众人说:“老夫今年放粮,亲见百姓疾苦,愧对亲家。今天女婿设计要杀我,惊魂甫定。我知道,他对父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我不怪他。我女儿孝字当头,救父一命,感慨万端,望贤婿看老夫的薄面,不计前嫌,两相和好!”一席话,说得满座宾客惊喜交加。女儿、女婿叩头谢罪,前仇尽释。从此,狐偃悔过自新,为了记住这个教训,狐偃每年六月初六这天都要请回闺女、女婿回家团聚,传为佳话。后来,晋国百姓争相仿效,都在六月初六这天接闺女,消灾解怨,图个吉利,于是形成了“走麦罢”的习俗。

据说,“走麦罢”的习俗最早源于晋南地区。明代洪武年间,“大槐树移民”将这一古老的习俗带到了豫东黄河故道一带,这一农耕文化的遗风经过数百年的演变渐而形成了豫东特有的风俗。当然,麦罢除了闺女回娘家,也是其它亲戚间互相走动的日子。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亲戚中的“亲”,指的是父亲这边的亲属,叫“内亲”。而亲戚中的“戚”,通常为母亲这边的亲属,称之为“外戚”。这种内外之别,就产生了轻重不同。走亲戚,多是先走至亲,再走远亲。乡下也有“姨表亲,不算亲,没有姨娘断了亲;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说法。这实际上是封建社会男女不平等的体现。我和哥哥常年住姥姥家,反倒觉得还是姥爷姥姥、舅舅和姨更亲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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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在豫东地区俗称“过八月十五”,是一个非常隆重的节日,受重视的程度仅次于过年。中秋,秋庄稼已经成熟,有的已经收割完毕,一年的收成已经定型,庄稼人的心已经放在了肚子里。麦罢见过面的亲戚又有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不免有些挂念,正好走动一下。

从我记事起,每年的八月十五前,娘都要带我去姥姥家走亲戚。由于当时生活拮据,所拿礼品远不如现在丰盛。豫东人走亲戚,不同的节日要带不同的礼物。八月十五走亲戚必须带月饼,这是祖祖辈辈走亲戚基本固定下来的风俗。娘早早在孙付集供销社买好了两斤月饼。当时的月饼通常是用草纸作外包装,上面用一张红纸覆盖,外围以纸绳缠成十字结,每一斤为一封。送月饼讲究送双数,忌讳单数,因此,一般都带两封或者四封。除了月饼,娘还要蒸一些蒸馍,炸一些麻叶之类,将这些礼品满满装在长篮子里,然后再用一条干净毛巾盖好就齐了。

姥姥家亲戚多,每年八月十五前,几个姨家都是提前约好同一天去。姥爷早早从吴屯集上买好菜、割好肉、买好烟酒,招待几个闺女、女婿和一大帮外甥。舅舅杀鸡,妗子先蒸好一锅蒸馍,又做了几热几凉、几荤几素,烹蒸煎炒一桌子菜。吃饭时,堂屋里男人一桌,厨房里女人和孩子们一桌,原始古朴的农家小院里,炊烟袅袅,欢声笑语,无不显现出静谧和谐的安逸来。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亲戚间虽然都很贫穷,但感情是真挚的,亲情是无瑕的,走亲戚走的是亲情。

酒足饭饱后,多日不见的亲戚往往会多聊一会儿。看天色已晚,远路的二姨和三姨提出要走,有眼色的妗子赶紧把几家亲戚的长篮子拎出来,主客之间照例会有一场“拉锯战”。几个姨坚持要将礼物全部留下,姥姥、妗子执意不留。最后,姥姥象征性地让每家留下几个蒸馍,然后再将自家的蒸馍放进去几个。姥姥总说:“不能让闺女空着篮子回家,那样会显得娘家人不会做事,这些都是老道理,老规矩。”这看似虚假、客套的背后,其实隐藏了深深的理解、包容和最真挚的亲情。那个时代的人普遍都不富裕,亲戚间更多讲的是“走动”,而不是礼物的多寡。

曾几何时,蒸馍、月饼退出了八月十五走亲戚的行列。如果今天再拿这些走亲戚,肯定会被人笑话。如今富起来的人们,走亲戚的激情与冲动没有了,人们在用物质和金钱表达日渐萎缩的情感的同时,送的礼物也越来越丰厚了,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却越来越淡了。麦八、八月十五走亲戚的少了,甚至过年也不走了。越来越淡的节日风情,正在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改变着我们的风俗,也改变着我们的情感走向。

在贫瘠的岁月,亲情是那么的透明,可能只是一封馃子,一个蒸馍,一个包子,一声问候。离开故乡30多年了,回想起当年走亲戚时的情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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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豫东乡下,人把春节叫“年歇”,意思是说,忙了一年该好好歇几天了。年歇这一称谓,弥散着泥土与麦子的清香,充溢着人间烟火味儿,也承载着黏黏稠稠的天伦之情。有人说,过年就是过亲情。也有人说,亲情就是靠一个馍篮子维系的。

从正月初二开始,豫东人年歇走亲戚的大幕便拉开了。出嫁的闺女初二要回娘家,这是走亲戚活动中的重头戏,最为庄重。年歇走亲戚的礼物,一般在年前就备好了。其中,大馍是给长辈送礼的标配,不可或缺。大馍,顾名思义,即馒头的升级版,一般有馒头的三四倍大小,顶部多了一块面做的花状饰物,上有一颗红枣,寓意吉祥如意。送大馍有讲究,要按健在老人的人数送,一个大馍代表一个老人,如果老人去世,就要少送一个。

初二这天,村里最热闹的地方要数“新客拜年”了。那时,乡下人的文化生活还很枯燥,娱乐方式匮乏,一年一度的闹“新客”当然不能错过。尤其是妇女和孩子们,早早准备好了锅底灰迎在村口,待“新客”一出现,便一拥而上,“新客”马上成了“大花脸”。而在饭后的欢送仪式上,“新客”往往会被突如其来的雪蛋子砸得丢盔弃甲,扔下媳妇儿落荒而逃。

在豫东方言里,“客”字读 [kei],除了来家走亲戚的人被称为“客”,它另外还有一个专称一一女婿,谁谁家的女婿,就叫作谁谁的“客”。头一年结婚的叫“新客”。

新客初二第一次去丈人家走亲戚,一般都会请一个本家兄弟或者侄子扛篮子,这样显得排场。丈人为了显示隆重,往往也要请几个“陪客”。陪客要能说会道,会劝酒,能把席间气氛搞得很热闹。陪客一般是从本家或者村里见过世面的人里挑选,有时候也会找生产队长、会计这些村干部来撑场面,具体看对方客人情况。

年歇走亲戚,除大馍外,还要送馃子(一种点心),且要整双成对。装篮子时,蒸馍、菜馍放在最下面,再放大馍,然后再把成封的馃子平放在上面,最后用一条新毛巾把长篮子一罩就可以了。

“新客”头一趟去丈人家,一定得会“作假”,不然会让人说没规矩。桌席能够维持几个小时,就在于它是有节奏的。这个节奏由主陪掌控。开席前主陪会说:“今天来的没有外边嘞,该叨叨(方言,叨菜即夹菜),别作假,别光叫嚷,我先给新客倒个酒。”说着,一手拎酒瓶,一手端酒盅,给新客敬酒,一般是新客喝四个,陪客陪一个。此时的新客心里清楚,一圈人敬下来肯定会被放翻,所以会百般抵赖。敬完酒,主陪拿起筷子招呼客人吃菜,叨完菜后,将筷子放下。这时,客人也都会跟着放下筷子,等陪客催促着下一轮叨菜时再动筷子。这种场合谁若真的筷子不停,闷头叨菜,会被人笑话“没出过门儿”。酒过三巡,开始吃饭。吃馍也有讲究,若抓起一个馍就大囗咬,也会被人笑话。正确的吃法是,拿起一个蒸馍,先掰成两半拿在左手,一半在前,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着,一半在后,握在手心,吃的时候,用右手掰下一小块慢慢放进嘴里;吃完一半,再吃另一半;如果一个蒸馍吃不完,可以掰下一半,将另一半放回馍筐。饭量大的人,如果别人都不吃了,即使自己没有吃饱,也要假装吃饱了。总之,除了走熟亲戚外,有些场合是要“作假”的,这样显得有教养。

有些讲究的人家,饭后丈母娘还要与“新客”对歌活跃气氛。记得有这么几句老词儿:“房也窄,馍也黑,就怕慢待了俺嘞客,不知相公吃好没?”机灵的“新客”会答:“房又宽,馍又暄,酒足饭饱,烟茶有余,劳婶子大娘忙一天(豫东人称丈母娘为婶子或大娘)。”据说,俺村有个愣头小伙儿,大年初二头一趟去丈母娘家,饭后丈母娘对歌:“房也窄,馍也黑,真是慢待了俺嘞客,不知相公吃好没?”小伙儿倒实在,掀起棉袄,拍着鼓起的肚皮,说:“你看肚呀!”此事后来成了当地茶余饭后的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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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和几个姨夫都是“老客”,初二这天都去姥姥家走亲戚,所以这一天姥姥家会特别热闹。

小时候,最盼望过年。除了穿新衣、放鞭炮、要压岁钱,就是兴高采烈地去走亲戚了,那可是一年中最隆重,最令孩子们兴奋的“外交”活动了。每年大年初二,必定去姥姥家走亲戚。记得当时家里有一辆令全村人艳羡的“永久”牌自行车,爹将馍蓝子绑在自行车后座外侧,爹推着自行车,弟弟坐前大梁,我坐后座,娘和哥哥在后面相跟着。

大年初二一大早,连接各村庄的土路上开始热闹起来。走亲戚的男女老少都穿戴一新,有步行的,肩上用镰把扛着一个馍篮子;有一手提着时髦的黑色人造革提包,一手领着欢呼雀跃的孩子的;有骑自行车的,车后座外侧绑着馍蓝子,车子横梁上坐着得意扬扬的孩子,后座上坐着抱孩子的妇人,欢天喜地;有赶毛驴车的,地排车上坐着老人和孩子,拥着一床棉被,这应该是最幸福的行人了。

姥姥家住在6里外的吴岗村,古老的黄河故道南岸。过了苏桥、焦楼两个村子,终于在道路化冻前赶到了姥姥家。此时姥姥家已是宾朋满座,岳庄的二姨家、堤南王二保庄的三姨家、张贡庄的小姨家已先后赶到。姥爷姥姥、舅舅妗子一家人忙里忙外招待客人,男人们不停地和来客握手,敬烟,在烟雾缭绕中笑谈一年的收成和光景。女人们亲切地拉着家常,夸着这家的孩子又长高了长胖了,那家的孩子更懂事了,仿佛憋了一年的话儿,要在今天全掏出来。

最开心的还要数一大帮子老表了,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有的弹琉璃蛋,有的玩火柴枪,玩够了又疯跑到一队的牛屋里看骆驼,直到被骆驼吐了一脸唾沫才肯离开,反正大过年的,又是在亲戚家,即使玩得鸡飞狗跳,大人们也不会训斥的。

年歇走亲戚,长辈自然要互相给孩子压岁钱。鉴于当时的经济条件,给孩子的压岁钱也多是1毛两毛的。给多少压岁钱,双方都有考虑,不能让对方太破费或者太吃亏,这样亲戚双方都能平衡。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吃饭喽!照例是堂屋男人一桌,厨房女人、孩子一桌。男人们划拳猜枚,推杯换盏,“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往往是叨几口菜就矜持地放一会儿筷子。孩子们在饭桌前可就毫无顾忌,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哪舍得放下筷子,不一会儿,一桌饭菜被吃得底儿朝天。

孩子们吃饱喝足,又开始满院子疯玩了。男人们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从柴米油盐到国际形势又聊了一通后,有远路的开始告辞,“惊心动魄”的一幕就要上演了:客人要留下所有礼品,一个坚辞不受,一个非留不可,如同打架一般,直到双方都气喘吁吁才算罢手。当然,也时常有意犹未尽的情节,主人拿起一封馃子追到大门外,冷不丁塞到客人的篮子中,或者客人已经走出大门,又忽然掏出一封馃子,跑回来放在院里,这才算心安了。大门外,宾主皆大欢喜,依依惜别。主人频频挥手致意,目送客人远去。

走亲戚,是中国古老的民俗之一,是农耕文明产生的血缘姻缘文化,已定格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它构筑了中华民族的文化价值观念,既是一种习俗,更是一种家族间纯情的互动,真心的联络。走亲戚,走的是亲人间的温暖,族脉间的承续,人世间的善爱。今天,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亲情却淡了。交通工具便利了,来往却少了。不知道,我们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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