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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与沈从文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最好的小说家,三十年没写小说了。现在,我觉得他并没浪费三十年。他保持了人格和艺术的尊严。”

乡下人沈从文

文/聂华苓

一九八〇年四月,我和Paul到北京,在中国作家的晚宴上,突然回到年轻时光。回到卞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桥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也回到冯至的《南方之夜》:

燕子说,南方有一种珍奇的花朵,经过二十年的寂寞才开一次——这时我胸中忽觉得有一朵花儿隐藏,它要在这静夜里火一样地开放。

也回到沈从文的《乡下人》:

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儿尽其生命之理。

那时光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现在,我和Paul一走进大厅,卞之琳、冯至、沈从文就在眼前。我恍惚了一下子,只见一张发光的脸,微笑望着我们。

我立刻知道那是谁,跑过去不断叫着:沈先生,沈先生,没想到,没想到!

他握着我的手,仍然微笑着。

我转身拉来和人寒暄的Paul:你猜这是谁?

Paul两眼盯着他。

就是那个在衙门口辕门上、云梯上看到许多人头、一串串耳朵的小男孩!我说。

沈从文!沈从文!Paul惊喜大叫。他双手捧着沈先生的手说:我在华苓的《沈从文评传》里,读到你小时候去看杀头的情景。

每逢他讲到中国人的处境,他就会讲那小男孩看到的那一串耳朵。我告诉沈先生。

他仍然淡淡笑着。

那天,我举杯畅饮,一连干了几杯酒。Paul吃惊地望着我,对在座的人说:华苓从没这样子喝酒。

两桌人酒酣耳热,谈笑风生,好像各自都有可庆祝的事。只有沈先生没说话,也没吃什么,只是微笑着坐在那儿。他的脸特别亮。

沈先生,怎么不吃呢?我正好坐在他旁边,为他拣了一块北京烤鸭。

我只吃面条,吃很多糖。

为什么呢?吃糖不好呀。

我以前爱上一个糖坊姑娘,没成,从此就爱吃糖。

满桌大笑。

Paul听了我的翻译,大笑说:这就是沈从文!

小说家又编故事了。我说:沈先生,海外许多人喜欢你的作品。我在台湾有你的《湘行散记》,一位好朋友忍痛割爱送给我,封面很可爱,有个小虎花园,还有几笔小孩画的树木、小屋……

小虎是我儿子。他开心笑了。

那本书传来传去,书页都散了,有的一碰就碎了,我放在卷宗夹子里。离开台湾,我只带了那本书。

我的书都落伍了。

落伍了?

沈先生没有反应。

沈从文的小说,是我六十年代从台湾到美国以后才一篇篇细读的。五十年代在台湾,除了朋友之间私自流传的《湘行散记》和《从文自传》,再也找不到沈从文的书了,凡是留在大陆的作家的作品,都是禁书。那时沈从文在大陆也沉默了。

一九六四年,我到美国以后,遍寻沈从文的书。斜靠床头,读乡下人的小说,嗑五香瓜子,瓜子壳洒了一地,又回到故乡的土地上了。沈从文在《习题》一文中写道:

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傻头傻脑”。

沈从文说过,他能够在一件事上发生五十种联想。这大概不是夸大的话。他的作品有四十多本,题材广博,包括各种各类的人物:小科员、大学教授、年轻学生、潦倒文人、军阀、官僚、政客、土豪、姨太太、妓女、私娼、野鸡、军官、老板、猎人、走私犯、刽子手、土匪、大兵、小商人、农夫、船夫、工人。上中下九流人物都出现在他作品里。

他写得最好的还是乡下人,土地上和水上的人。

沈从文的文字似乎是平铺直叙,但那是经过艺术家选择安排之后,和具体意象组织而成的文字——诗的文字,视觉、触觉、嗅觉、味觉,叫人五官一起用来欣赏它。沈从文说“文字在一种组织上才会有光有色”。他把自己的文章叫做“情绪的体操”。又说:“一个习惯于情绪体操的作者,服侍文字必觉得比服侍女人还容易。”

沈从文是相信自然生命力的。他小说里的人物多半是那种和自然相融合的人。元气淋漓、生机活泼的自然,和文明、理念都没有关系的自然。“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生命之理”——那就是维持中国人在战争、杀戮、死亡中活下去的自然生命力。

自然也可变成毁灭的力量。沈从文在某些作品里也写出与自然相悖逆的人——在战争、现代文明、机器、不幸的命运(好像什么地方有毛病、不合理的那种不幸)各种大力下压抑的人。在那些人物身上,“自然”就有毁灭性了。

中国人是顺应自然的民族。中国人的性格中有山明水秀的平和,也有狂风暴雨的野性。沈从文笔下的人物就是那样的。那些乡下人的爱、憎、欲望、死亡、青春、残暴,全是赤裸裸的自然,是文明人所不认识的自然。现代文明社会的一切规范和他们没有关系。因此,他们在文明人眼中是荒谬的。

乡下人认命,安于命,安于死亡。他们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没有幻觉,绝不退却。他们都要活下去,因为活着是很好的。他们都有些荒谬。

例如沈从文在《夫妇》那篇小说里所写的,就是被文明、习俗、法律所摧毁的自然。故事是从一个不敢吃带血炒小鸡的城里人璜的观点来讲的。他到乡下去为了要治疗神经衰弱症。听见有人叫“捉了一对东西!”他以为是“捉到了两只活野猪”。村民围着看热闹:

原来所缚定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女全是乡下人,皆很年轻。女的在众人无怜悯的目光下不作一声,静静的流泪。不知是谁还把女人头上插了极可笑的一把野花,这花几几乎是用藤缚到头上的神气,女人头略动时那花冠即在空中摇摆,如在另一时看来当有非常优美的好印象。

这段文字是《夫妇》这篇小说最重要的一段文字。那一把野花是小说的基调,在小说里一再出现。野花、活野猪都是自然界的“东西”,那一对年轻男女也被叫做“东西”。他们两人和野花、野猪一样是“自然”的生命。他们两人体现的自然,就被作者不着痕迹地暗示出来了。

那一对年轻人大白天在山坳撒野,被一群汉子捉来示众。为什么必须捉来,被捉的人和捉的人皆似乎不甚明白。

璜又看看女人。女人年纪很轻,不到二十岁。穿一身极干净的月蓝麻布衣裳。浆洗得极硬,脸上微红,身体硕长,风姿不恶。身体风度都不像普通乡下女。这时虽然在流泪,似乎全是为了惶恐,不是为了羞耻。

女人那一身打扮,叫人想到月亮的蓝,叫人闻到浆洗得极硬的衣裳透着的太阳气味,叫人摸到麻布衣裳的粗糙。那些感觉全叫人联想到自然。自然是不知羞耻的。

一个大酒糟鼻子的汉子,满脸肿起肉块,像才喝了酒,从人丛中挤出来,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脸一下,主张把男女衣服剥下,用荆条鞭打,打够了再送到乡长处。有人扯了这汉子的裤头,说有城里人在此,他才停住了。

属于自然的欲望是美丽的,就像女人头上插的那一把野花,和那喝了烧酒的汉子经过刺激的肉欲是一对照。

一个军人模样的人出现了。大家喊他作练长,是本地有实力的人物。他吆喝人站开,向城里人炫耀威风,用税关中盘问行人的口吻,盘问那一对年轻男女。

那女子不答,抬头望望审问她的人的脸,又望望璜,害羞似的把头下垂,看自己的脚,脚上的鞋绣得有双凤,是只有乡中富人才会穿的好鞋。这时有人夸奖女人的脚的,一个无赖男子的口吻。那练长用同样微带轻薄的口吻问:你从哪里来的,不说我要派人送你到县里去!

大家提出各种处罚的办法。喂尿给男子吃,喂牛粪给女子吃——那一类近乎孩子气的话。那一对男女都不做声。

作者写到这儿,小说的主题完全发挥了:人性中的自然和文明、法律、习俗的对比。

那称作练长的裁判官最后才知道:那一对年轻乡下人原来是一对夫妇!新婚不久,一同回娘家,走在路上,天气太好,两人就坐在新稻草堆旁边看山上的花。风吹,鸟叫。他们就想到一些年轻人应做的事,就被人捉到了。

一九八〇年四月,我和Paul在北京见到沈从文先生后,又去了十几个地方。两个月以后回到北京。在我们离开北京返美之前,一定要去看看沈先生夫妇。沈先生作品里写到“黑里俏”,也许当年的张兆和是个黑里俏的美人。眼前的张兆和仍然俏丽,俏中透着沧桑。

那时从美国到北京,必须经过香港。在香港就有朋友告诉我,沈先生的处境好一些了,以前只有一间小屋子,现在搬到社会科学院新宿舍了。沈先生改善的家有两间房。四月见面时,沈先生脸色红润。这次见面,他两腿已患风湿,行动不便。仅仅两个月,沈先生就衰老一些了。室内陈设简单,一张镶嵌波斯人玩球的古雅木柜,也就特别显眼。那才是写出《静》那样精致小说的沈从文所欣赏的艺术品,我盯着那柜子如此想。

我以前收集的东西很多,在“文化大革命”中全丢了,沈先生说。他仿佛已体会到我的怅惘。

我转头看靠墙的书架,上面摆着一些书。

我的书,在“文化大革命”中,论斤论两卖掉了。

我告诉沈先生,六十年代美国传文出版社(TwaynePublishers)计划出版一套世界文学家评传的丛书,约我写《沈从文评传》,我到处找他的书。跑遍了美国几所大学的图书馆,在香港旧书店布满灰尘的旧书店挖掘,才收集了他部分作品。

没有什么值得写的,沈先生说。

您是我最佩服的现代中国小说家。

沈先生谦虚地笑笑。

您不写了,是中国文学一大损失。

我的小说过时了。

好的艺术品永远不会过时。

现在研究古代丝绸,不是写作的心情了,也写不出来了。

沈先生夫妇带我们走进内室。到处堆着资料。他俩捧出一叠厚厚的本子,上面全是古代服饰,丝绸锦绣纹样。一片片精美厚朴的锦绣,明暗交织着细致的色彩,就和沈先生一篇篇小说一样。那是他在漫长艰苦的日子里,用另一种方式而凝炼的艺术匠心,是否用笔写出,也就无所谓了。

我和Paul惊叹得说不出话了。

沈先生微笑着,笑得那么自然,那么恬适,无挂,无虑,无求。那微笑透着摸不透的禅机。

这么一间小屋子,这么多的资料,怎么工作呀!我说。

屋子在大街上,来往车辆太多,太吵了。沈先生说。

这些丝绸锦绣,有艺术价值、历史价值、学术价值,甚至有实用价值。

很对,可以仿造,增加外销。我建议了。

有结果吗?

没有办法。他摇摇头,仍然微笑着。

我们离去时,沈先生夫妇送到楼梯口。

我说:下次来北京,再来看你们。

走出公寓大楼,我对Paul说: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最好的小说家,三十年没写小说了。现在,我觉得他并没浪费三十年。他保持了人格和艺术的尊严。

我完全同意。你不知我有多感动。他是中国的国宝呀!竟然被冷落了这么多年,现在仍然被冷落!

四年以后,一九八四年六月,我一人到北京。沈先生在头一年已中风了。本不敢去扰他,但是,不去看他就来不及了。老一代逐渐凋零了。

一九八〇年,去看茅盾先生,他刚从医院回家。见到我和Paul说:我很想见你们。离去时,他坚持要送到大门口。我们拦住他。我永也忘不了他喘着气拄着拐杖站在天井里,向我和Paul频频招手的神情,依依不舍——不舍他最后尚存的生命。我们一步一回头。他不断招手,微微地,依恋地。走出门外,我很久说不出话。

在他们那一代人身上看到的,是个人遭遇所反映的充满矛盾的中国现代史。

我终于决定去看沈先生。他还可以站起来,但不便行走。当天下午他还得去医院检查。我没久留,也没多说话,只是要沈先生知道,天涯海角有那么一个人,在为人和写作上,沈从文是她仰望的天空。

离去时,沈先生坚持拄杖送我,未必他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了?一个中年男子扶着他,送我到楼梯口。那就是我捧着读的《湘行散记》的封面上小虎花园的小虎。

来源:聂华苓著 《三生影像》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8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