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小面,你吃过五千碗还是三千碗?
没有哪座城市,有重庆人对小面的执着。
1
小面,很多人已吃了大半辈子,没五千碗也有三千碗,吃出绞死绞活绞成老太婆的深情。
这是句重庆土话,即一往情深。
我打记事起,几十年过去了,每年就算吃小面五六十碗,至少也有三千碗了。
我知道,小面已然成为重庆人味蕾最深刻的记忆。
在外乡人看来,重庆这座既盛产美女又盛产美食的城市,劲爆的美食多了去,咋会轮到小面?
其实,饮食是没多少道理好讲的:火锅好吃吧,但那杀胃的麻辣你能天天消受?江湖菜好吃吧,但你得有酒有友,何况,腰包里的银子,能每顿都去招呼它?
唯有小面,草根、简朴、实惠、美味、便捷,在重庆任何旮旯,你都能“想吃就吃”。
按说,重庆作为南方山水大城,主食以米饭为主,为何小面会盛行?
答案三个字:佐料好。
打我记事时,正是计划经济最严控时期,什么都凭票,粮票、布票、工业票,连买火柴都凭票,但小面佐料和今天比,一样不少——
红油辣椒、葱花芽菜、花椒味精、蒜水姜末、猪油芝麻酱等,十多种作料打进碗,外加半瓢熬得雪白的骨头汤,面条起锅前,烫几匹莴笋叶子或水藤菜,热乎乎地一碗捧手上,那香味就伴着热气直逼喉咙——
这是小面的基本看相,入口,能让任何一个远方游子,找到家的感觉。
2
我们是吃着小面长大的少年和少女,俗称“面娃”。
我们或都曾经有过远行,因下乡、支边、参军、求学、游历等等,吃过各地的面条。但大多数人心中,只认可重庆小面。
问:重庆人为啥叫小面而不叫大面呢?
你看人家兰州拉面、上海阳春面、武汉热干面、歧山臊子面,要么有动作,要么有形态,唯重庆称“小”,真是太不会绕包包了!
再看面老板取的名号吧,既汗颜又好耍,诸如老太婆摊摊面、秦妈小面、王莽子小面、李二姐面馆、板凳面、燕镜牛肉面等等,虽难见雅致,但并不影响其火红。
盖因小面本身有特色,名号退而其次。
3
早年,重庆小面没名号。盖因那是国营或合作商店的一统天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街上面馆远没今天多。譬如上清寺,从曾家岩走到上清寺转盘,只有老东民、九园包子和上清寺餐厅卖小面。
过了转盘,要到牛角沱或两路口,才有嘉陵餐厅和山东又一村等少数食店卖,哪像今天,同样的地界面馆至少上百家!
那时人们称小面叫“吃二两八分”:
“两”,指二两粮票,“八分”即8分钱,这价格至少20年没变,走遍全城任何角落,小面均“二两八分”,谁也不敢多卖1分钱。
当然,也有1角2分一碗的榨菜肉丝面,但人们基本不吃,嫌贵,多4分钱啊,可买两盒火柴了。
从表现看,当年堪称物价稳定;从骨子说,则知经济是静止的。
直到80年代,粮票取消,小面微涨,从1角、2角、5角直到今天,40多年过去了,二两小面卖7元,仍属草根,乃不含浇头的素面。
而榨菜肉丝面已被淘汰,代而取之的是牛肉、肥肠、杂酱、豌豆杂酱、鳝鱼、豆花、三鲜、鸡杂等数十种红亮浇头,价格各异。
但对老重庆来说,只有剔除了浇头对味蕾的干扰,才能品出一碗小面是否正宗。这差别,超出了味蕾,入髓入心。
4
今天的小面如果不吃干溜,得剩半碗油汤。
观察:凡是吃完小面再浇上醋把油汤喝掉者,多是短缺年代的过来人。他们不舍浪费。当年小面油少,若放开肚皮整,不是吃二两,女娃子也能吃六两!
我在重庆车渡站采访,遇一罗姓老师傅。他是1961年进站的,俗称“二老工人”。他说灾荒年饿得心慌时,与人打赌,一顿吃过三斤水面,折成二两一碗有15碗。
我问那份量有多少?他说整整一洗脸盆!
小面虽说起缘起久远,但真正红火,应始于80年代初,斯时,知青大批回城,就业难度增大,政策得给他们出路,个体面摊遂突破国营商业的一统天下。
初创时因实力单薄,摊档的基本形制大同小异——
占巴掌大一块地方,用废汽油桶糊成灶,烧蜂窝煤或煤球,后改烧液化气;灶上坐36公分或48公分大锑锅,水烧得滚开,只等客来。
佐料是公开的:案板上,瓶罐或高或低,不乏豁口或丑陋,但油辣子的鲜红、小葱的翠绿、榨菜粒的金黄和猪油的雪白营造出的香气,让清晨的路人欲罢不能,于是无论上学的还是上班的,多停下脚步,对着热气中忙碌的人影高喊一声:
“老板,整二两!”
热气中的人影抬起头咧嘴一笑:“要得!”
随即“嗖”地一声,一撮面投下锅,接下来是碗响叮当打佐料的声音,动作让人眼花缭乱,最后放猪油时,手却慢了:用冰糕块刮指甲壳大小一团,挂碗沿边。
其实,老板知道你很想让他再多放点猪油。但他决不多放,还会抬起头瞟你一眼,笑:“我是啥子老板嘛,只不过混口饭吃。”
5
一条街上,“混饭吃”的小面摊一家接一家开过去,都以为能挣钱,结果没多久,十之七八死翘翘了,原因就三个字:不好吃。
而好吃的那两三家,愈发红火:因桌椅有限,不少面娃只能在街口或站或蹲,狼吞虎咽,呼噜呼噜的吞咽声三五米外都听得见。又因街口窄,有人只能屈蹲马路牙子,两米开外就是下水道,那味却盖不过面香的诱惑……
所谓浇头,就在这一时期多起来:
不凭肉票了,能做杂酱面的就多了。有人把豌豆煮粑后与炸酱融合,创新出“豌杂”,如鲁祖庙的花市豌杂,香飘三条街,与较场口的惠大嫂杂酱联手“犯案”,把面娃们吃得死去活来。
6
鉴于佐料公开,我亦在家里整小面。佐料一应俱全,放得比摊上多,但却不好吃。先以为是手艺不到家,愈发将佐料整得精细、放了猪油又放香油,但仍不好吃。
一熟识的老板听后得意地大笑:“你都做得出我那个味道,我不就喝西北风了吗?”
仔细观察,摊档小面优势有三:
一是油辣子每天新湔,香辣未散。家庭却做不到,湔一罐得吃半个月。
二是汤稠。一锅水不知下了多少碗,从稠汤里捞出的面条,口感和家里的清汤大不一。作家莫怀戚曾问我:你格晓得在家用清水下面为啥不好吃?
他解释:面摊摊除了佐料外,还靠那锅面水:由扑粉与面碱混和,汤浑;起锅时刚煮透(提黄还未全透),搁碗里豁几下,佐料、筋道、软硬和香辣恰到好处。能不好吃吗?
三是氛围。热气、煤灰、嘈杂、异味、吃态等,一切江湖草根的凝聚,都让人胃口大开。
7
光阴荏苒,城市巨变。
当年街头巷尾的“苍蝇面馆”,如今都完成了升级,老板们或租或买,进了临街门店。
店面一般不大,也不装修,置桌三五,若生意好时,老板就将塑料高低板凳置于店外,店外马路比早年宽阔许多,有树有花台,于是,类似幼儿园的“排排座,吃果果”景象,又为小面增添了养眼乐趣。
许多当年的面娃,如今已升级为“面霸”,他们开着车满城转,只为寻找那浸入骨髓的老味道,哪怕停车费交8元,小面才7元,仍觉得值。
这就叫性格。
早在20年前,操持过重庆美食节的市商委流通处处长刘域,就看到了小面的前景:
“小面看似小,其实是一个很大的产业,你想嘛,重庆主城区有六七百万人口,如果其中10%的人每天吃1碗面,那就有六七十万碗,以每碗3元计(当年价格),一天就是200多万元,一年下来,光卖小面少说也有七八个亿,若推向全国,产业链上的数据不得了!”
如今,主城扩大了很多,人口增加了很多,面店也增加了很多,几十亿的小面产业,滋养了数以万计的卖面人士。
前些年,重庆搞了个“小面五十强”评选。那铮亮的牌子,至今仍挂在一些面店门口。
一次成都客人来渝,我知道省城人民口味刁钻,便专门带他们去吃金岛花园的板凳面,五十强之一。
板凳面特色有二:一是配菜只用包包白,二是盛面皆黄色搪瓷碗。高低错落的板凳让成都人大开眼界;面入口,亦呼过瘾。
但我一吃,却太太太一般了!除了油辣子是新湔,几乎没特色。
再一次,去沙坪坝区体育局办事,路经秦妈小面(五十强前三),进去整了一碗,也是太一般了。
至此,不再迷信所谓强与不强——其实,小面本无深刻道理,它原本就是一种草根美食,经过岁月的淘沥、创新与守成,只要味道独特、价格便宜、不吃装修、不仗名人,五不五十强,有个卵用啊!
而最好吃的小面,往往就是你楼下的那家店!
这就像人生:这山望到那山高,则欲壑难填。
欲壑有时能推动进步,有时却能推你下岩!
不去望山,自有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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