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知我心

©作者 郭佳妮

母亲要离开北京的那一天,非要拿脸盆亲自给我洗脚。家里还有旁人在,我羞得没脸,慌张反驳了她,母亲黯然退了出去。当时我只觉荒唐,天下哪有母亲给已成年的女儿洗脚的,何况过不了多久我剖宫产的伤口就会愈合,那时尽可以冲澡了。片刻,母亲收好行李,往门口走去。我想起身送,母亲不让,只怕凉风吹着我,催阿姨快快拉起卧室的门帘。我听着外边铁门哐当一声,知道母亲确实走了,泪水登时流了满面。阿姨劝我,还在月子里,小心眼睛。我却劝不住自己,后悔临走没忍住恼了母亲,惹她走得更伤心。

从去年十一月份,母亲就来照顾我,而后父亲的手迫切需要手术,喊来了婆婆,母亲却该走了,临走的这一场兴许是有些不舍。除了母亲,其实无人在意我的脚,都只照常理担心新生的小儿和我剖宫产的伤口。母亲却不担心这些,她后来在手机里带着笑音同我讲,孩子都是这般长大的,长大了就好了。至于剖宫产的伤口,她也确信北京大医院医生的开刀水平。我有时会因为这些话和她置气,怪她太理性。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同她生气真正是因为,母亲走后,我吃了许多苦头。阿姨不久也到期了,婆婆年迈又不懂育儿理念,两代人的饮食作息也难以融合,丈夫夹在中间越来越像冰块般冷硬,有几次夜里我忍不住去厕所哭泣。婆婆挨也不住城里生活的孤寂,最后竟病倒了。她回老家疗养后,只余我一人照顾三月小儿。有两回我去煮饭,孩子竟差点从床上跌落。我心里的苦,无处诉说,只能与母亲哀怨。母亲兴许是想劝我积极些,却与那时的我句句不和,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后来弟弟在中间说和,我才清醒过来与母亲和好。此刻,我忆起母亲临走时坚持要为我洗脚,才明白了她的那层意思,她是怕自己走后,我过的不能再如从前妥帖。那时,我还不能想到。

母亲这半辈子,过得其实也不大顺畅,近来她却总能笑着大声讲话,又兼具脚下步履如飞。前年我成婚后第一次回老家,我们夫妻起兴和母亲一道去逛逛城墙。母亲坚持让我们只租一辆双人自行车,她要在旁边快步跟着。我们骑得很慢,怕母亲累着,母亲却走得飞快,一时间竟越过了我们。我在自行车后座喊她,“妈,慢些,慢些!”母亲却像是燃了动力,走得愈发快了,回头看看我们的自行车,应道:“你们慢慢骑,我锻炼锻炼!”我方知道,母亲的体力已经大大超过了我,她从前说自己每日快步走近一个小时,竟不是玩笑。我再侧身望去,母亲越来越远了,她当日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衬在青色的旧石砖上,倒像是一团红色的火苗不停闪动。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母亲如今像一团火,过去却好似一汪水,沉默下透着悲伤。悲伤不知道是否印在了母亲这一系的基因里,除却母亲,外婆,大姨,表姐和我也都有伤感而长久不能成眠的经历。大多是遇到了不好的事后,心里沉湎不能逃出吧。我幼年时,母亲被聘为乡村民办教师,受人尊重。有一回弟弟们偷偷玩火,火星子溅到一个同村的孩子。兴许是留下了疤痕,对方的祖辈不依不饶,称我的母亲根本不会教育孩子,不配再做一名人民教师。母亲坚持去道了几次歉,不是挨一顿冷嘲热讽,便是吃一场人家的闭门羹。父亲那时新置办了机器给人脱麦子,以为这不过是农村的一件寻常事,一个夏天便也没有停歇。等他歇下来,才发觉母亲一日比一日话少,后来竟下不了地,也吃不了多少饭了。而后父亲带着母亲去省城问药,母亲才逐渐好了,却再也做不了教书先生,她大概是怕了再站上课堂面对人家的孩子。我的母亲,由此,从一位乡村教师,变成了一个寻常农妇,她的脸上,不再有那份骄矜,只剩下一份透着讨好的善意。

想到而今,母亲又能挺胸抬头地在人前走,我的心里不胜欢喜,又开始佩服我的母亲,她从岁月的重重磨难里熬了出来。近些年,母亲平日在省城里打工,趁假期回去探望外公和父亲,来陪我待产是其中一个插曲。当时疫情管控严格,进京谈不上容易,因为我有早产的征兆,母亲和父亲商量排除万难提前来了,我心里十分感念。父亲前些年从梁架上掉下来,脚趾粉碎性骨折,后来虽然愈合,却走不了远路,使不上力气。年初在花椒地里摘椒时又被刺扎了手,伤口竟反复不能愈合,脓血让人忧愁。母亲便是那时离开还在坐月子的我,回去陪父亲做手术。两头都是她放不下的牵挂。

关于生产,母亲有一回给我讲起她的前两回经历,堪称惊奇。头一回是生我。那时父亲还年轻,拼着劲儿在山上开矿,一去就是好几天,到回家也往往是夜里。母亲闲得无聊,听人说镇上黄昏放电影,央隔壁的婆娘带上自己一起去,看她大着肚子,人家无论如何不肯,只能作罢。母亲睡到半夜突然感觉肚子收缩得厉害,也不知道身旁的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的,推他也不肯醒,只说天亮了就去,再睡会儿罢。后来闹醒了奶奶,奶奶有经验,便催父亲快去隔壁请人开车送去县医院,路上母亲喊的叫的,邻居笑骂父亲莫不是要把孩子生在车上,当真心大。母亲却说自己才心大,临生产还差点跟着人群去看电影,笑作趣谈。第二回是当真惊险,那时我还小,母亲又快生弟弟。父亲却突然连着发热好几天,他自己直觉不对劲,喊爷爷陪着他快去县城看。正是那一天,母亲突然羊水破了,奶奶把我托给邻家,求亲戚开车赶紧送母亲。到了县医院,正遇见父亲他们,才知道,父亲竟是感染了出血热的疫症,倘若送来得再晚些,便和大爷爷一样,没有命活了。这生与死的稍有差池,我听起来甚是惊心,差那么一点,我和刚出生的弟弟,便没有父亲了。我问母亲,想起来怕不怕,母亲却说,想它做什么,反正最后又没有事情。我的母亲,真不是个寻常女人。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母亲的不同寻常,要追溯到她的出生地。我母亲生在省金矿旁边,她的家门口就是金矿的挡杆。来来往往的人,都来开矿,有大大方方采金子的,也有偷偷摸摸捞清化渣的,更有拿着猎枪长刀抢矿袋子的。我母亲是见过世面的,我的外公外婆在这样一个复杂的环境里,与人人交好,不受侵犯,绝非易事。住在金山下,我的外公外婆却催孩子们仍旧坚持下山念书,把读书一定要当成头等大事。我母亲和姨姨们,经常天还蒙蒙亮,就推着一辆大二八往山下走,走十几里山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才能到学校。母亲从没有和我们主动谈起金子和相关的一切,相比于金子,她的父母始终教她更在乎文化。可惜后来因为弟弟的事面皮薄,她不能再继续育人。如今,她却说尽管打工,倒比过去舒心多了。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放松。她打工空闲的时候,便与姨姨们通视频电话,大声地笑谈琐事。偶尔,母亲与父亲会有一些争执,但很快会过去,她不再如年轻时那般,垂着几滴泪沉默不语,而是笑着与我们说一通,便让它过去。她仍然照顾着父亲,也把挣到的工资,一起攒着,等着给弟弟们娶亲用。

母亲活了半辈子,酸甜苦辣都有了。原以为孩子们大学毕业,逐渐工作成家了,便能慢慢停歇下来,如今却是一样的忙碌。自她离开北京后,已经快要一年了,我们还没能再团聚。不过,母亲离开后坚持天天给我的微信运动点赞,哪怕我只走了几十步。我有一次忍不住问她,我才走了这么点,妈你怎么还给我点,怪羞的。母亲笑着回我:“我知道你照顾孩子辛苦,这上面显示不出来!我知道…”我的母亲,她比谁都懂一个年轻母亲的辛苦和在意。我不再轻易地流下泪,也努力绽放一些笑容,因着还有我的母亲。

作者简介郭佳妮,陕西渭南人,热爱诗歌,散文。北京邮电大学硕士,现在北京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