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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起攀登,

直到我透过⼀个圆洞,

看见⼀些美丽的东西显现在苍穹。

我们于是⾛出这⾥,重见满天繁星。

——但丁《神曲:地狱篇》

01.

七尖

有一些物理现象,人是可以明确认知的。比如49个GPS痕迹停留在一个点上,一动不动,不定时其中几个还传来紧急呼救的信号,这意味着什么?

伏龙寺地处宁波与绍兴交接地带的四明山脉最深处,宁波市最高峰青虎港南坡之水,与源自三尖山坞封岭之水,两水交汇,汇向峡谷,峡谷尽头,如龙张口,龙口有一寺即伏龙寺。

青虎港与三尖山,是此次江南百英里所谓“四明七尖”中最高的两峰,七尖上下山坡度极大,又都是土路,所以上坡谓之“绝望”,下坡谓之“屁降”。最初看赛事介绍,我以为是主办方的噱头,及至夜半走在山林里,才知道这是主办方唯二说了实话的地方。

所有的“绝望”中,三尖山是“最绝望”,登顶前最后一段我甚至无法用杖,只能抱树前进,最后一小段主办方安置了一段绳索,真是救命之举。跟在我后面的澳门选手抱怨,“这特么是越野还是探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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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尖山登顶前的绳索,没有这根绳子,后面的很多人不知道怎么上来。

而所有的“屁降”都差不多,近60度的坡度,大多数选手真的是“屁降”,坐在地上滑滑梯,到后来小雨大雨暴雨先后降临,除了屁降,别无他法。

14日凌晨2时17分(因为我此时拍了一张照片),我正拉着绝望的绳索冲顶三尖山,突然阴云里几道闪电钻出来,几秒后炸雷响在头顶。山顶有树,还有电线杆,我觉得这个雷电就是冲着经常做坏事的我来的,我回头喊了一声,“大家赶紧下山!”,提杖便跑。

回头那一瞬间,我看见远处还有几盏头灯刚出CP6,还在公路上,距离山脚还远。

下坡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暴雨劈头浇下,我把冲锋衣的帽子戴上,狭窄陡峭的土路瞬间成了泥泞的溪流,头灯光线透过密集的雨注,可见度非常低,我小心翼翼又快速地往下降。前面模糊出现了一个身影,走两步,跌倒在路上,刚站起来迈开步,又跌倒,最后一次竟然是向前扑倒滑行下去,幸好有树挡住。

有一个救援人员上来,不停地喊,“319在不在?319在不在?”他也发现了这个一直在滑行的队员,赶紧喊住她不要动,然后请我带她下山。

319是谁?他继续向后去找了,我带着这个孤独的女孩子向山下冲去。原来的路根本无法走,只能从旁边的草丛和树林里开辟新路,我告诉她双杖一前一后,侧着身子下来,每一步都踩实,就不会摔倒。

02.

伏龙

炸雷和闪电接二连三地在山顶爆开,我想赶紧逃命吧。下到山脚,我就抛弃了那个女孩子(如果你能看到这篇文章,向你真诚表达歉意)。山下的机耕路已经完全变成河流,冲锋衣彻底湿透,偶尔闪电会把四周照亮,我疾步快速地往前冲,脑子里就俩事儿,第一,我以后一定多做好事,千万别劈我;第二,以后想害谁,就怂恿他来参加这个赛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现路边有一处灯火,我欣喜若狂,以为到了CP7。进了院子,发现很多选手裹着保温毯面有菜色瑟瑟发抖,我定睛一看,发现有“伏龙寺”三个小字,这不是CP7,这是山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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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雨中走了一个半小时,我终于抵达伏龙寺。这件陪伴了我十二年的冲锋衣,被我安置在寺庙的垃圾桶里。

我在人群中找到了廖博士,他裹着保温毯正坐在唐僧的塑像前沉思。登三尖山的时候我中途停下来清理鞋子里的砂子,他就冲到我前面去了。

几十人分散在伏龙寺的两个大殿里,有坐有卧,殿内各路神仙塑像庄严肃穆,怒目圆睁,大家沉默无语。我也裹上保温毯,但是因为已经在暴雨里走了一个多小时,仍然抖得厉害,旁边的人提醒说可能会失温,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的诸位神仙,想来想去,还是出门跑到唐僧面前换了湿掉的衣裤(唐僧取经啥没见过,所以在他面前光屁股还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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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是唐僧,没有怪罪我在他面前换掉湿透的衣裤。

此时已近凌晨4时,暴雨依旧,山上仍然不时有选手撤下来。其中一个兄弟进门时已经摇摇晃晃,我问他保温毯呢,在山上遮雨时已经被划破,我只好把我的另一条保温毯让给他,过了许久他才停止了摇摆。

这里手机都没有任何信号,寺庙旁边的溪流正在变成山洪,轰鸣声越来越大,有人突然说了一句,“用GPS求救啊!”于是大家陆续拿出了那个小小的黑盒子,摁下了标有“紧急救援”的红色按钮。

所有的人都疲倦至极,开始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偶尔闪电划过,照亮大殿的轮廓。朦胧中我看见一条黑色的虫子从廖博士的大腿上掉下来,在地上蠕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是蚂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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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蚂蟥从廖博士的大腿上掉下来,在地上蠕动,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03.

祭旗

12日下午4时多,我下了飞机立即打车前往宁波奉化区溪口镇武岭广场,江南百公里赛事的出发点和终点,人来人往,天气阴沉,舞台上有人声嘶力竭。

氛围绝对到位,像一个大Party!

廖洪涛博士比我早到很久,已经领完了参赛包。他是十多年前怂恿我走上香港麦理浩径百公里的始作俑者,人生遇人无数,不输者寥寥无几,他是其中之一。

我是第一次参加168公里的赛事,面对嘈杂的现场,毫无头绪,廖博士拉着我去排队,先签生死状,再报名强检,然后交500元押金领取一个小黑匣子——GPS,最后领取赛事包。

强检报名的时候,有一位男士(A)和工作人员(B)吵得非常凶,听说是A忘记带身份证,B不给他报名。我心想宁波人脾气这么暴躁吗?吵那么久了,干嘛还不动手啊?

等我排队领GPS的时候,后面又传来巨大的争吵声,只见A又跑到B面前喊了几句,然后微笑离开,突然一个转身饿虎扑食般扑向了B,B正在桌子后面,哗啦啦啦一阵凌乱和嘈杂,大哥A已经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A的女人拉住B不放,B也微笑,说“报警报警,赶紧报警!”

等警察到的时候,A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用一面白色的旗子擦着流血的手,血色醒目。

我想起了古代将士出征前祭旗的场面。这场赛事有一个名字,正叫做“出将入相”,这个赛事的设计总监不简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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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广场,廖博士说有一面墙有我们的名字,我过去找,然后看到旁边的“江南英雄榜”,上列28名“江南百英里历届精英”,有头像有战绩,排在第一的是梁晶,2021年江南百英里冠军,成绩是18小时35分45秒,也是迄今的纪录保持者。梁晶在这里夺冠后仅仅14天,又赶赴甘肃白银参加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

梁晶的名字我就是从白银事件知道的。那一次比赛还有我一个前同事,他中途看情况不好选择退赛,如今竟然成了陈霖的教练,我在现场正好碰见了他。

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成了中国越野人心头永远的痛。我非常仔细地查找了所有关于那次赛事的资料,从纸面上认知了关于越野赛的艰苦、残酷,以及不确定性。

英雄榜上,梁晶的头像是黑白的,依然专注于他的跑道。

不远处的舞台上,赛事总监依旧在烘托气氛,用一组一组的数据,来证明江南百英里赛道的可跑性、趣味性和安全性。他在台上喊,江南百英里,应该成为你的人生第一个百英里!他列举历年数据证明新手完赛率在80%以上。

后来在伏龙寺,有一个小妹妹说,她就是听了“这是一条你徒步都能走完的赛道”的广告语,才奋不顾身地报了名。

“我有腿啊,怎么会走不完呢?”她告诉我们,她的月跑量只有70公里。

04.

出(洋)相

组委会要求的强装我都带了,但是面对这样的天气,我心里依然没底,就在现场又买了一条压缩短裤和一件压缩长袖。

夜里11时左右,我专门从酒店出来,到街上感受一下温度,有些冷,山里应该温度更低。

我微信廖博士,明天出发穿短裤长裤?他说穿短裤,如果我不怕热,可以穿长裤。

我开始折腾两个换装包,脑子里各种计划和预案,最重要的,就是组委会说的阵雨天气。

最后我决定把雨衣放在CP7(预防凌晨的阵雨,我真是傻),把另一条长裤和压缩长袖放在CP12(这样冲刺的时候显得帅一些),但是我把另一条长裤塞进了包里(占了不小的地方,我真是英明)。

13日早晨6点,准时醒来,找了一家蒋家第三十二代传人牛肉面馆吃了一碗面,祈祷申凯总裁保佑我顺利完赛。我照顾你后人生意,你也要还我一个人情嘛!

武岭广场很小,3000多人挤在一起,台上的声音震耳欲聋,几乎啥都找不到,问了几个人才搞清楚换装包的交付地址。廖博士喊我进168组的检录场地,台上的主持人请了一位激情四射的男士带领大家热身,实话说,那么小的场地搞那么大动作,没人被杖戳着真不错了。

然后就是各路精英大神选手登台亮相,我是一个也不认识,就看大神们面相气质有啥特殊。这里还有一个骚操作,第二排精英选手上台完毕后,主持人竟然开始邀请当地领导也上台,一个又一个,站在选手前面,场面极其尴尬,我和廖博士不约而同地蹦出两个字——卧槽!

我最后的结论是,除了白胖的那些官员,这些精英选手从面相看,都是普通人,没有啥特异的地方。我就想我这么其貌不扬,是不是有一天也有可能站在台上,接受大家的欢呼?

正做梦的时候,台上的主持人加大了音量,“现在后台显示还有500人没有打开GPS,其中百英里组还有100人没有打开,请大家务必打开GPS,看见显示灯亮起,这是关系到每个人性命的事情!”

吓得我赶紧翻出小黑盒子又检查了一遍,还请廖博士帮我确认了一下。

脑海里又闪过梁大神的黑白照。主办方把梁神挂在这里,既是致敬,又是警醒,中国越野赛事的这一课,代价确实太大了!!!

05.

入酱(缸)

出发即开跑,混杂在几千人里,我和廖博士被迫分手了。

前一晚我的前同事、陈霖的教练叮嘱我,不要着急,路程那么长,别开始就把自己拉爆了。

我刻意放慢了速度,途中还遇到了传说中的罗惠鸿老先生。2019年,68岁的罗老先生在经历此前的六次挑战失败后,终于完成他的百英里之战,成为江南100外宣的ICON之一。

5、6公里之后,开始弃公路进山的时候,终于赶上了廖博士,但是混乱也开始了。

上山的道路过于狭窄,导致了大堵车,队伍极其缓慢,很多人只能从其他小路爬上去,但是最终汇总依然在进山的路口上。

这算是抄近路吗?插队吗?

有一位东北口音(无地域黑的意思)的男子跑出来主持公道了,义愤填膺地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好多人笑笑,继续往前挪!

到CP1这一段,堵车占据了大部分时间,甚至下坡也堵,很多人开始抱怨,为什么不分组,几个组前后错开15分钟,也不至于这样。有几个30公里组的妹子挺同情我,“大哥这样对你不公平啊,你们就应该先走。”我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和你们堵在一起我还挺开心的。”

我后来和廖博士讨论,分组跑这么简单的事情,组委会能不知道吗?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我俩的结论是,人多场面大,领导看起来高兴,拍照录像也显得气派热闹!

WTF!

凭心而论,在CP3中段和其他组分开之前,赛道真的漂亮,大片大片的樱花、枫树林、古朴的村寨,真是典型的江南四月风光。我虽然无心观景,但是美景确实涤荡我心,这也是主办方说的另一个实话。

14日早晨10点,被困的49人像《1942》里的难民队伍,把能包裹的能穿的都挂在了身上,在雨中又跋涉了三公里,抵达前来接驳的客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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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日上午10时,被困伏龙寺的49人,向3公里外的接驳车跋涉。

廖博士打开手机,突然一脸严肃,原来他的太太在连续八小时联系不上他之后,已经在赶往虹桥火车站的地铁上了。在火车站的前一站,廖太太收到了“平安”的信号,立即泪如雨下,呆立半晌,原路返回。

上海地铁原站进出,停留超过两个小时,扣了她三元钱。

06.

剧终

回到终点,我疲惫不堪地领取了完赛包、换装包和奖牌。有工人开始拆除广场的架子,我看到满场的黄色展板上的“不设限”三个黑色大字,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所谓的“不设限”,是“不设底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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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上醒目的黄色展板

在回来的飞机上,昏昏沉沉中,我写下了此次江南100的另一种总结:

第一,江南百英里的主办方对“49人失联7小时”负有绝对的不可推卸的责任。自白银事件以后,我一直以为中国户外大型体育赛事不会再有类似马虎荒唐的事情出现,江南100给我们示范了一个鲜活的例子,原来白银即江南,江南即白银。这既关乎到体育精神,也关乎到类似行业的职业化和专业化,更关乎到一个以地方政府名义主办的大型体育赛事,它到底是以“具体的人”为根本,还是以“光鲜的成绩”为根本。

第二,赛事主办方需要给大家一个答复,就是在暴雨狂泻的7个小时内,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在凌晨2时即有选手在群内提示,“打雷闪电了,要不要让大家躲一下”;3时16分有人报告“都在补给站避雨,比赛怎么继续?”直到6时40分,赵家驹冲过终点,十分钟后,主办方通知比赛熔断。这个熔断的决定是如何做出的?是不是赵家驹不冲线,就不熔断?主办方针对选手的安全,到底做了哪些部署,最后又如何一一实现。还有就是,那失联的49个人,他们是不是真的给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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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大图查看赛事群相关对话

第三,凡是打着“除了比赛之外其他所有都好”的旗子的活动,要谨慎参加,广告一般都是骗人的。江南100此次确实涉虚假宣传,首先就是对外极大夸小(人家都是夸大)了赛事的难度;其次可能在赛道参数上作假,官方说168公里海拔爬升7600米,但据完赛的赵家驹的数据,海拔爬升是8400多米。

第四,江南100赛事的骨子里是“媚上”“媚精英”的,它和北半马的闹剧还不一样,江南100对外展示的形象就是经过精心包装的,带有某种精致优雅的味道,它不是汗臭淋漓的惊险刺激的野外赛事,而是一个圈层的生活方式。他在乎的是那些能够带来巨大流量的ICON,包括冠军,也包括80岁的完赛老人,而普通的参赛选手,就是发令枪响之后热闹场面中的一个原子。这是江南100的里子,说更透彻一点,也是江南100赛事设计者的里子。

第五,越野跑是非常有难度甚至有危险的户外运动,一般人如果没有类似的运动基础、户外经验和基本的自救技能,还是远离这类比赛。其实平时跑一个五公里十公里,也很好。

第六,感谢江南100,我的第一个168,教我学会了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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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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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作者 铁木

前调查记者,公益作家,第四届“记者的家”社会重大事件报道奖获得者。


本条内容创作团队

编辑:默默

图片:除署名外均为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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