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女

晚归,发现弄堂的一个隐蔽死角处居然停放着一台大排档餐车。昏黄的路灯和餐车上方挂着的一盏惨白的应急灯将四周映得影影绰绰。

与寒气逼人的夜晚、暗淡清冷的灯光相反的,是餐车上的热火朝天:炒锅油烟呛人、锅铲铿锵,小砂锅热气腾腾、突突翻滚……

看到这久违的场景,忍不住停下脚步。

打理大排档的是一对年轻小夫妻,丈夫主打热炒,边耸着左肩歪着脑袋夹住手机接外卖电话,边往炒锅里倒油,熟练地单手磕进一只鸡蛋,迅速划散,抓了一撮豆芽、一小把青菜,快炒几下,又抓了把泡好的粉干扔进去,用铲子拌匀了,一个颠锅,顿时火苗呼啦蹿了上来,眼看整只锅都着了起来。很快,一份香气四溢的炒粉干就可以出锅了。

妻子则料理着一排小砂锅。她的手法颇有几分像中医馆里的药剂师,先抓一把鹌鹑蛋,每只砂锅里挨个儿扔下几颗;再抓一小撮切得极薄的火腿片或牛肉片,手腕轻抖,飘落下几片;最后点缀上几根小油菜。这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似很随意的样子,但我敢打包票,如果你和朋友各买上一份,会发现两只砂锅里的牛肉片数、鹌鹑蛋个数,甚至连小油菜的根数,几乎不差分毫。

我站在不远处偷偷地瞧了好一会儿,想着要不要点上一份砂锅馄饨,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走开了。

我将刚偷拍的那张夜排档的照片发给大学室友老薇,留言:想和你一起再吃一次“安徽料理”。

时光倒流至20年前。入夜,学校后门口,就会出现一支颇为神秘的三轮车队,悄悄地潜到我们学生公寓楼的围墙外,各人到了虽无标记却约定俗成属于自己的那小块地盘上,停下车子,拆装拼合,变戏法似的,一辆小小的三轮车很快变成了一辆餐车,有一眼眼小灶、料理台、煤气瓶,还有各色食材,再变出几张折叠桌、一摞塑料凳。因为老板大多是安徽人,被我们戏称为世界第六大料理的“安徽料理”,就热火朝天地开张了!

炒饭、炒面、炒年糕,粉丝煲、馄饨煲、饺子煲,还有烤大饼、烤红薯、烤玉米……空气里弥漫着煎炒熏烤油炸几乎令人窒息的嚣张香气,这香气,足以让你选择性忽视大排档那糟糕透顶的卫生状况。

每天晚上,和老薇从自习教室出来,总要特意绕到后门去吃一顿安徽料理。我喜欢砂锅馄饨,老薇则喜欢砂锅粉丝,我们每天去光顾的那个排档的老板娘是位美丽温和的小姐姐,虽然就那么点空间,很难腾挪施展得开,但她还是尽可能地将排档打理得整洁有序。顾客少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包馄饨、捏饺子,她的手极灵巧,十指翻飞的瞬间,馄饨似蝴蝶般翩然落下;轻轻巧巧地捏几下,一只只饺子就像一弯弯月牙儿温顺地躺在面板上。

作为小姐姐的“死忠粉”,我们每次去吃,她都会笑眯眯地多加点料,一份砂锅端上来,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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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胃口可真好,这么满满一份砂锅不说,还得再来个梅干菜大饼。

卖大饼的家当就更简单了,一只汽油桶、一块面板,两大坨面团、三大盆馅料,就可以开张了。讲究的是馅料,肥瘦相间的肉切成极小的肉丁,梅干菜剁成碎末,拌匀,分甜、咸、辣三种,葱花单独放一个小袋。

整个杭城,只要是卖这种梅干菜大饼的,几乎全是缙云人,多是夫妻档,老婆管包、擀,老公则管烤。饼擀得极薄,男主人张开大手,小心托起,瞅准了,干脆利落地贴在汽油桶的内壁,桶底燃着炭火。

烤大饼的火候很重要,火不能太猛,也不能太弱,油桶底部有个出风口,装了块铁皮,可以控制火候,男主人用脚操控这块铁皮,铁皮踢开,火就旺起来;铁皮遮住大半通风口,火势就弱了。

不出两分钟,生面饼就开始泛黄,星星点点的焦煳色迅速朝四周扩散开来,里面的油脂渗出来,可以出炉了。顾不得烫,一口下去,咸、香、酥、脆,吃的时候一定要用袋子托着,不然就会掉一地碎屑。

老薇是缙云人,跟老板用家乡话唠上几句,老板很开心地喊她老乡,每次卖给她的大饼总是包足了料,特别大,特别饱满。

一份热乎乎的砂锅馄饨、一个咸香酥脆的梅干菜大饼下肚,这一天和我的胃才算熨帖圆满。

如今,就像刚才,我既没有那么好的胃口毫无顾忌地在深夜去吃一份砂锅馄饨,也没有勇气吃这种没法用卫生标准去衡量的夜排档,其实最重要的是,没有老薇这样的朋友陪着我一起吃了。

曾不解,为何我们对《深夜食堂》有着如此深刻的共鸣和向往;也不解,一种普普通通的食物,在深夜为何会比白天更能激发出味蕾的敏感度和食欲的兴奋度,而胃和人也更容易获得满足感和幸福感。

这一刻才明白,长夜漫漫,我们贪恋的,不仅仅是食物的美味和温度,更贪恋那一刻亲密的陪伴、温暖的相守、无言的慰藉、默契的对视,可以是亲情,可以是爱情,可以是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