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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会开 “小店” 的人。

文丨朱凯麟
编辑丨钱杨

长餐桌的一角,张勇拿起酒杯说祝酒词:开心得不得了,美好得吃不消。一道碗蒸牛肉又端了上来,他举起筷子检查:“底下土豆的时间不够,把师傅叫来。”

新荣记上海浦东店的主厨周宇小步跑来。张勇说:“淋一圈鸡枞油,高压锅再压二十分钟。”

昆明呈贡区,七步香餐厅,一场私宴临近尾声。这一天,张勇带了团队十余人到访,借朋友的餐厅设宴,由新荣记上海、北京、深圳的几位厨师掌勺。厨师们的面孔虽看着年轻,但都是新晋总厨,各自管理着一家新荣记的厨房。

这是对总厨们一场 “小考”:上午在市场买菜,现场开菜单,下午到餐厅排菜,试菜,晚上开席——用的食材不是熟悉的食材,灶也不是熟悉的灶。一年前,张勇向员工宣布 “退休”,放下日常管理,专注几个新餐厅的项目,但他依然不时地带着团队出门历练。

清早八点,两台车从洲际酒店出发,来到昆明的篆新农贸市场。厨师们拎菜,张勇扫码付款。

56 岁的浙江台州人张勇精瘦挺拔,额正中一点观音痣。他穿得年轻,白 T 牛仔裤棒球帽,背一只 Dior 双肩包,率一行人浩浩荡荡逛完一圈,一小时后买齐。

随后,众人来到菌子供应商林俊熹的摊位坐定,喝茶休息。林俊熹的菌子供应国内百来家高端饭店,新荣记是其最大客户之一,合作多年。

菜摆满一桌,众人围过来,张勇开始列当晚的菜单。

“这次来云南是我们第二次做食材的考试。来云南做饭,菌菇永远是滇菜的主题。今天就用新荣记的家烧,我们的土菜,去演绎云南的食材。”

他拿起一朵干巴菌,“干巴菌凉拌,用我们的口味,放点建水的菜芽。豌豆粉也可以放里面,大碗装。还有腌菜糕,你们自己都可以试试。” 然后在一页白纸写上 “涝汁大烩” 四字。

“新鲜的玉米,用剁椒炒,凉上。”

“和牛干巴,用云椒炸。”

“黄焖黑山羊腿配青头菌。这个你来负责。” 张勇指着厨师周宇说。

“云南的土鸡用来炖汤,配松茸,可能再加点虎掌菌,加点黄赖头。但灵魂一定要用云南的火腿。”

厨师们有的拿手机记,有的拿纸笔记。新荣记深圳店的厨师长王乐平认真记了两页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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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勇和厨师们在昆明现场开菜单。

十年来,每到夏天产菌季,张勇都会带团队来云南,身临其境,尝食材和试菜。张勇认为厨师不能只待在厨房餐厅,还必须出门 “见识”。

张勇 “挑战” 厨师几乎成了一个习惯,对外人也如此。这天中午的 “员工餐”,张勇招待团队在昆明柏联酒店吃饭。米其林餐厅的老板来做客,柏联的总厨李明如临阵前,提前列好了详细菜单。张勇看后让人转达:“太多菜了。你让他就砍到 8 道,倒逼他。”

到了晚上,宾客齐聚,昆明突然下起雨。长桌摆在露天,幸好有一幕玻璃顶,但稍往外坐坐就会淋雨。众人挤在一块用餐。在座的除了新荣记十几名员工,还有几位本地知名人士。

22 点 20 分,最后一道菜上齐。有人问张勇,是否认可今天厨师们的表现。

他更多地鼓励,说第一次这样做菜,没什么好坏,“还剩下什么材料,你们这两天都要再试试。” 但他心里对各人的表现已有了评判。

为了让每家新荣记都有与之匹配的厨师,张勇用超出一般的精力培养自己的员工,比如像这样,让年轻厨师到陌生环境,给他们施压出题。过去他从外面招大厨,发现流失率高,改为自己培养。新荣记的厨师不少人跟着张勇多年,把 “荣叔” 当作偶像。王乐平 16 岁进台州新荣记厨房,从杀鱼打荷做起,十四年过去,他感到 “荣叔” 好像没怎么变老。

宴席已散。离酒店还有 4 公里车程,张勇就让司机停车,他要快步走回去,锻炼身体。下了车,他一个箭步往前,在场的年轻人也跟不上他。

“收式” 的年纪,还想要名誉

林俊熹第一次在昆明见到张勇是 2005 年。农贸市场冷冷清清没几个人。一个穿夹脚拖鞋和沙滩裤的青年人在他的摊位前蹲坐,也不说话,观察林俊熹和妻子拿小刀修剪菌菇、打包装货。第三天,年轻人才开口,“找你进点货”。

买了菌回去,张勇还经常打电话来问,“小林,这种菌应该怎么处理?为什么没有云南吃到的好吃?” 林俊熹回忆,“后来有南方的餐饮老板来云南买菌子、学习做法,至少要比张勇晚十年。”

十年后,评选美食店的米其林指南进入中国,张勇和他的新荣记一颗颗摘星,他慢慢开出了 30 来家店,其中的 10 家赢下了 15 颗米其林星,中国的餐饮品牌还没有谁能做到,这成绩算是一个小型的商业奇迹。

米其林的不断认可把张勇推到一个奇特位置,似乎他只要出手开店,就是不凡的水准。但当被问及,为什么新荣记能屡屡摘星,是否存在一个隐秘的标准?

他却说新荣记的标准化做得并不好,培训体系甚至比别家品牌有劣势。

“从我们 1995 年开第一家店,我们对食材的追求高,慢慢形成了文化。我不希望厨师做菜标准化,而是他把菜当成一个作品来做,把这个工作当成自己的荣誉。” 张勇对《晚点 LatePost》说。

这能解释为什么餐饮同行们总想挖新荣记出来的厨师。他说,“我们还是做小店的思维”。

西贝的创始人贾国龙对《晚点 LatePost》说,“张勇不是厨师出身,但他是伟大的厨子,天才的美食艺术家。”

中国的高端餐饮过去常常离不开 “燕鲍翅”,高端餐饮约等于高端食材,” 贾国龙认为张勇的新荣记 “破了这个局”。台州菜本不是一个菜系,是张勇通过新荣记把台州菜变成了自己的门派。

“张勇相当于(围棋)九段,什么叫九段?10 个八段来了也下不过一个九段。”

在朋友眼里,张勇慷慨周到。张勇和贾国龙、杜中兵、管毅宏等几个餐饮创始人每年都会聚一次,分享、给彼此提建议。去年张勇给贾国龙的建议是:“你的事还得你亲自管”。最近他又向张勇请教出海经验,张勇告诉他,西贝如果要出海,应该向鼎泰丰学习,加强主食。

“他给人输出总是毫不保留,一句话就能说中本质。” 贾国龙说,但是他 “很少有自己的疑虑,他把自己的事想得明明白白。”

而巴奴火锅的创始人杜中兵告诉《晚点 LatePost》,“别人都还在地级市发展的时候,新荣记已经开进北京;大家都往一线城市去的时候,他能想到去香港。” 一个月前,张勇在日本东京开了一家新荣记,又走到前面去了。

这是新荣记第一次出海,他认为只要能在高端餐饮林立的日本立足,未来新荣记在全球都能 “打一打”。

到了日本,“啥都别给我吹了,你就有多少功力,自己拿出来。所有食材只能就地取材,没有依靠。所有菜系都推倒,就看你做什么菜。”

“我想要名誉,但我不想要名。” 他说。决定 “退休” 后,他的社交活动更少,也因此更专注。他要求自己,之后每年只做一两个餐厅 “练练手”。

张勇从小习武,喜欢用武学词汇来打比方,太极拳最后就分两式,起式和收式,他的年纪已到了收式的阶段——而且他知道,“收式可能比起式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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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勇在东京店为客人呈现板前料理。

脑子里存了一万张菜谱

张勇是台州临海人,年轻时他会专门和朋友包车去温州觅食,“打卡” 当地著名的餐厅阿外楼。也因为爱吃,后来他自己开了餐厅。1995 年 10 月 1 日,张勇在临海老城区开了一家几百平方的餐馆。叫 “新荣记”,是模仿广东餐厅 “某记” 的命名法。张勇觉得 “勇” 好像俗了一点,就用了在台州话里同音的 “荣” 字,“新” 是欣欣向荣的意思。

餐厅做台州本地菜和温州菜,也找了几位中山的师傅做广东大排档的菜式。到 1998 年张勇开第二家店,又从中山的海港城海鲜大酒楼请来几位厨师,花 18 万元打造了台州第一个海鲜池,轰动本地一时。

后来成为新荣记招牌的 “家烧” 做法,正是这个时期他从台州乡下靠海的一家小店学来的。张勇去吃了数次,拆解做法,让家烧黄鱼成了新荣记的一道主打菜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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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在台州临海的第一家新荣记食府。

早年张勇只请粤菜厨师,当时粤菜还是高端餐饮的主流。2001 年他就以一万多元月薪请来香港利苑的大厨。在粤菜底蕴的支撑下,张勇走出一条自己的路,用东海海鲜主打,辅以四季食材,融合了粤菜、台州家烧等许多菜系的做法,但核心是 “家常口味”。

2012 年 “八项规定” 出台后,张勇意识到高端餐饮必须要向品质餐饮转型,真正用食材品质、口味打动顾客。“大家一直说妈妈的味道、爸爸的味道,到底什么是家里的味道?是你一个星期每天吃都吃不腻。” 张勇琢磨。

“家烧” 之所以成为新荣记的主打,背后是张勇对大众口味的理解。台州地理位置一面靠山,一面靠海,他将台州菜的特点总结为 “浓鲜”,相比宁波菜、潮州菜的 “咸鲜”——前者靠重盐调味,后者靠调料发酵,台州菜的鲜更凸显食材的原味。台州菜很少用到酱料,基本就是盐、糖、葱姜蒜、酒和酱油。和浓油赤酱的上海菜比较,台州 “家烧” 做法清淡不少,却又能保留浓厚的口味。

2018 年新荣记开到香港,变成他教那些香港师傅 “家烧”。香港师傅们刚开始不接受,张勇便说,别看我做起来难看,如果你觉得好吃,就照着我的来做。

张勇把新荣记的菜肴,比喻成李小龙的截拳道,汲取各家所长,慢慢自成一格。三十多年沉淀了至少 1 万多道菜。

“这些菜谱你怎么保存?”

他说,“同事存在电脑里,我就存在自己的大脑里。”

菌菇商人林俊熹记得,张勇十年前来云南,一天要吃七八餐饭。只要他认为好吃的餐厅,吃过一次就记在脑子里。“他现在来昆明会问,那家店还在不在?连我都忘记了。不知道他是怎么记下来的。”

云南的菌菇是新荣记常用到的一类季节性食材。刚开始,台州的厨师都不会做,张勇就托人花钱请云南做宴会菜的厨师赴台州交流,向他们学习菌菇的处理法:松茸、鸡枞不能沾水,要削皮;牛肝菌要用水冲洗,再烹饪。“他把这些食材的处理方法都记下来,再跟新荣记出品的人员开会,自己研发味型。”

“后来我再去新荣记,发觉他们做菌子已经比我们云南还好吃了。” 林俊熹说。

比如干椒牛肝菌这道菜,新荣记一定要搭配丘北椒、大理剑川的红皮独头蒜,才能炒出他们满意的味道。同样是用菌菇,新荣记进的货是一般餐厅价格十倍。用牛肝菌做一道菜,一般用三两,但新荣记要用五两,只保留最好的部分,“味更足,量更多。量上他不会吝啬。”

到今天,新荣记将全球的食材都拿来用。因为新荣记采购大量松露,2019 年张勇获得了意大利骑士勋章,被评为 “白松露全球大使”。

一般来说,东西再好吃,张勇也是尝一筷子就放下。有一次例外是贾国龙、张丽平夫妇请张勇来家里吃饭。他们用内蒙乌拉特中旗的山羊肉招待,简单切片后用清水煮,味道异常鲜美。“张勇一口气吃了七八盘。”张丽平回忆。

回来后,张勇让采购团队跟着西贝去了内蒙,专门找这种羊。传统做法是烤制,或是风干后切块当零食,配奶茶吃。张勇这么呈现:羊肉风干后切成薄片,上面放一层羊油,用烤箱烤制。“一下子超出我们想象。” 张丽平说。

后来,新荣记旗下官府菜品牌京季推出过一道风干羊肉炒饼,用的也是这种羊肉。炒饼是北方常见的一道小吃。这就是张勇总挂在嘴边的 “家常不寻常”。

“大部分米其林餐厅都擅长摆样子,但新荣记的菜偏偏很朴实,味道厚重,摆盘连放个花都很少。它注重的是食材工艺,炖煮菜多,需要时间入味。这些标准交给一个认真的工匠师傅,用心去做就能完成。” 张丽平总结她对新荣记的观察,认为比起那些形式花哨的高档餐饮,新荣记胜在做了减法。

“张勇看到了美食的本质,就是把好食材、好工艺做到极致。”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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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荣记的家烧黄鱼

换掉主厨还能拿米其林

7 月末的昆明,距离米其林发布 2024 年的榜单还有三个月。张勇在车上聊起京季,新荣记旗下另一个拥有 2023 年米其林二星荣誉的餐厅品牌。而新一年米其林放榜在即,这家店不久前换了主厨,能否保住星是个疑问。

几日前,京季的店长来问张勇,“米其林让我们填资料,我们换主厨的事情要怎么填?”

张勇反问,“你想干啥?你想编啥故事?”

换主厨,尤其是米其林餐厅的主厨,在很多饭店是一件敏感的事情。“一般换了主厨,第二年米其林必丢。” 张勇说。

京季主打的是官府菜。2020 年初,疫情来袭,原主厨因故辞职。但京季已经装修完毕,却连菜单都还没有。张勇只能自己顶上。他把过去收集的关于官府菜的老书找出来,从里面挑、自己想了 80 多道菜,再花了半个月时间,从新荣记各店调来七位厨师,排菜单、试菜。缺主厨,张勇便任命了一位新荣记杭州店的厨师来管理后厨。京季开的第一年就拿到米其林二星。

当时他自豪地对人说,“就是这些厨师,很普通的人,我们拿了二星。”

五六年前开始,张勇极少再从其他餐厅请大厨。挖来的人留存率低,还照样要学 “我的菜”,不如自己培养。

所以新荣记的 “总厨”,更像是 “出品第一负责人”。新荣记提供什么样的食材,几乎都要经由张勇尝过、认可了才能用。新荣记有个岗位叫 “区域出品教练”,每个月都要研究 10 道新菜,最终拍板留下的,还是张勇的创意居多。他一旦有了想法,会去一家店试菜或让厨师按他的想法实现,直至满意。

新荣记的菜式并非没有借鉴,但往往会在一道经典菜式的基础上做创新。比如,京季的脆皮牛腩,张勇也是 “抄” 来的。粤菜有一道脆皮牛坑腩,牛腩最好的一块肉叫坑腩,用这块肉煨好再炸,张勇调换了蘸酱,用咖喱酱搭配。他挺满意,对人说,“这是我装神弄鬼调的。”

开业两年,京季传出了部分菜式照抄其他餐厅的评价。张勇一气之下把这那位总厨换了。

“京季是老子的京季,不是你的京季。” 他说,“抄的功力只有人家六七成,我不希望我的同事是在干这个活。”

到了 11 月,米其林揭榜,换了主厨的京季依然是二星餐厅。“我们大概是唯一一个换了(总厨)之后它还认同的。” 张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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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季官府菜。图片来源:米其林指南

所有菜系都推倒,想在日本立足

这两年,张勇似乎更自由了。开了好几家新餐厅,不再局限于台州菜。继官府菜京季之后,2021 年他开了芙蓉无双,卖人均六百元的湘菜,第一年拿下米其林一星。还有主打下酒小菜的 “荣季 95”,是荣小馆的升级版本,张勇在这家店首次尝试拿家用灶做菜。他说:“一桌了不起的菜背后,不需要伟大的大厨,可以由一群平凡的人做出来”。

2023 年末,张勇又在上海外滩开了一栋 “新荣记品牌楼”,除了已有的品牌,还出现一家意大利风格融合菜 “意思餐厅”,菜式中意结合,前菜是意大利黑醋橄榄油配开花馒头。

这些新的尝试,都是张勇激情所至,想做就去做了,业主们也信任他,愿意把地方留给他。外滩那栋品牌楼的业主是张勇一位朋友,最初做的定位是 “米其林集合店”。张勇说你去哪里找这么多米其林餐厅?干脆自己帮他做。尝试湘菜也是如此。

张勇有个愿望,想把各个菜系都用自己的方法做一遍。

巴奴火锅的创始人杜中兵爱吃湘菜,经常带朋友去芙蓉无双,“从来没看过湘菜能做得那么高级”。

他说,“这家店的品牌定位、菜品结构、装修环境……整个店是凭空而做,这就是一场创作。” 他形容张勇是少见的 “编剧导演型的餐饮老板”,“自己写剧本、自己去拍、最后还能拿到票房”。

这个创作的过程是张勇最享受和过瘾的地方。他知道有些人把他奉为 “大师”,也做点 “面子上过得去的东西”,意思是自己要配得上这个 “称谓”,做更多事情。

他说,“如果面子和钱让我选择,我宁可要面子,面子没有我要钱干嘛?”

不久前刚刚开业的日本店,就是他一张新面子。当年新荣记进北京、去香港开店,都是 2 月 28 日开业,日本店选的也是这个日子。

店开在东京赤坂区的一个富人住宅区。开这家店,张勇花了 15 亿日元,约折合人民币 7500 万元,光店铺的设计师就换了三位。物业是三井住友,日本最大的地产公司,对方在中国吃过新荣记,2021 年主动邀约合作。张勇起了好胜心,筹备两年。

他觉得新荣记这两年虽获得许多荣誉,却已经遇到瓶颈,“所以我来这里,看看能不能打破自己,再往上走一步。如果在日本能把新荣记品牌打出去,那就是 ‘冠军赛’ 了。”

绝大多数中国的食材都不能出口日本,到了东京,新荣记等于从头开始,还要面对一个全新的市场,一批全新的食客。400 平米,两层楼,13 张桌子。张勇逼自己再练新的功夫。“如果说九重功是最高境界,我们可能现在只练到第六重。”

同样是黄鱼,面对日本的客人,他可能会改变做法,比如做成沸腾鱼,甚至包成饺子。“我们不一定拿宝剑杀人,拿大刀也可以杀、拿筷子也可以杀,就看你自己武功有多高。”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店,张勇都会考虑结合当地特点,研究出能让食客惊艳回味的招牌菜,即他常说的 “一店一味”。新荣记东京店的招牌菜,现在是一道 “麻婆豆腐”。

日本食客眼中,麻婆豆腐是中餐符号,但只卖豆腐似乎难以服人。张勇于是把这么一道家常菜从主料变作配料——主料是应季的日本河豚白子,天妇罗做法油炸,蘸麻婆豆腐吃。烧麻婆豆腐也讲究,用自己熬的和牛肉汤。

“都变配料了,客人也不好意思(责怪)。” 张勇说,“我在这边要混下来,必须要创造几道属于东京新荣记标签的菜。这挺难的, 也需要时间。”

国内新荣记常用的食材,到了东京都用不了。比如虽然沙蒜可以进口,但达不到张勇想要的效果。带鱼可以用日本带鱼,新荣记在香港开店时就用过日本带鱼——适合烤制、做生鱼片,但不适合红烧,做法受限。

许多日本本地的食材,张勇和团队们都要重新开始认知。日本和牛,他现在用港式清汤牛腩的方法来做,客人还挺接受。“日料已经做到极致了,很难去超越。来这里如果学寿司、学怀石料理就死定了。” 接下来,张勇还要频繁更新菜单。

“你一定要了解他(客人),但去做自己的东西。要走出来还得天马行空,不是说照抄着去做。”

来日本开店给了张勇很多冲击和思考。他说,新荣记在这里可以学习审美、优雅和专业。“我们以前在做 ‘老板’ 的生意,也许不需要那么优雅,可在此地做主流社会的生意可能要思考这一点。” 专业则包括服务的专业、对待食材的专业。

最后他说,“我去日本其实是花钱。” 未来他要让国内员工都来日本学习,当培养团队。

新年后,他几乎总是待在日本新店研究,还告诉国内员工,“就当我失联了”。

我们这种人死了之后灵魂也在厨房

每家新荣记的入口都放着一尊关公像,这是张勇在表达敬畏。五六年前,他才把自己除餐饮外的其他生意停掉,“做减法、做撤退。我就是一门心思把我的饭馆开好,对得起自己。我觉得我就是开饭馆的命。”

回到昆明的那天晚上,宴会已散。回酒店的车上,众人才有空闲关注当天的新闻。北京门头沟正爆发洪水,蔓延至房山,往涿州而去。耗时 8 年,花了 8 亿资金开发的北京悉昙酒店遭洪水淹没。那家酒店里,开着新荣记的私房菜品牌 “荣府宴”,耗资不菲。

读着新闻,张勇的妻子想起 2019 年。登陆浙江的利奇马台风,对台州造成重创,新荣记的临海灵湖店也漫了水。她问张勇,你还记得那一次吗?其他分店进水还不要紧,灵湖店的地下区域不仅是出品后厨重地,还分布着变电箱和发电机机房,一旦进水就是数千万的损失。张勇说,都过去了。

灵湖店是新荣记在台州的旗舰店。2009 年开始动工建设,装修花了四年才正式营业。张勇为这家店请来当时的安缦首席设计师 Jaya,平面设计费花了 1500 万。台州府城墙景区入口的海报上,如今写着三行这座小城的标签:千年江南长城、中华小吃之都、新荣记老家。

“你做得好,运是可以改命的,所以叫 ‘命运’,这是我的歪理。” 张勇说。

在小小的临海古城,张勇为家乡旅游业贡献了九家不同品牌的餐厅。其中一家是当年张勇的外甥办婚礼,他特地做了一家带宴会厅的餐厅出来。他喜欢操办宴席,开心有人捧场。

张勇自认是 “手艺人”,最享受的是弄一桌好菜,有知音欣赏,但要做一个好作品,过程是痛苦的。这份事业越到后面,他的痛苦和享受都在成倍增加,两种感受往往在一线之间。

早晨阳光晒过,昆明前夜的雨水很快干了。远处山峦有影子移动,云飘走了。张勇换上了白色厨师服坐在露台,聊起一位前辈,香港富临饭店的创办人、“鲍鱼大王” 杨贯一。两人相差三十多岁,但张勇喊他 “一哥”。7 月 31 日那天,杨贯一因病去世,享年 90 岁。

2002 年,刚出茅庐的台州张勇,邀请已是 “世界御厨” 的杨贯一担任新荣记的顾问。和张勇一样,杨贯一不是厨师出身,41 岁才创办富临饭店,却生意不佳,到 50 岁时,杨贯一决心靠自己研究鲍鱼做法,最终成功了。1986 年,他曾获邀前往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为时任国家领导人邓小平下厨。

说是顾问,其实更多是站台,请来店里做个剪彩,传授几招菜式。后来张勇每次去香港,都会去富临饭店吃饭、喝茶。“人与人有的时候,就像武打小说里写的,真的有神交的。”

2018 年新荣记开到香港,杨贯一写了一幅字 “黄鱼煮父” 赠予张勇,还说要来店里尝尝白松露炒海味,他听很多人夸奖这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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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杨贯一担任新荣记顾问;右:杨贯一题字赠予张勇。

2019 年,杨贯一的富临饭店终于拿到了米其林三星,张勇感到比自己摘星还激动,或许他是在对方身上也看到了自己。

80 多岁的杨贯一神智有些糊涂了,菜炒不动,味觉失去了,对厨房喊话,也说不清楚了,但每天中午、晚上都要在餐厅里坐 2 个小时。

张勇问他的徒弟,“一哥坐在这里干嘛?” 徒弟说他也不知道。

“终于有一次我明白了,阿一在寻找他的灵魂,他的灵魂就在餐厅。” 这让张勇叹息,“我们这种人死了之后灵魂也在厨房,跟一哥一样。”

题图、文内图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