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梁宝哼着小曲从银行出来，一脸明媚。
他刚查了余额，今年挣了小十万，足够他跟美娟把亲事定了。
这一年都没舍得吃顿好的，他准备买只烧鸡，再买两瓶啤酒犒劳下自己。
这时，一阵激昂的铃声响起，梁宝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早就摔裂了，凑到眼前他才看清来电的是他女朋友美娟。
“喂，美娟！”接通电话，他咧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仿佛美娟就站在他的面前。
有个路过的妇女忍不住回头看他，梁宝腾出一只手拍打着满身尘土的衣服，灰尘“扑棱棱”地从他身上钻出来，飞得到处都是。
妇女瞪他一眼，快步走开了。
“我好着呢！”他大声说道，好像要故意说给那个路过的妇女听， “你呢，美娟，家里还好吗？”
“那就好，那就好……”可是笑容在他脸上逐渐凝结。
“这……”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美娟，你听我说……给我点时间……”
可是那头已经挂了电话，梁宝还保持着通话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2
梁宝空着双手，闷闷不乐地回到工棚，一头扎在简易铁板床上。
这两天下雨停工，工友们都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有人招呼他一起，梁宝蔫蔫地摇头，“你们玩吧！”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梁宝枕着发出汗臭味的枕头，定定地看着马路对面正对着工棚的那幢楼房，那里有几十户人家，却没有一个是他的家。
躺在床上，他正好能看清那座楼的八层到十层，时间久了，他都能总结出规律来：
十层的两口子都是暴脾气，经常打孩子；九层似乎住着个宅男，偶尔从没拉的窗帘里能看见他打游戏到深夜；八层的年轻女孩总喜欢夜里站在阳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此刻，梁宝清楚地看见女孩又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她手里还夹着什么，明明灭灭，女孩把那明明灭灭的东西送到嘴里，梁宝才知道原来她在抽烟。
“嘁，什么人啊……”梁宝笑了，他女朋友美娟就绝对不会抽烟。
对抽烟的女人，他没有好感。
想到美娟，梁宝垂下了眼眸，刚才在电话里，美娟说她爸妈要求他在县里买一套房子，外加十八万彩礼，年后正月十五之前就得办好。
可是他的全部积蓄只有不到十万。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工，短短两个月叫他去哪弄几十万？
可他了解美娟的爸妈，要是达不到要求，可能真的就“鸡飞蛋打”了。
当初媒人牵线时就说美娟爸妈嫌他家有点穷，他知道媒婆是给了他面子，他的家里，何止是有点穷……
他从小就没了妈，跟着药罐子爹长大，前几年他爸又生了一场大病，梁宝打工攒下的钱都拿去给他爸治病了，结果钱花了，人也走了。
邻居都说他傻，明知他爸的病治不好，还往里砸钱，梁宝头也不抬地说：“我就剩这一个亲人了，出钱给爸治病天经地义，治好了，我这辈子没有遗憾，治不好我也尽力了。”
邻居啧啧摇头。
直到现在父亲去世快两年了，梁宝一点都不后悔。
但要是没钱这门亲事可能就……梁宝不愿再想下去。
他喜欢美娟，她皮肤白，个子高挑，村里人都说他俩般配，他也想早点跟她结婚。
可眼下……
3
从工地干一天活下来，人累得只想躺着。
吃过饭工友们躺在床上看电视，玩游戏，梁宝却穿上了外卖平台的工作服，在工友们的惊叹声中，梁宝出发了。
思虑再三，自己一没文凭二没背景，只有一身的力气，除了体力活他什么也干不了。
前几天他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下班后到夜里这段时间，他想着送外卖赚点外快。
第一天没有经验，等抢到单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客户地址是景华花园，就是他工棚对面的小区。
梁宝拎着一份土豆丝盖浇饭按下了八楼，“你好，外卖。”
他敲开801的门，一个女孩出现在他面前，梁宝愣了一下。
“谢谢。”女孩笑着接过盖浇饭关上门。
梁宝这才反应过来，她就是自己天天看到的站在阳台抽烟的女孩，以前隔着马路看不太清她的样貌，第一次跟她近距离接触，才发现她跟美娟一样皮肤雪白，笑起来还有点可爱。
第二天接单比第一天顺利多了，一晚上跑了十多家，九点多，景华花园801室又点了一份土豆丝盖浇饭。
梁宝留意了一下，餐单上写着于小婉，真好听的名字，梁宝在心里赞美道，不过没有他女朋友美娟的名字好听。
说到美娟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几天打电话她都没接，上次没有直接答应她的要求，不知道她是不是生气了。
思绪间，电梯到了八楼，他在801的门上敲了敲。
“来啦！”女孩的声音传来，打开门，他看见她正在忙着接电话，好像在说工作的事情，从门缝看过去，是一间狭小的客厅。
一晚上跑下来赚了几十块，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能攒够买房的钱？
梁宝试着再打电话给美娟，想商量下能不能先给彩礼，房子等两年再买。
十八万的彩礼，他想想办法总能凑齐，可是现在县里的房子动辄六七十万，光是首付，他也得挣两年。
4
电话接通了，可那头传来的声音却是美娟的妈妈。
“婶子……”梁宝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别叫我婶子，我说梁宝啊，我们美娟过了年就二十三了，你等得起，她可等不起。
当初美娟不听我们的，图你长得帅非要跟你谈，可是光帅有什么用啊，能当饭吃吗 ……
我可警告你啊，房子，彩礼一样都不能少，年后这两样不准备好，我们可叫美娟相亲了……对了，我提醒你，村主任的儿子对美娟有意思。”
难听的话机关枪一样打在梁宝的耳朵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头就挂了电话，根本不留给他说话的机会。
梁宝仔细揣摩着美娟妈妈的话，再打过去，那头提示关机。
委屈，耻辱，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一起涌上心头，梁宝抡起手机摔在地上，原本就裂开的屏幕碎成了玻璃渣。
他不相信美娟会看上村主任的儿子，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长着大脑袋的家伙，美娟说过爱他，他也爱美娟。
可是美娟的妈妈都说了，最晚年后……
梁宝陷入痛苦。
晚上九点多，景华小区801依旧是土豆丝盖浇饭，开门时，于小婉笑着说：“哎呀，今天好快，我才刚下班，快要饿死我了。”
他猜她每天都要加班到这个点才回来。
递给她盒饭，梁宝从门缝里看见客厅很小，里面似乎只有一个房间，门口的鞋柜上有几双女式的鞋子，还有她每天订一份盒饭……通过这一切，他判定她是一个人住。
那晚，送完餐后梁宝没有接单，他坐在了楼道里。
5
水声，吵架声，电视声不断涌进梁宝的耳朵，他有些心烦意乱，这几天给美娟发微信她都不回，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钱，真是个好东西，要是现在有钱这门婚事立马就能定下来，可他除了一把子的力气，什么都没有……
不知不觉夜已深，让人厌烦的声音渐渐平息，楼道里静的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看了看手机已经十二点多，梁宝做了个深呼吸站起身，双手伸向墙上的通风窗。
他已留意过，这个房子的设计很特殊，在楼道方向有个窗户，看样子是卫生间的通风窗，方方正正只有电脑屏幕一般大小，上面没安防盗窗。
梁宝的个子高，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他就顺着窗户钻了进去。却没想到客厅还亮着灯，他心跳得厉害，迅速缩到墙角一动也不敢动。
屏气凝神了一会，有哭声隐约传来，竖起耳朵，他听见于小婉的声音，她似乎在哭，又像在跟人吵架，不一会她举着手机走到沙发前坐下。
梁宝的心“怦怦怦”快要跳出嗓门。
6
“妈，可你想过我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吗？我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到九点以后，有时候为了做项目一天只能睡三个小时，我忙得没有周末，连个男朋友都不敢谈，可是……这些年我辛苦攒下的几十万，不都给弟弟了吗？”
说着她又呜呜地哭起来。
“你说弟弟要买房子，好，我出钱，你说他要创业，我也出钱，就连他结婚都是我出的钱……现在呢，他老婆生孩子，还要我出钱！
妈！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儿？是不是以后我还得养我弟弟的孩子，照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生活……”
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白领于小婉，竟然生在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庭……
梁宝忽然有些同情她。
手机开着免提，一阵怒骂传进他的耳朵，“你在大城市工资那么高，帮帮你弟怎么了，我辛辛苦苦供你上了大学，你就对我这个态度？要是我不供你上学，你能有现在的好日子吗？”
说话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挂断了，于小婉绝望的抽泣声传进他的耳朵，每一声都刺在梁宝的心里，叫他坐立不安。
这是在做什么呢？他不安地摩挲着衣角，怎能打这个可怜女孩的主意？
她明明过得比他还惨啊，梁宝慢慢挪动着站起身，他决定原路返回。
就在这时，于小婉的声音再次传来。
7
“小米，我知道你已经睡着了，我妈又来逼我拿钱，我快撑不下去了，上次看医生，说我甲状腺有问题，我的压力太大了……
我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我觉得我活着就是为了我弟，他像寄生虫一样附在我身上，每次站在阳台上，我都想跳下去，可是每次都没有勇气。我还没谈过恋爱，还没结婚……可是这些都跟我无缘了。
小米，我床头柜里还有一张卡，密码是我的生日，里面只有一万多块钱了，明天你收到这条语音，帮我把后事办了吧……再见。”
说完，于小婉起身朝阳台走去。
听到这里，梁宝愣了一下，他飞快地走出卫生间，看见女孩将一条腿跨过栏杆，接着另一条腿也准备翻过去。
“等等！”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抱住了于小婉，用力将她拖进阳台上。
回过神来于小婉惊诧地看着他，好半天才问道：“你是谁？”
“我，我住对面的工棚，没睡着，看见你……”梁宝语无伦次地解释，“你怎么能拿生命开玩笑？”
“我……谢谢你的好意，你走吧，别拦着我。”说完，于小婉又倔强地朝栏杆走去。
“不就是你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吗？至于搭上自己的命吗？”梁宝冲她吼道。
于小婉慢慢地转过头来，梁宝才意识到说漏了嘴，他急忙解释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对不起，我本来要来你家偷东西的，正好碰上你……”
他知道肯定藏不住了，一闭眼说了出来。
见于小婉站在原地不动，梁宝赶紧又说道：“你要先好好活着，才能追究我的责任不是吗？”
8
于小婉看一眼梁宝，眼睛里没有任何惊慌和诧异，却冷笑道：“你都听到了？我想起来了，你给我送过好几次外卖。让你见笑了，生在这样的家庭，我无能为力了……”
“你这算什么呀，我出生的家庭比你更惨……”为了稳住她，梁宝主动说起了自己的家庭。
他讲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妈，以至于他都没记住妈长什么样；记事起爸爸身体就不好，外人看不起他们爷俩，总欺负他们。
读了几年小学，后来因为家庭条件太差，连书本费和校服费都交不起，他早早辍了学出来打工。
好不容易攒了几十万，前两年爸爸一场大病花光了所有积蓄，但最终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你知道吗？我相亲认识了现在的女朋友，可因为没钱没房子，她爸妈要把她嫁给村主任的儿子……”
于小婉开始低声抽泣。
“我能明白你受的委屈，但要是没了命，你还怎么去谈恋爱，怎么结婚……对不起，我刚听到你说的……”梁宝低下头：
“你看看我，没有父母，没有学历没有钱，现在就连女朋友都要离开我了，可我不还是好好活着吗？我白天在工地拌水泥，晚上出来送外卖，为的就是以后越来越好。
我猜你至少还有学历，有本事，到哪还养不活自己……你可以跟你爸妈，跟你弟断绝关系，没啥值得我们搭上命，真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冷汗顺着他的额头淌下来……他期盼地看着于小婉，在心里祈祷着她一定要转念。
于小婉犹豫着，过了许久终于朝梁宝走来， “你说的对，没什么值得我们搭上命，连父母也不行……谢谢你，我想通了，不会再干蠢事了。”
梁宝长舒一口气，浑身轻松地对于小婉说道：“你报警吧，我承认我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才想走歪路。”
于小婉看着站在她对面，衣服上沾满尘土、长着一张年轻面孔的男子，摇了摇头， “我不会报警，你走吧。”
梁宝不可置信地看看她，确信她没有开玩笑，后退着一步步走向门口，她真的不会追究吗？转身时却听见她说“等等”。
他以为她反悔了，可是耳朵里却传来另一句话。
“谢谢你救了我，我们都要好好的。”
9
美娟告诉梁宝，说她决定了，要嫁给村主任的儿子。
虽然心中泛起阵阵苦涩，可这次梁宝坦然接受，他想了想静静地回复她：祝你幸福。
不知为何，他放下了，如果贫穷注定让他一辈子单身，他也无怨无悔。
每晚躺在工棚里，他都能看到景华花园801的灯依然亮着，偶尔能看到于小婉还会去阳台，但是她站上一会很快就回到房间。
她肯好好地活着，他为她高兴。
两周后，忽然有工友告诉梁宝说外面有人找，扔下铁锹，梁宝跑到工地门口，却看见于小婉。
他惊讶地张了张嘴。
“奇怪吗？我从外卖平台打听到你的名字，你说过你就住在对面的工棚。”于小婉笑着说：
“我来是跟你告别的，我要走了。我把我爸妈、弟弟都拉黑了，嗯……没有他们的折磨，我发现生活其实很美好，幸亏我活下来了……我马上要去其他地方发展，以后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我还是想说，谢谢你。”
梁宝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还是那句话，我们都要好好的！”于小婉朝他挥挥手，转身离开。
“保重”梁宝冲着她的背影使劲挥了挥手，大声说道：“我们都会好好的！一定会的！”
风把他的话吹到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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