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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梁萍看着自己的外孙天天,他浑身都透着一股呆愣劲。

天天的眼珠子很大,但他看人的时候,一双眼睛总是空洞地圆睁着,定定地盯着你脸上的某一处,茫然地迟疑半晌。

每每这时,梁萍都被盯得发毛,问话时,天天偏又只是翕动着嘴唇,却不回答。

梁萍便来气了:“你说话啊,盯着我干啥,怎么跟你爸一个德行!”

一听到提他爸,天天更觉得被揭了短,垂下了眼眸,身子晃两下,便怔怔地呆在那里。

梁萍到底觉得不忍,只好拉过他,抱在怀里,耐着性子哄他:“别人问你话,你要回答,这是礼貌!”

看天天终于有了一些小孩子的活泛,梁萍准备放下他准备早餐,结果拿起自己的老年手机,却发现完全黑屏,抓在手里份量都轻了不少,翻到背面,才发现手机电池被抠掉了。

梁萍的火气呼呼往上窜,使劲搡了天天一把:“是不是你干的?”

看着天天做贼心虚的眼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梁萍对着天天骂骂咧咧了半天,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却不见电池的踪影。

天天怯怯地说:“我一开始就是卸下来玩,后来不小心扔进了小区垃圾桶,我想拿回来,但够不着,天黑的时候,看到清洁工阿姨已经把垃圾收走了……”

梁萍一听,气得浑身战栗:“你……你滚,别在我屋睡了,不,滚去你爷爷家,找你爷爷去!”

天天一言不发地滚到客厅,躺到沙发上。

梁萍火气还没消,跟着撵到客厅,继续赶:“找你爷爷去!”

天天终于开始哭,开始是抽搭,一会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姥姥,就算我去了爷爷家,也没人喜欢我、照顾我啊!”

梁萍突然鼻子一酸,整个早上,五味杂陈。

02

梁萍对天天,之前其实也没这么嫌恶。

起初,梁萍是被女儿召去照顾天天的。

女儿一家的生活过得水深火热,为了高昂的房贷车贷生活费,夫妻俩几乎全年无休,不敢请一天假。

但疫情反反复复,天天的幼儿园隔三差五停课。

一停课,天天便没了去处。三四岁的孩子,留在家里自然不放心。

女儿曾经偷偷地把天天带去单位,藏到储物间,三不五时递去一些零食玩具,不让他出声。

结果好巧不巧地,女儿接杯水的工夫,部门经理和秘书竟然躲去储物间打kiss,迎头便撞上天天溜圆的大眼睛。

当即恼羞成怒,直接扣掉了女儿当月的绩效。

女儿没办法,只好请梁萍过来照顾天天。

梁萍一百个不情愿,一则在儿子家住惯了,舍不下孙子。再则,她始终觉得,照顾孙子是义务,照顾外孙算什么?

再说,天天的爷爷每天守在大儿子身边照顾大孙子,干嘛不能两个儿子家轮流住?

但女儿说话间快哭了:“妈,你也知道,我公公老了,大儿子就在身边,到我们家,他要背井离乡,他不愿意来。”

女婿也凑在旁边,电话里把自己的父亲贬低半天:“妈,我爸不行的,他心粗又爱玩,混账惯了,把天天交给他,丢了咋办?”

梁萍没得推脱,只好不情不愿地去了女儿家,开始照顾天天。

03

在女儿家待着,梁萍始终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哪哪都不自在。

女儿白天拼死拼活地上班,回到家又马不停蹄地陪孩子阅读,巴不得把所有的任务承担下来,让女婿抓住一切时间学习晋升。

最近,女婿公司有个职级晋升机会,但是需要拿下专业资格证书。

但一段时间后,梁萍发现女儿的辛苦完全白费,女婿根本是躲在书房做样子。

看书的时候便开着门,巴不得一家老小都知道他在苦读。

玩手机打游戏的时候便关上门,左手啃着女儿送去的零食,右手点着鼠标厮杀。

这个秘密,梁萍是专门刺探出来的。

她故意找个晚上熬着不睡觉,专门等女婿上厕所的间隙,偷偷潜进去视察。

果然,电脑屏幕上一堆人人马马,刻意调低的音响还在扼制不住地嘶吼。

梁萍更觉得,这样的家庭,搭上她这么个人专门照顾天天,真是不值。

但她只是丈母娘,到底隔了一层,再是恨铁不成钢都不能恶声恶气地训斥,只好旁敲侧击地点化,一不小心就成了女儿口中的阴阳怪气。

梁萍说:“跟咱们一层楼那户,也是你们公司的吧,每天早上在楼道里大声背书,他比你勤奋,一定能考过吧!”

女婿不吭气,他一向不吭气。女儿白她一眼,示意她别说下去。

梁萍偏要说:“男人嘛,人穷不能志短,没钱就要死拼,哪能让老婆孩子也跟着受罪,总不能做个男人,都像你爸那样混账吧!”

女婿感觉到浓浓的火药味,额上拧出个疙瘩,但和女儿对视一眼,复又沉沉地叹口气,不说话了。

女儿轻轻地捅了一下女婿的胳膊,女婿结结巴巴地说:“我爸以前也不是这样,是我妈去世早,我妈一走,我爸的日子就成了混,看我们都成了家,人就更没个收敛了!”

女婿接着谄媚梁萍:“妈,天天比我有福气,他还有姥姥爱他照顾他!我小时候,亲戚都嫌烦,在谁家都多余……”

梁萍的心又瞬间软了下来。只当,替女儿分担一点养家的压力吧!

04

然而,感动是暂时的,梁萍满脑子都是不顺意,这些不顺意堆成一座小山,而那些许的感动太少,铺在那座小山上,连角落都铺不满。

就在这个时候,女儿意外怀孕,去医院之后,才告诉梁萍。

梁萍一听就急了,“那你还每天上班?保养不好,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赶快请假,躺床上去,妈给你熬点鸡汤!”

女儿推开她:“妈,我怎么敢?现在公司寻着由头辞退员工,我还去请假,稍微懈怠点,公司都想把我扫地出门……我没了工作,仅靠他一个人的工资,我们的日子怎么过?你别操心了,我能行的……”

梁萍心疼不已,又骂起了女婿:“你说,你就找这么个男人,钱赚不来,人还不上进,说是学习,一天躲在书房打游戏玩手机……”

女儿强硬打断了梁萍的话头:“妈,你不能这样说,他白天上班也挺累了,也已经很努力了,没办法,现在谁家能宽裕成什么样子……”

梁萍沉默半晌,不知道该怪谁,只能从牙缝里低低地咒骂一句:“你这个公公真是混账,一点都指望不上,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受罪,都不来搭把手照顾下孙子!”

梁萍觉得一切问题的源头,都在女儿没个好婆家帮衬,为此她恨透了女儿的公公,但都是成年人,这话明着说给女婿听,不合适,跟女儿说,女儿偏又偏着女婿,不听她说。

最后,只能一遍遍在小外孙天天耳旁灌输,高兴的时候说:“除了姥姥,你还能指得上谁?没人爱的小可怜!”

不高兴的时候又说:“你那个爷爷,算什么爷爷?你看看,你看你不长进的样,完全随了你爷爷、你爸爸,难怪没人喜欢。”

越说越口无遮拦,数落起来咬牙切齿,只恨当初没阻住女儿跟女婿结亲。

05

但生气归生气,梁萍还是尽力想为女儿省下每一分钱,守好这个小家庭的大后方。

但是,一放寒假,儿子那边也来了电话,孙子一个人待在家里没人照顾,希望她赶快回来。

不仅是梁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孙子应该排在外孙前面。

但是孙子需要照顾,天天呢,扔到托管机构,估计女儿的工资都得送进去,这个家的经济恐怕更要雪上加霜。

梁萍一狠心,私自做了一个决定:把天天也带去儿子家,孙子外孙一块看。

临走前,女儿问:“我嫂子会不会有看法?”

梁萍气不打一处来:“那有什么办法,我腆着老脸哄她,讨好她……”看着女儿为难的样子,又安慰道:“你嫂子不是那种人……”

就这样,梁萍带着天天,住到了儿子家,女儿也每个月按时转来天天的生活费,以及给梁萍一些钱,逢年过节,两家人都一起吃顿饭。

好的是,儿子儿媳妇经济条件好很多,给的零花钱也充裕,不至于让她花钱都带着负罪感。

不好的是,赚钱多意味着工作忙,儿子每晚都在公司加班加点,儿媳妇则在书房辛苦地埋头写文案。

儿媳妇写文案的时候,总是需要家里绝对安静。

但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时候,很容易能安静下来,可一下变成俩,又都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两个人喧闹起来几乎没个消停。

因为一只袜子,两个孩子能从客厅窜到卧室,追打嬉笑着半天。

梁萍自然不能骂孙子,只好说天天,小孩子哪那么容易说得住,梁萍的脾气就上来了,一发脾气就不由得夹带私货。

没事骂骂天天的爷爷,几乎成为所有不满的发泄口。

“天天,你再不听话,就找你爷爷去!”

天天果然能够安静了,又安静又沮丧。

儿媳妇在家的时候,梁萍的心像过山车,时不时就要偷偷看下儿媳的脸色。

天天但凡弄出点动静,梁萍的心便悬上了,久而久之,整个人开始上火,满嘴都是口疮,冷风一吹,身子骨便感冒了,咳嗽打喷嚏。

饶是这样,梁萍还得恪尽职守,该做饭做饭,该照顾孩子照顾孩子,谁让她还带着天天过来添乱呢,可不得委曲求全一点。

只是,身体上力不从心的梁萍对天天更没有耐心了,动不动就把赶天天去找爷爷放在嘴边。

于是,天天听了总会陷入沉思,小孩的沉思总是木木的,呆呆的,见了谁都是一副怯怯的样子。

梁萍又心疼又心酸,既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但脾气一上来,又根本遮拦不住。

06

直到某天看到儿媳妇露出笑颜,似乎是完成了某个文案,一出书房,碰到天天,一把抱起天天亲了下。

梁萍差点感激涕零。

当晚,她一高兴,悄悄地问天天:“在舅妈家好不好?”

天天歪着脑袋说:“姥姥到了舅妈家,就只对哥哥好,对我不好。”

天天又说:“我能不能也做你的孙子,而不是外孙?”

原来天天早已感受到自己在梁萍面前,远远比不上哥哥受宠,但再不受宠,他依然只有这一个去处。

梁萍暗暗觉得自己亏欠了孩子,把大人间的那些琐碎的算计和抱怨全推给天天承担了。

然而,最无辜的就是天天。

过年的前一天,天天的爷爷来接他回去,天天迟疑地看着梁萍,不敢答应。

爷爷逗他:“你想爷爷吗?”

天天又看梁萍,梁萍鼓励他说出来。

良久,天天趴到梁萍耳旁,悄声问他:“我可以说不想吗?”

爷爷等得性急,急得她替天天回答:“当然想了。”

天天爷爷终于笑了,抱起了天天,亲了几口:“爷爷冰箱里还给你留着你喜欢吃的肉丸子。”

天天爷爷接走天天以后,孙子突然小声对梁萍说:“奶奶,你不要总是骂弟弟了,他怎么做,你都骂他,他都不敢说话不敢做事了,再说他又不是我们家的小乞丐,他是我弟弟啊!”

梁萍突然想起女婿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突然明白那是没有被爱包围过的痕迹。

也许小时候的女婿,因为没有母亲的庇护,到了谁家都被明目张胆地嫌弃,不被爱的孩子总是习惯敛着自己的爱,用一副讨好的面孔示人。

梁萍又想,天天每天战战兢兢的,然而不被爱的感觉,难道一大半不是她以爱的名义给他灌输的吗?

天天去了爷爷家的那个晚上,梁萍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孙子说:“奶奶想弟弟了吧,他再回来,就不要骂他了,要骂就骂我,我是哥哥!”

孙子又说:“我妈妈都觉得天天好可怜,让我们都对他好点!”

梁萍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觉,是她一厢情愿地把天天变成怯懦的不被爱的孩子,就因为他有一个她看不上的爸爸、看不惯的爷爷。

她又先入为主地给天天认为制造焦虑和紧张,因为她以为儿媳妇会嫌弃天天,她为她强行塞给儿媳妇负担而内疚。

她该改变了,大人之间的爱恨和喜好、成人世界的怨怼与心思,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有意无意地加诸到小小的孩子身上。

有时候,她也想过,孙子外孙都不管了,自己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可转念一想,又舍不得儿子女儿太辛苦。

虽然很难找到两全之法,但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而且,等再过几年,孙子外孙都长大了,都不需要她照顾了。

现在的一视同仁,对于孩子来说,是多么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