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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喜欢在早晨喝上一杯加了百利甜的咖啡,再开始写作,但从2022年起,只要沾一点酒,我全身的皮肤上便会鼓起令人窒息的小山丘,连续不断此起彼伏的红疹,像一簇簇扎人的“苍耳子”。

这是荨麻疹,俗称风团。按照我这些年习得的治疗方法——只需和大多数正常人一样,不用特意吃抗过敏药,远离过敏原酒精一周,就可以把“苍耳子”摘下去,恢复正常。

我们家是“敏三代家庭”,连续三代人有过敏症状,我的孩子自出生起,就有明显的过敏反应。微妙的是,在这个家,似乎只有我这个“偶然过敏者”在不断摸索着抗敏方法,而真正的长期过敏者,在氯雷他定及其他抗过敏药的帮助下,早就习惯了跟过敏“凑合着过”。我猜想,大概是因为身陷痛苦长达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几乎找不到任何脱身的发力点,所以他们面对自己同样过敏的后代,只能以同命相连为借口,将叹息做为结论。所以以传承的眼光来审视,倒是我在过去10年里,生出了一种带领子女摆脱其“出生缺陷”的使命感。

三代人里,最先有过敏症状的是孩子的奶奶。上个世纪60年代,她过完10岁生日,就同父母一起从国外返回北京生活。多年来,婆婆一直延续着童年的饮食和卫生习惯。我丈夫陈浩出生后,婆婆对家庭卫生的要求更高了,挑选消毒液比护肤品还要认真,有浓度之分、医用和家用之分,用于衣物、家具和食品的消毒液分门别类摆放,出门戴手套、进家勤洗手、勤刷万物……屋里浓郁的消毒水味,似乎成了爱的化身。

曾经在这个三口之家里,总有一人要在打喷嚏、流鼻涕。公公从不抽烟,可一旦坐在有人吸烟的房间中,哪怕只是和一个正在吸烟的人擦肩而过,他的喷嚏和眼泪就会汹涌而出。一阵风也能引起一家三口的高度警惕,他们那时候总以为是受寒,吃点小感冒药和消炎药也确实能解决问题。然后,婆婆就会更加注意卫生,反复擦擦洗洗,盯住每个人洗手,洗手,再洗手,几乎不允许任何未经酒精消毒的物品进家。

直到90年代,他们遇到一位医生,才被确诊为过敏症,拜别了感冒药,用上了氯雷他定这类抗过敏药。自从家里常备抗敏小白药片,“敏一代”的症状就基本控制住了,虽然依旧常年摆脱不了咽炎和鼻炎,但和身边由于不良的生活习惯而住院手术的同龄人相比,这些小麻烦根本不算病了。

上了岁数之后,抗过敏退居“敏一代”的次要任务,深居简出,回避人群,日用饮食和生活习惯早已固化,洁癖反倒变成可以引以为荣的标签,他们的过敏症是否有什么变化,没有实践,自然也没人知道。

陈浩作为“敏二代”,和各种过敏原有着含糊不清且显而易见的关系。

请先想象一个情景——当有医生问你,你家有没有养宠物?这两天有没有接触动物?你可能会不假思索地说,有啊,我家一直养着猫,好多年了,之前怎么没见孩子过敏?医生可能会说,之前不过敏,但情况会变的,现在也有可能过敏,最好别养了。你犹豫再三,信,又不信。

直到一个周末,你带孩子去宠物乐园喂动物,空气中的粉尘、粪便和毛屑密度陡然升高,一小袋杂粮还没有给鸽子们喂完,孩子就开始揉鼻子、揉眼睛,你立刻意识到,过敏了!接着又想到家里那只猫,心想医生说得没错,孩子对宠物过敏。

可第二天,你拿起电话拜托朋友说,我家娃对猫毛过敏了,能不能帮我养……话还没说完,你的脑门就被熊孩子扔出来的弹力球砸中了。等你一肚子火地再去看他,惊讶地发现孩子此时呼吸顺畅、明眸皓齿,就像昨天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你再次纠结了,家里究竟能不能养猫?

老实说,我丈夫就是这种孩子。

陈浩肯定是过敏体质,但从没做过医学检测。据公婆回忆,他小时候没少受罪,常感冒咳嗽,还得过哮喘。高中时,放学回家就得先睡觉,没法熬夜做题,只能趁着偶尔清醒,奋发学习几周。他自己号称,若不是身体,要不然考上“清北”也不成问题。

在90年代,几乎没人谈论过敏症。成年后,陈浩常年有鼻炎和结膜炎,严重时头昏脑胀,公司团建,他穿上租来的戏服,也能引发了皮疹……但他能忍,只要几片氯雷他定,完全没有影响过我的生活。

若把人生比作登山,我家“敏一代”是在山顶粘上了第一颗恼人的“苍耳子”,“敏二代”是在半山腰中了招。这两代人登山时候的刺球时多时少,所以治或不治,很多时候取决于“苍耳子”是否严重影响到他们的登山速度。

那些年,对我而言,“过敏”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私人小事。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是一种不容忽视的非传染性慢性病。

2

婚后,我起先全盘接受了“敏一代”和“敏二代”的习惯,对于婆婆主动送来的消毒液套餐,我们这个小家只需要不假思索地复制一整套标准的清洁步骤就可以了。谁不喜欢干净整洁的家呢,更何况陈浩在清洁方面早就是一把好手。渐渐地,我也对消毒液的味道形成了依赖,挺满意这种生活方式的。

2013年秋天,北方连续多日雾霾,女儿咳嗽得厉害。陈浩搬回了3台与婆婆家一样的空气净化器,分别放在走廊和卧室。一扇门隔开两个世界,空气质量天差地别,一旦从室内去到室外,咳嗽和鼻涕立刻大作——彼时我们以为,都是雾霾惹的祸。

假期,我带孩子回娘家住了几天,娘家没有空气净化器,女儿一直咳嗽,我便提前离开了。当时我妈耷拉着脸说:“这家人养得可真够娇气的!我们怎么就没事?”多年后,我妈去到外地养老,每次返回北京,尤其是春秋两季,她也开始出现过敏症状,从此再也不说孙辈“娇气”了。

2014年,新风系统和各种净化器的宣传渐渐多起来,个别敏锐的幼儿园率先装上了,但女儿感冒和咳嗽持续的时间并没有缩短。我和很多父母一样,三不五时就要陪孩子等在呼吸科的走廊里,那里总是人头攒动,医生开出各类感冒药和止咳药,过敏和流感混成一团。我以为大部分父母都是这样日夜熬过来的,所以并不焦虑,并且依然天真又乐观地等待着孩子自己茁壮成长。

因而,全家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过敏症已经从“第一代”延续至“第三代”,还变得愈加复杂。

我第一次确认女儿出现过敏症,是在一顿中秋聚餐后。当时两岁多的女儿第一次吃螃蟹,公公精心夹出鲜嫩的蟹肉喂她,见小孙女吃得开心,便说下周再来吃。到了晚上,女儿时不时挠挠胳膊,我就看到了一小片红色扁平的包。我给女儿涂上润肤乳,但她还在挠,没一会儿,红包蔓延到脖子和背部。晚上10点,我破天荒地打开动画片,刻意把音量调低,强行把女儿的注意力从疹子转移到电视上。不出半小时,她斜着脑袋睡着了,我却睡不踏实,半夜起来开灯观察,皮疹才消失了一大半。又过了两天,这波疹子才彻底消失。

两周后,公公履行诺言,再次带小孙女吃螃蟹。那天我正在准备一场线上交流会,顾不上多想,结果女儿身上大面积皮疹果然如约而至。我隐隐感到不安、后悔,公公突然问我:“小孩子能吃氯雷他定吗?”当时我一头雾水,因为还没有见过哪个新手妈妈在为孩子治疗过敏症。

螃蟹肯定不能再吃了,公婆安慰我说,“等孩子大一点就好了”“多吃几次就习惯了”……但这更像亲人善意的期盼,殊不知,隐形的活跃分子正在孩子的血液中越积越多,等待着一场必然的爆发。

很快,儿子出生了。喝下人生的第一口奶粉后,短短几分钟,他从眼皮到脚背就出现了大片红肿,呼吸困难,缩成一团哭得撕心裂肺。当年女儿出生时,只是单纯地吐掉奶粉,拒绝牛奶,但没有皮肤过敏。我没想到儿子的过敏症状来得这么早!

当初在妇产医院接受的“新妈妈培训”知识立刻用上了——母乳是给孩子量身定制的最佳“免疫力供给”和“解药”——我一边举起杯子大口灌温水,一边把儿子揽入怀里。儿子咕咕地喝奶,不再哭闹了,不出一小时,皮肤果然恢复了正常颜色。

后来,我尝试喂过儿子几次脱敏奶粉,他坚决不喝,哪怕一小滴都要吐出来。孩子主动争取“全母乳喂养”,享受与女儿在婴儿时期的同等待遇,我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然而在这期间,我的身体状态大不如前,过去生龙活虎的我,哺乳期几乎每月都有感冒、低烧的情况,总在吃药。为了防止孩子通过母乳过敏,我还从网上搜索到了一些知识,忌口了易过敏的高蛋白食物和补品。因为缺乏营养,我瘦得非常快,小毛病也越来越多,进入恶性循环。

儿子6个月大时,陈浩说:“断了母乳吧,时间短就短点,要不你人也垮了。”

多年后,儿子的过敏症状比女儿更复杂,持续时间更长,是否与当初他没有获得充足且健康的母乳有关,就不得而知了。

3

继螃蟹之后,女儿逐渐对更多食物有了异常反应。除了反复起小包,她甚至可以用指甲在皮肤上画圆、写字母,也不觉得疼——是“干痒”拽着她的手指在作画。她还得过几次腹泻,以及一次至今令我心有余悸的意外。

一天晚上,她发烧到38度出头,算不上高烧,我就没给她吃退烧药。我想着给她补充点营养,自作聪明地做了一杯木瓜牛奶,她半杯下肚,摆摆手躺下了,说要睡觉,但我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守在床边,没敢走开。

然后,我渐渐发现女儿有些不对劲,凑近看吓了一跳——只见她无法呼吸,脸蛋发紫,牙关紧闭,两眼死盯住天花板一角,中邪了一样,全身僵硬……是高烧惊厥?!不应该要烧到39度以上吗?难道不是强烈颤抖吗?我手忙脚乱地把女儿头侧过来,托起她,大喊她名字,大概过了十几秒,还是几十秒,她一股脑儿把喝进去的牛奶都吐了,人也回过神儿。事后,我恶补了高烧惊厥的急救方法,才知道对着孩子喊叫是很危险的。

第二天,陈浩出差回来,前夜的自责和恐惧涌上心头,我抱着丈夫哭。而女儿再次尝到鲜牛奶的滋味,则是四年后了。

其后,一次前同事聚会,几个女人自然聊到孩子,我才知道其中一位妈妈已经在过敏路上摸爬滚打了数年。

那位前同事自己有鼻炎,她的孩子比她更严重,呼吸道疾病反反复复,多次引起扁桃体发炎。几年前,孩子在医生的建议下做了扁桃体摘除术,但生病的烦恼一点没少。她渐渐转换了思路,认定过敏症才是问题的核心。辞职后,她带着孩子在北京四处求医,也验过血,验出过简单几项过敏原,医生也给开了抗过敏药,说等过敏时再吃。

让她备感焦虑的,其实并不是勉强的治疗效果,而是始终没有一位医生给过她明确的治疗方案和疗程,她看不清距离光明的出口究竟还隔着多少道门。直到她在香港找到一家治疗过敏症的专科医院,事情才开始变得明朗,治疗效果也是立竿见影。

“不过,你家孩子的症状算是轻的,发现有哪种食物过敏,就别吃了,”她还特意补了一句,“那套治疗方案挺耗精力的,很可能你们全家人的生活都要跟着调整。等你确定了,再来找我。”

她说得没错,那时我并不确定自己愿意付出多少精力给孩子治疗过敏症。

此后,政府整治空气污染的力度加大,但真正见效还是需要更长时间的。那一阵子,“逃离北京”变成了朋友们见面常聊的一个话题,过敏之家咳嗽不断,其他人呼吸道也不痛快。于是我们全家一致认为,暂时离开北京,是目前唯一的方法。

2016年,我和陈浩商量了一整夜,从经济能力、职责分工、两地通勤,再到入托安排,找到一条狭窄的路通向另一种生活。其实那几年,全国大部分地区的空气质量都大差不差,只是抱着一丝希望,想着南方的湿润总归能让孩子少些咳嗽和病痛吧?

我们计划,陈浩留在北京工作,我带着孩子们去南方生活,每个周末他坐火车来陪我们。我们没有在南方置办房子,陈浩用了几个周末往返南北多次,为我们租房、置物。终于在一个周日傍晚,我带着孩子们抵达了租屋门口,眼前除了床和沙发,洗好的被褥,还有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快递箱,都是打包的家居用品。陈浩和我们擦肩而过,一个小时前已经赶往火车站,返回北京,准备周一的会议。

第二天,我开始找幼儿园,找育儿嫂,找生活所需的各种门店。新生活的节奏来得很猛烈。踏上一个青砖铺就的石桥,再走5分钟就是个菜市场,沿街处处是一副顺其自然的旧模样。背竹篓叫卖新鲜青菜的阿婆,一户户售卖水产、蔬果的小商铺,地面上坑坑洼洼,烂叶子黏在泥泞中,跳出来的小虾垂死挣扎。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漂浮在街头巷尾的鸭油和腥味,寄希望于这烟火气能够改变些什么……从此,能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想简单了。春天到,草籽爆炸,花粉肆意。儿子流了一次鼻血,姐弟俩轻微鼻塞,我没当回事,以为是换季温差大受寒,继续带着孩子们四处踏青。

一天夜里,儿子突然连滚带爬地起来拍我,大喊:“流鼻血了!”我一个轱辘起身,一手挂住睡眼惺忪的儿子往床下拉,一手试图在黑暗中捂住他鼻子附近的液体,风驰电掣地冲向厕所的洗手台。

气急败坏的情绪让血液涌动得更猛烈了。我尽量压低声音喊他:“你闭上嘴!血都流进嘴里了!”换了几次纸卷,血流慢下来。我把枕头垒高,孩子半坐着睡着了。一旁睡觉的女儿翻了个身,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没有说话。

借着昏暗的夜灯,我擦着床单和被子上的血迹,接着擦地面,一路滴滴答答到卫生间的水池里,墙面上的血迹连成几条线,大概是儿子刚才用手甩上去的。全部打扫干净了,我看表,不到3点。

怎么突然鼻血流得这么严重?我不知道。白天和老一辈通电话,公公安慰我说,小孩流鼻血很正常,他小时候是,陈浩小时候也是,姐弟俩长大自然就会好的。但我没有这种经验,我的父母都不过敏,我不觉得这叫做“正常”。

为了搞清楚状况,我带儿子去挂了耳鼻喉科,得知这是过敏性鼻炎的症状之一。医生开了一瓶滴鼻剂,嘱咐我们最近外出要戴上口罩。

这是“敏三代”接触的第一种治疗过敏性疾病的药物,刚用了一天,儿子就摆出了抵抗姿态,我连骗带哄,用上各种手段,都没法让他乖乖配合我。他哭喊着说:“妈妈,我不要滴鼻子!比堵着还难受!”我既没有亲身用药体验,又斗争不过他,只好作罢:“你自己选的,那就堵着吧!”便把小小的滴鼻剂收进药箱。

我万万没料到,同年,女儿的健康状况也亮起了红灯。她几乎变成了一个失灵的探测仪,从常见的易敏食物到任意的户外空间——比如,遇到几只狗打架,会亮灯;穿过一个古朴典雅的木结构宅子,会亮灯;在花园里逗留一会儿,会亮灯;逛服装商店几分钟,也会亮灯。女儿像一棵时刻闪烁着的圣诞树,小手不停地在脸上、脖子上轻轻地摸,她也早已懂得了不能使劲抓挠,放小彩灯们缓缓熄灭。因为担心成人的激素药对她有影响,我买了很多品牌的儿童护肤乳涂抹缓解,但这些确实解决不了问题。

4

搬到南方不满一年,我看着孩子们疙疙瘩瘩的皮肤,听着他们艰难的呼吸声,忍不住想:由北向南,搬家的意义在哪里?这种进不了急诊室的小毛小病,究竟要不要全力去治疗?

这也是很多“敏之家”的状态——悬在半空,不停观望。

一个朋友说:“这里不南不北,夏热冬冷,你们应该搬去海南住!”我无言以对。我真认识一位“敏一代”爸爸,就是像候鸟般带着年幼的“敏二代”在每个过敏季飞去海南。可是,为了工作和家庭,陈浩本来就两地频繁奔波,租房、上学、衣食住行,处处都是钱,我们已经承担不起继续“南逃”的生活了。

事实上,“南逃”的负面影响不仅落在家庭和经济层面,很可能已经影响了孩子们的心理。

每年3月到10月,女儿不得已要从学校“逃跑”。学校春游,孩子要么不参加,要么需要戴口罩,在疫情之前,戴口罩的人并不多,小孩子自然会难为情,女儿不愿意戴,那么只有忍着。其他小朋友在球场上挥汗驰骋,儿子在场外满脸是血,一包纸巾用完了,还止不住喷涌的鼻血。我冲陈浩喊:“跑!快带孩子跑!”球场四周,樱花盛开,人人驻足观赏,喜形于色,但只有我家孩子当真是被上了色。我不确定,一次次的“逃避”,春暖花开下的“口罩人生”,究竟会给小孩子留下怎样的心理阴影?

此时,我的工作几乎终止了。成年人居家带娃多了,旅行聚会少了,工作也受到影响,然而这种不确定性,恰是过敏儿的看护者需要长期面对的。但我也不害怕,既然这些过敏毒素已经渗入到我的写作状态里,那就索性先放下。我不想教会孩子们如何在隔绝的状态中生活,不希望他们这样将就着长大。

我决定背水一战。

2017年冬天,我联系上那个前同事,告诉她我已经准备好要治疗了。

前同事告诉我,她孩子如今状态很好,这几年没有用过任何抗过敏药,成绩也很好,她也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成了一家教育机构的招生老师,能够兼顾家庭和自己的休闲生活。虽然8年前她早就是一位拿高薪的证券研究员。但我还是为她感到高兴,“放下工作”对一个怀抱病儿的妈妈而言并非难事,难的是风平浪静后,还能“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为自己和家人拉开新的序幕。

出发前,我先花了几天时间在网上查资料,去美国和英国的专业网站上挨个点击链接,了解名词和定义,看治疗方案、最新的研究报告,一步步搜索下去,又找到数百页已经公开的志愿者治疗实验报告。检索中,我好奇为何由西医提出的变态反应学,从有定义以来已经有100多年历史,问题却愈演愈烈。

1个月后,我和5岁的女儿抵达香港——儿子当时还小,我想着先让女儿探探路。

中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上次来还是和同事参加一场行业论坛,如今心情殊异。我俩直奔那家治疗过敏症的专科医院,去找一位颇有口碑的儿科专家。等候区不大,白色墙面和地砖微微发黄,四周很静,甚至能听见衣物的摩擦声。女儿坐在诊室外的椅子上,两条腿摇晃来摇晃去,一会儿又站起来,到旁边的玩具区看了看,却没有玩的意思。

几周前,我们还在综合医院的人声鼎沸中穿梭,这一刻的静悄悄,反倒显得不太真实。

一个妈妈看看手边杂志,又瞅瞅我们,问道:“你们是第一次来?”

“是的。”我点点头,问她:“你女儿治疗多久了?”

“陆陆续续有4年了,这里医生不错,你放心,第一年可能要来得勤点。”

一对老夫妇坐在候诊室的另一头,老先生慢悠悠地走向护士台咨询,老太太偶尔咳嗽几声。听见这咳嗽声,我便想到了家中的儿子……这几天他也在感冒中,我特意请了家中一位长辈从北京来南方的小家陪住几天,和育儿嫂一起照顾他。

我想,一年来香港看两次医生,勉强可以接受,再多就很麻烦了,最好,只需要今天这一次。

轮到女儿做过敏原检测了。她趴在床上,我特地带上平板电脑,让“小马宝莉”陪她战斗。医生熟练地用一排排小针模样的用品轻刺她的背部皮肤。我问女儿:“疼吗?”她看动画片看得起劲,满眼放光,根本没理会我。

不到1小时,各项检测结果出来了。医生约莫40多岁,说起话来温文尔雅。信息量是巨大的,有我已知的,有我未知的,当各类琐碎信息被一位专业人士和盘托出时,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如果父母双方有一方是过敏体质,孩子是过敏体质的可能性就很大;原来,孩子们常年大面积的皮肤粗糙且干涩,是过敏性干性湿疹,不是风疹;很多先天性过敏体质,低幼儿阶段症状并不明显,因为仍有母体免疫力的保护,反倒是稍大一点,才会出现明显症状……

女儿共检测了88种过敏原,其中有25种属于她的“高敏感物质”,治疗前6个月要彻底禁止,之后慢慢逐一增加,一边观察,一边调整。这种逐步接触过敏原的方法,可以提高孩子耐受力,后来也被我用在了动物饲养中。

我看了一下类目里什么不可以吃,发现包括豆制品,热带水果,发酵食品,海鲜羊肉,一切乳制品甚至酸奶,做饭不能放生姜,黄瓜、西葫芦、冬瓜、茄子,生菜、卷心菜、白菜、豆角、番茄……

番茄也过敏?!我惶惶不安。妈妈们都懂,番茄不能吃,还要鸡蛋干什么,所有“番茄+”的经典菜都要取消了,也意味着孩子的半数饭菜不见了……另外,不能养兔子,但养猫狗没问题,不能拉小提琴,因为弓毛是马毛制成的,不要去地下室这种易生霉菌的地方……

我时不时点点头,把倒吸的一口口凉气压下去。医生还说,情绪紧张和过度压力也会引起过敏。我勉力对女儿一笑,说:“那咱们的学习压力可不能大了,考试也别紧张,要开心呦!”心里仍旧忐忑不安,感觉兵临城下。

医生一项项向我解释了所有检测数字的含义,然后又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第一,给孩子带饭上学;第二,吃医院特制的抗过敏药,那些白色瓶子上贴着长串英文标签,其他地方是买不到的,头一个月每天早晚一次,第二个月隔天一次,第三个月只在有过敏症状时才吃;第三,擦医院特制的护肤霜,每一瓶的作用都不一样,有治疗皮肤干痒的,治疗湿疹的,修护破损的。

医生最后说,不用担心,问题不大,第二年再来测一下,等你女儿年龄增加,再加上治疗,她的过敏原会有变化,应该会越来越少,之后要坚持运动,尤其是增加户外活动。

我心里庆幸,幸亏当时儿子的过敏症状并不严重,我还有大把耐心去重建家庭食谱。

5

接下来的日子,我原以为会很吃力,没想到一旦着手,幸运之星就亮起了。

我拿着薄薄一纸病历去幼儿园校长办公室,请求特殊的待遇,印象中我语气平静,校长也应该是察觉到了我的这份坚决,我顺利成为这家幼儿园有史以来第一个送饭的家长。

既然下定决心治疗过敏,就不能怕麻烦,不能以“偶尔一次没关系”为借口,放过任何一个小过敏原。

市场里的食材,要么在过敏清单里,要么孩子不爱吃,余下可选的为数不多,也许吃不了几周就腻了,如何扛过半年之久?为此,我找了两三本“食谱大全”,翻了一夜,编出菜单,与过敏原单子一同贴到冰箱门上。然后给每一种食材研究不同的烹饪方法,菠菜四吃,南瓜五吃,花菜、芦笋和各路小青菜去与米面、汤汁组成新口味,猪肉、鸡鸭和牛肉,焖、烧、蒸、炸、炖统统写上了我家菜谱。

忽然间,事情豁然开朗,枯燥的禁食也变得有滋有味。

初春的江边小城,气候湿冷。每个中午,儿子穿着小棉服陪我站在幼儿园校门口,等着生活老师来取女儿的饭。

人体的秩序往往由看不见的事物决定。儿子也随着女儿的食谱吃,因为我想着,两个孩子既然血脉同源,说不定有相似的过敏原。过了几周,我惊喜地发现,姐弟俩全身的皮肤变得非常细嫩,先前因常年湿疹而生出的“磨砂质感”统统消失了!我都已经几乎忘记小孩子应有的肤质,这种剥壳后的熟鸡蛋手感,真是久违了!

我又想起医生曾嘱咐过的户外活动。先前,女儿只有零星简单的室内运动,这次我特意给她报了网球课,上课地点在一所大学校园内。

几个月后,我就看到了焕然一新的女儿。

这年,女儿因普通感冒引起鼻塞。看她入睡实在困难,我又想起了那瓶放进药箱里的滴鼻剂,不知是因为她对弟弟早年的斗争印象深刻,还是她也感同身受,只点了两天,她就偷偷把这瓶药水扔掉了——多年后我才想,这说不定是女儿的幸运之选。

我向一位妈妈诉苦时,她提醒我说,附近医院有中医科,她带儿子治疗过咳嗽,效果不错。我眼前一亮,不如试试,反正离家近是优势。

第二天,现场挂号,我看到诊室外墙上有中医大夫的介绍,说他在治疗呼吸系统疾病、儿科反复感冒等疾病方面有丰富经验。老大夫为女儿把脉,看舌苔,他话少,给的饮片剂量也不多,口感虽苦,但女儿一想到滴鼻剂的刺激,皱皱眉头也就一股脑喝光了。没过几天,鼻塞果然消失了。

后来,我又零星去过两三次,每次方子不太一样,我看不懂,而且在交流中,老大夫似乎更关注孩子的排便和睡眠质量,鼻塞问题反倒是小菜一碟,顺带解决的。治疗过程中,他没有强调“过敏症”,我也没多说。

也是在这一年,我和陈浩做出两个重要决定:

一是家里大幅度减少消毒液的使用。公婆表示难以理解:“这不是生活的倒退吗?”“不消毒,不是更容易感染上细菌和病毒吗?”“好了,你们随便吧。”

二是我们要养一只有毛、有很多毛的动物,之前我总以太累太忙为借口,拒绝养动物,这下孩子们高兴坏了。最初来的成员是只小猫。我仔细观察两个孩子的变化,女儿似乎没受到影响,能抱着猫睡觉、看书。这可能归功于一年的治疗,也可能正好对应了过敏原的检测结果——她只对马和兔子敏感。

陈浩只有周末能和我们在南方的出租房里团聚一下,欢乐撸猫,快乐遛娃,鼻子偶尔有点痒,忍忍就走了。

只有儿子的状态最惨。那时他3岁,我还没敢给他吃过任何抗敏药,也没用鼻炎喷剂,可以说,是将他的免疫缺陷完全暴露在过敏原中。儿子淘气,他喜欢紧紧地抱住猫咪示好,猫见到他就逃,他再追,猫跳,他再跟上……一旦抓住猫,他就又把猫贴在脸蛋上。

于是,他脸上持续长出大片红疹,流鼻血、鼻塞。我这才确信,像这样先天过敏体质的孩子,在不治疗的状态下,贸然养带毛的小动物是有很大风险的。我开始给儿子喝儿童版的西替利嗪(抗过敏药),希望能减轻他的鼻炎,似乎有效,可又不那么明显。

不过,因为有女儿治愈的先例,我对解决儿子的过敏症有了盲目的信心。

几个月后,我把小猫送了人。家里空气立马变得清爽,不过连同气氛也跟着冷清了。我不甘心,又养了体型更小的动物,比如仓鼠、龙猫、鸡……偶尔,我还会带孩子们去猫友和狗友家做客,再或者去猪舍、鸭窝等各种动物的生活区走走。

执着于让毛绒动物们进家,当时单纯是希望为孩子们带去好心情,可究竟还能为孩子带去什么,我并不清楚。

第二年开始,我按医嘱,逐步放开食材,每隔几天加一种,观察,从极少量到适量,一旦出现荨麻疹前兆,就撤掉新加的食材,再等一阵子又重新加进来尝试。

有段日子,我好奇女儿的过敏原究竟有什么变化,可当时我扭伤了脚踝,没法带孩子去香港,所以选择就近在当地的儿童医院做检查。那里只有抽血检测,能测出的品类非常少,尽管有些参考作用,但我却觉得几乎无从下手去调试。这让我想起了前同事的经历,她在北京做过敏原检测时,也遇到了类似的尴尬局面,我索性没再理会那张验血单子。

走完第三个年头,除了螃蟹这类明显容易引起过敏的食物依然排除在儿童食谱外,其余的饭菜,孩子们完全和我们大人同步了。其后,女儿只服用过中药和最简单的抗过敏药,比如西替利嗪,便速战速决解决了麻烦。

她报了新的绘画课,班上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脸上有一块块深浅叠加的红包,上半身时不时扭动几下,手总是伸进衣领里抓挠。女儿转头和我对视一下,我们都明白为什么。也庆幸,这种熟悉的折磨终于结束了。

6

2019年,女儿要上小学了,我们结束远行,回到北京。她的状况很好,只是不能连续多日吃海鲜或者乳制品。另外,她也从规律性的运动中受益良多,成了同学们口中的运动明星。

但儿子那边蛮不顺,正应了香港医生的话,“稍大一点,才会出现明显症状”。每年春秋花粉季,再加上流感,自幼儿园大班起,他有一半时间上不了学。北京的藜科、菊科蒿属、葎草属植物的开花季节,儿子的过敏性结膜炎会一夜之间疯狂蔓延到眼周皮肤,一对眼睛肿成大桃子,根本睁不开。每次急性炎症暴发时,我都需要带他去医院做眼部雾化治疗。

他一旦被蚊子叮咬,蚊子包会肿得像滚起来的饺子,包上还会顶出几个大米粒状的脓包,甚至引起低烧。我一度以为是被毒虫咬了,带他去看皮肤科医生,这才知道,原来过敏人群被蚊虫叮咬后,免疫系统的反应会比正常人更激烈,丘疹更大,需要及时用药。医生教我将季德胜蛇药片加水碾碎,拌成糊状敷在蚊子包上解毒,每天两次,同时服用消炎药。

从此,蛇药片成了儿子必备的“化妆品”,逢叮必肿,黑乎乎的蛇药膏敷在他的皮肤上,像极了电影《让子弹飞》里的面具,这面具有时戴在他的脸上和四肢,有时戴在屁股上,坐不下去。

毫不意外,我听到的疾病名、症状名持续增加:鼻黏膜溃疡、鼻衄、结膜水肿、畏光、中耳炎、血管神经性水肿、特应性皮炎……医生们几乎都会告诉我:等急性期过去后,可以继续用某种药,直到过敏季结束。起初,儿子每天只用一种药,再过两年,就变成两种、三种打配合,不同的医院会开出不同的药。

也许是个体差异,也许是过敏根本不是用药能解决的。单说鼻炎,稍大点之后,儿子懂得了忍耐,变得“很听话”,配合我用药。刚开始滴鼻剂和海盐喷雾是有效果的,后来看医生的次数多了,药的品种也就多了,从水状到油状,有保护鼻黏膜的,有清洁湿润的,有消炎的,有含激素的,有不含激素的,有西药,也有熏蒸的中成药……一直断断续续用到7岁。为了控制住,不恶化,每个过敏季,用药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出现了耐药性?两个小小的鼻孔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多像那过度使用农药的土壤?公公和陈浩小时候也流鼻血,说实话也没有这么严重,也没有为了止血用过什么药呀。

同样是过敏体质,女儿已经开始正常的生活,为什么在儿子这又回到了濒临崩溃的起点?

过敏这事,别人看来是矫情,对我却已重如千斤。

我费了番功夫,终于挂上市里顶级三甲医院的变态反应科门诊号——因为疫情和正在上小学的女儿,家里缺少帮手,我没办法再带儿子去香港检测过敏原了。

我想,经过几年发展,国内的抗过敏治疗和检测应该能更进一步了吧?我想得到一份儿子的过敏原清单,最好能像当年女儿的清单那般详细,然后从食物角度,我也要为儿子定制一份特殊食谱,严谨护理一番。

但是医生还是让我先抽血测过敏原。我立马想起了女儿和前同事孩子的经验,想到那几大管血付诸东流的环节,顿时心生疑虑。

“医生,今天能不能用别的方法测出更详细的过敏原,比如在皮肤上做检测?”我拿着儿子的验血结果问医生,上面只显示出他有4大类过敏原,包括链格孢、吸入过敏原、艾蒿、WX7(是指对野草花粉组合的过敏原检测)——要是只靠这种概括性结果,我什么都做不了。

“吃药吧,之后看情况可以做点刺。你看他的‘总免疫球蛋白E’的数值是384,正常是0到60,他就是过敏体质,在胳膊上做点刺,那也要看小孩能不能受得了。”医生说。

“啊,请问有没有在后背做的方法?之前我家大宝在香港测过,非常详细,我可以调整饮食……”

“你先扫这个二维码,多了解些知识,我们才能沟通。”女医生很年轻,说话时面无表情,明显不想再说这个话题。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在这里提其他医院的好,就像在西医面前不断提中医一样,并不明智。

没几分钟,我们从诊室出来了。医生的态度很明确:“目前不严重,继续吃药,继续等待,严重了再来,择期预约点刺,胳膊上的。病人还很多,下一个。”

我拿着一张验血过敏原清单和一大包药回家了。遵医嘱,用药继续控制,口服的,滴剂,喷剂。两周后,复诊,换了另一位男医生的号。可想而知,又是“孩子的过敏症看起来还行,用药能控制”,得到的仍旧是标准医嘱:“目前情况稳定,下次过敏季前两周开始用药。”

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像我孩子这种遗传性的过敏,能不能好?”

“也许会轻,但看他自己免疫力情况,也有可能越来越严重,等再大点,还可以考虑打脱敏针,那个疗程比较长。”

科学技术确实成熟了,但隐形的障碍仍在,于是我们普通人无法直通最佳的治疗方案。若不是因为有女儿的治疗经验,我根本就不会知道还存在另一种医嘱方向,很可能会将继续接受这种长期服药的门诊诊断。

这年,北京和周边地区的雾霾治理效果已经十分显著了,天上常有湛蓝色华盖,地上常有缤纷美景,人们走出了2014年之前的灰色阴郁。我感觉家里两个孩子过敏这事,不能怪空气污染。污染是诱因之一,但不是根本原因。

我把新药放进柜子,里面存有很多没用完的抗敏药及用具:盐酸西替利嗪、孟鲁司特钠咀嚼片、呋麻滴鼻液、布地奈德鼻喷雾剂、细胞生长因子凝胶、红霉素软膏、玻璃酸钠滴眼液、左氧氟沙星滴眼液、氟米龙滴眼液、复方磺胺甲恶唑钠滴眼液、盐酸氮卓斯汀滴眼液、盐酸奥洛他定滴眼液、氟米龙滴眼液、托百士、洗鼻器、生理性海水鼻腔喷雾、缓解干性湿疹的各类润肤乳,鼻炎康等中成药……这些药在一年内几乎都能用上,还不算儿子吃下的治疗流感等常见疾病的药。

儿子吐槽:“妈妈你是把我当药罐子了吧?”可不是么,如今这个药柜子都装不下新药了,儿子这个药罐子也装得满满当当了。

我关上柜门,坐在厨房里,强迫自己在脑海里开始逐帧回放姐弟两人抗敏之路的异同,想找到被我遗漏的细节,想从熊熊燃烧的炭火中捞出一块好料。

我想起:轻症时,女儿没有吃过任何抗过敏药,而儿子吃了,而且吃的还不少,抗敏西药小药水并不难喝;重症时,女儿立刻进行了1年的治疗,前3个月是有明确用药方案的抗过敏西药,后期出现轻微症状时,便立刻找中医,喝过几副方子,以调理体质为主,顺带解决鼻塞问题,但儿子不一样,症状较重时,只是单纯增加了西药的品种和用量,完全没有吃过中药。

难道真的是少了中医这一步骤吗?难道只是欠那几张草药方子吗?

7

2023年立春,过敏季开始。儿子眼睛浮肿,没法上学,家里3台空气净化器全天运作,不开窗户,减少花粉进入室内。我决心,不打开那个药柜子了。

我将就着,按照女儿当年的特殊食谱来给儿子做饭,同时,用手机搜索家附近能治疗儿童过敏症的中医,又问了朋友们,最后挂上了一位三甲医院知名中医专家的特需号。

以前,我一直认为中药药效慢,目前这种过敏急症,喝中药能有效果吗?我不确定,只有试试了。

中医专家约莫60多岁,看过儿子的状态,云淡风轻地问了几个问题,还被儿子的幽默回答逗笑了。末了,他说:“孩子挺好,没多大问题,多去外边玩,别怕脏啊土啊,放手让他玩。饮食上什么都能吃,正常吃,我会看看他的状况来调整方子。孩子和老人的身体,总是在波动中变化,有点小问题很正常。”

如此轻松的医嘱,可真令人欣慰啊!

晚上6点,儿子喝下了第一袋中药。然后,他和平常一样看看漫画书,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听故事,偶尔来问我“十万个为什么”。

8点,他突然对我说:“妈妈,我想出去走走。”我很是意外,因为每当他严重过敏时,都会本能地拒绝外出,现在竟主动提出来要下楼了?我仔细瞧瞧他的眼睛,下眼皮的红肿比白天浅了很多,“热泪盈眶”不见了。

那就遵医嘱,“去外边玩”!我当即说:“走,我们出门!”

下楼后,我们沿着热闹的街道绕了将近1个小时才回家。

睡前,我随口问他:“你感觉明天能上学吗?”他肯定地点点头。

第二天,我提早10分钟叫他起床,留出喝中药的时间。我发了消息给班主任:如果上午孩子的鼻涕眼泪又严重了,就喊我去接他。

整整一天,什么消息都没有。

第三天,一切正常。我给儿子熬了山药粥。他喜欢吃山药,可平时一吃皮肤就会瘙痒,这次我知道有老专家托底,故意“放开”了饮食。

事实证明,没有反应。

第四天,大夫为儿子调整了方子,这一次喝了5天。再去时,又开了7天的药。

等我们第四次去复诊,儿子已经基本没有什么过敏症状了。大夫说,喝完这一周就不用来了。

我鼓起勇气问了大夫一个很可能被“无视”的问题:“依您看,等到今年秋天过敏季时,他还会不会过敏?”大夫语气平和,再次重复着那句话:“小孩子有小毛病很正常,你放手让他去野,去玩,别怕脏。等秋天需要的话,你再来找我。”

整个春季,儿子安好,没有过敏,没有感冒。每天放学后,我陪他参加兴趣班,跟上了他姐姐的节奏。过敏这个话题,声音渐弱。

为女儿带来惊喜疗效的是西医,没想到几年后,改变儿子抗敏进程的却是中医。不是1个月,不是1周,不是1天,而是喝下第一杯中药后的2个小时,儿子没有戴口罩,体面地下楼,体面地走路。

那1个小时的散步,对我而言,如同在经历撞击骨折后忍着剧痛,打车打不到,只好坐公交,到站后再拖着一条扭曲的腿,一步步挪进医院,爬上治疗床,一个正骨老先生先是轻轻抚摸我的腿骨,又聆听我的讲述,安慰我,猛然间使出一道内功,骨头发出一声脆响,还没来得及叫喊,链条已经重新被锁住,我弯了弯腿,老先生让我自己下地走几步,尽管我不敢相信,但我就这样走出去了。

情绪的转换,如果过于迅猛,超出一个人能够预料的范围,那这种转换就会变得十分微小,小到我没办法再向任何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去介绍——这是我的孩子,他刚刚告别了严重的过敏症——因为这样说,反倒像我在小题大做。

8

2023年8月8日,临睡前,有朋友给我发消息说,今天是立秋,预祝我贴秋膘快乐。我这才想起来,难怪儿子今天又流了一点鼻血,以过敏的出现来判断立春和立秋,总是这样准确!

我拭目以待,忐忑地想要看到春季的中医调理效果究竟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2天后,儿子出现轻度鼻塞,眼角略微发红,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按照正常人的判断,这些都可以忍忍。但我焦虑到根本坐不住,立刻找到家附近的一个中医门诊,挂了普通大夫的号,自付10元挂号费,同样是一位标有治疗过敏症的大夫。

大夫的女儿今年上高中,当得知在过去几年里我孩子有一半时间因为过敏而无法上学时,她温柔地说:“我们争取这学期能够全勤,好吗?”这句话像一杯暖茶,端到手脚冰凉的我面前,我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全勤,是我从不敢想象的词。

她开了1周的方子,自付部分200多元,口感比老专家的药更淡,更轻柔,更甜。只喝了2天,肉眼可见,儿子眼皮不红了,鼻子也通畅很多。

9月开学,我打开公众号查看,花粉指数停在高峰有些日子了,儿子一切正常。他说,班上过敏的人有好多,咳嗽,喷嚏,鼻血,连班主任的鼻子也是红的。其实,春秋两季,过敏症状是混在流感等其他病症中的,但像儿子这样的“资深人士”,大概可以分辨出谁是他的同类。

10月降温,儿子轻微鼻塞,还是10元挂号费,加上100多块的中药,症状很快消失了,睡眠和食欲极好,很像当初女儿看过中医的状态。

2023年过敏季,再见!儿子第一次实现了年度全勤!

这几年,我们家一直养着毛茸茸的小动物。

陈浩平时工作压力很大,一半时间在出差,回家后要么在书房,要么进卧室,很少近距离接触宠物。比起宠物毛屑,季节变化仍是他的劲敌。

前不久,一次全家外出,恰逢兔子处于换毛期,它在宠物包里转来转去。没过一会儿,正在开车的陈浩就开始不停地打喷嚏、揉眼睛,但和兔子一起坐在后座的孩子们反倒嘻嘻哈哈,十分享受与小动物的车旅。

回到家,昏昏沉沉的“敏二代”赶快吃了氯雷他定,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一个周末,好友来我家住,也因为宠物毛引起鼻炎。

我才意识到,对动物毛屑本应该更加敏感的孩子们,由于长期低密度接触动物毛屑,再加上抗敏药物的持续干预,如今已经比他们的爸爸更加坚强了,极简的家庭小农场,也许给了孩子们一个原始的环境,无心插柳,实现了脱敏治疗的某些效果。

抗敏10年,我渐渐对有过敏症状的人变得敏感,乃至是亲切。我还没有遇见过“敏三代家庭”。大多成年人自己是“敏一代”,孩子是“敏二代”。成年后的“敏一代”,更容易选择得过且过,很像我家公公婆婆,不会有强烈的意愿去将它们斩草除根。

那么,这种“敏二代家庭”究竟该何去何从?到底要不要像我照顾两个“敏三代”这样全力投入,乃至“孟母三迁”呢?我想,这里没有唯一的答案。人到中年,有老有小,有太多事情需要权衡,更何况,所面对的“敌人”,其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我经常去查找和接触不同医生给出的建议,每种建议都可以说是正确的,但如果不能与个人生活的实际情况相结合,很可能这些建议并不准确。事实上,医生不知道、也根本没有时间去了解孩子的家族史、生活环境和习惯、个体的微生物群系有无缺陷。

我甚至想过,如果生三胎,我一定会遵医嘱,从备孕起就开始调理身体,提前迈出治疗这一步,希望能降低后代未来的过敏可能性。但可能也有不少人,不认可这种提前服药的方法。治疗过敏,似乎没有唯一的正确答案,每个人只能试试每一条路。

前几天,孩子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健康表》让我填,其中一个问题是:孩子是否有特殊身体状况,包括慢性病等,请具体说明,或者填写“正常”。以往我会填写:过敏体质,有食物、花粉等过敏原。今年,我坦然地写下了“正常”两字。

作者:多不分

编辑:吴瑶

题图:《了不起的儿科医生》(2020),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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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多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