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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昨天晚上好像做噩梦了。想起来了,睡前看了个帖子,网友轮番回忆小时候从父母那里经受的“被抛弃的恐惧”。五花八门,又大同小异。比如有人说:“记得在小时候,我妈生气的时候疯狂把我往门外退,我大哭抓住大门死死不放,哭得声嘶力竭。”还有人说,这是中国小孩的标配。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孩子,我不该故作诧异。看到这些发言,我首先回忆了一下自己教育孩子的过程中,有没有犯过类似的错误。当然没有赶出家门这种操作,我们这代家长跟上一代相比,也极少会体罚孩子了。在集体意识中,体罚已经变得不合法,这应该是一种进步。但表象的变化,不足以让我们感到安心。

我小时候,我妈吓唬我们的惯用话术是,“再不听话我就下关外了”。关外就是东北,我们那儿历史上有闯关东的传统。小孩自然不懂关外什么意思,只知道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不过我可能没有由此感到被抛弃的恐惧,至少记忆中没有,只记得甩出这句话时我妈通常是无奈的表情。但小时候的我到底是如何感受的,已经无从考证,因为我们会不断修订自己的记忆,没准那种恐惧已经沉到潜意识里了。

中国家长,或者说,至少是上一辈的家长,为什么那么喜欢用假设中的抛弃来对付孩子呢?从现代文明的角度来看,因为无力管教而抛弃孩子不仅是违背道德、触犯法律,而且是承认自身的无能。拿这些威胁孩子,究竟有哪些精神含义?

最基础的一点,是对公共世界的蛮荒想象。我打你骂你,但怎么都会管你吃管你住,你到外边去只会饿死街头。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似乎从来不会有人告诉我们,外边有一个温暖有序的公共世界,可以为每个生命拖底。现在回想起来,一方面是社会保障极度有限,另一方面家长们也在有意利用这种社会现实,对孩子进行心智灌输。

如果外部世界不是足够冰冷残酷,孩子怎会心甘情愿接受粗暴的教育方式?同样,在棍棒教育下长大的孩子,如果看到的世界依然是冰冷残酷的,那么他只会反过来认同当年的棍棒。

于是我们发现,个体、家庭与社会,并不是三件事,而是一件事。假如有人理直气壮地说,我并不关心社会,我只负责安心过我的小日子,那么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想象中的家庭和自我究竟是什么样子。

可能许多中国家长的心智模型里,都有一个小小的秦始皇,底层代码里深深嵌入了两个动作,一个是修长城,把危险挡在外边,把外边等同于危险;另一个是焚书坑儒,不要跟我讲道理,我就是道理。时间从我这里开始,世界在我这里结束。家庭是一个末日生存般的地下堡垒。

我们虽然读了很多书,努力做一个文明的家长,但秦始皇真的离开我们的身体了吗?我重新回忆了一下自己和孩子的相处,不由得一身冷汗,我发现秦始皇并没有绝迹。

噩梦,像伏地魔一样,变着花样重新登场。

现在的社会比以前富足、安全得多,摄像头无处不在,但我们能说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公共空间吗?对于目前的公共空间,我们只是被动地接受保护,而无法参与和介入。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无力感,会内化进我们与孩子的相处中。家庭的堡垒性依然存在。

我们下意识地追求无止境的安全。身体的安全,对自然的磕磕碰碰大惊小怪;精神的安全,担心孩子从外边学习脏话和不好的习惯;经济的安全,时刻考虑得准备多少钱,才能抵御未来的无尽风险;还有最重要的,未来的安全,几乎所有父母都在为孩子的每一步做精打细算。

我们很少思考,保护和控制的边界在哪里。但有一件事是可以推导出来的,如果一个孩子的未来足够安全,那么这样的孩子是没有未来的。那么多孩子到了中学便出现严重的心理疾病,不就是路已经修好,但愿意走路的人已经消失了吗?

我们对孩子施加的无尽的保护欲,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我们对外部世界无力感的一种补偿。历史倒了一个模,依然粘在我们身上。这种事情总会让人感到疲惫甚至无望,但觉知到历史的巨大惯性,本身就是一项成就,它可能还是我们从噩梦中醒来的关键一步。我们这代家长要做的,是练习负责任地放手。

昨天看到一个说法,所谓开悟不是一次性获得的东西,而是每时每刻都要练习的一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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