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阿欢(广西贵港人)

我十六岁那年,在建筑工地干活。工地里的女工很少,大多是工友的老婆。工棚宿舍很简陋,不分男女,大家混住在一起。

工地没有洗澡间,倒为女人配了一间“澡堂”。澡堂以几块废旧板材搭成骨架,四处漏风,连门都没有,只有一块破旧的帘子。风一吹,帘子便会起舞弄清影。

工友的娱乐活动有两种,一种是打牌,一种是“洗脚”。下了工,有人天天围坐一起,迷恋于牌桌上的数字游戏。为五角钱的输赢,可以破口大骂,翻脸不认人。

有人则夜夜前往娱乐城,享受“洗脚”的乐趣。回来后,迫不及待地和工友相互交流,分享细节。

我南下深圳,原本要进电子厂的。那家电子厂在蛇口,蛇口是深圳改革开放风起之地,算得上一个风向标。在电子厂上班的工人,工资比我们老家吃“国家粮”的人还高。厂里有统一的工作服,食堂三菜一汤,车间里配有空调。

那时,我甚至没见过空调,但听说这玩意儿的妙处。于是,迫不及待地准备南下。

我尚未成年,因此借了同村一位堂兄的身份证。带我南下的老乡,认识厂里招工的人,他拍个胸脯向我保证,进厂的事小菜一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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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蛇口,发现他果然有些人缘。只是事不凑巧,我面试那天,人事主管也在场,他盯着我的身份证反复端详。姜果然是老的辣,他只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便乖乖地承认,身份证是借来的。

那个年代,借身份证进厂,实在普通平常。只不过,人事主管那天心情不好,把我从名单里踢了出来。进不了厂,又要生存。同乡建议我先去工地,待时机合适,他再把我弄进电子厂。工地只要有力气干活就行,不看身份证。

就这样,我成了一名年轻的建筑工。

彼时的深圳,许多地方都在大兴土木,建筑工很吃香。我所在的工地,才完成底下几层的骨架结构,据说还有大半年的工期。

工地的宿舍很简单,床铺与床铺紧紧挨在一起,像一个大通铺。新人是没有床铺的,需要自己动手。我在同乡大叔的帮助指点下,在工地找到几块木板,又搬来几块砖头,架上木板便算是床了。

床简单到还罢了,当晚,工人下了班,我才发现,宿舍不分男女,共同居住在一起。我住的那间工棚,满满当当,住了二十来个人。其中,就有三个女人。只不过,女人的床铺在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床头简单扯了一张帘子,以作遮挡。

工地汉子,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白日里,在工地上挥酒汗水。回到宿舍,仍然高声大气,极热闹喧哗。工地又累又脏,下了工,工友第一件事,往往是洗澡。

工地是没有洗澡间的,男人们倒简单,扯起一根水管,在地上打起一根木头固定,便相当于现在的一个淋浴设备。工人哼着歌曲,旁若无人,自在洒脱地沐浴。

洗罢,穿条裤衩,光着膀子,回到宿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点也不顾忌,还有女人在场。不过,难为情的其实只有我,那些女人,见多了,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惊了。甚至,她们还会陪着他们,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她们的老公听了,也不恼,还一起哈哈笑。

工地干的全是重体力活,我虽是农村出身,早就经历了农活的历练,但农活毕竟不比工地。尤其最开始半个月,下工回来,浑身酸软,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

后来,我学工友们的样子,就晚饭时,就喝一瓶啤酒,希望忘却体力的乏累。我原本不善饮酒,出于无奈,在工地喝了几个月酒,竟然也有了些酒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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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力上的苦累,可以通过喝酒和睡觉解决,但精神之苦,却无法消除。每次洗澡,我都得等到工友们全部洗完,四周无人时,才敢上前。每次洗澡,都很紧张,感觉自己的所有秘密,毫无保留地置于众人面前。

见我如此害羞,工友开玩笑,让我去女人专用的“澡堂”。

在工棚宿舍里,女人可以和男人混住,但冲澡却不能用同一个“淋浴设备”。再说,女人洗澡用冷水吃不消,都用烧开的热水。至于工友所谓的“澡堂”,其实就是几块木板,围合而成的一个空间。

毕竟只是临时的,因此板材之间有许多缝隙。为了进出方便,澡堂没有门,只用一块布挂在门上,算门帘。门帘一合上,便相当于里面有人在洗澡。只是,一旦起风,帘子会随风而舞。看似挺有诗意,置身其中,才会感觉其中的辛酸。

进工地一个月后,我认识了阿强。阿强是百色人,大我五岁,我俩很投缘,有许多共同语言。工地没有娱乐活动,下了班,工友们就聚在一起打牌。不打牌还好,一打起牌来,平时大大咧咧的人,为了一块钱的输赢,会争得面红耳赤。

我隔壁铺位的工友,牌艺不精,但痴迷至极。宿舍里的牌局,他是组织者,更是参与者。大家围坐在他的床位,我与他邻床,深受其害,敢怒不敢言。

认识阿强后,他建议我搬到他们宿舍。搬过去后,发现了一片新天地。他们宿舍干净整洁多了,一问才知道,宿舍里有个姓温的嫂子,讲卫生爱干净,每天都会打扫。

除了温嫂,宿舍里还住了另一位女人,比我大几岁,像是新媳妇,在工地干小工。那时年龄小,总觉得她应该去电子厂,不明白为何她要到,全是男人的工地。温嫂与这位新媳妇,性格都偏静,不像在那边的女人,风风火火,没羞没躁。

阿强喜欢看武侠小说,从外头的书摊,借来金庸古龙梁羽生的书,一读就入了迷,有时,别人喊都喊不应。

我对读书没兴趣,好在温嫂有一台收音机,她不常用,我借来听过几次,一听就迷上了。有两个电台节目,我最喜欢。一个叫夜空不寂寞,一个叫木凡的天空。听多了,我还打过几次热线电话,想和主持人连续,几次都没打进。

后来,我改为写信,认识了几个有相似兴趣的笔友。只是,工地收不到信函,我只能留电子厂的地址,然后请老乡收到信后,再转交给我。

有个叫春梅的笔友,在东莞厚街伟易达上班,她给我寄过照片,我俩还通过电话。我几次说要去厚街看她,她很高兴。每次成行,我又后怕。我一直不敢告诉她,我在工地上班,怕她看不起我。如是几个回来,她的来信渐少,终至于无。

中秋过后,工地来了一位新同事,住在我们宿舍。这同事面相平凡,但很健谈,天南海北,历史地理,似乎没有不涉及的领域。他对打牌没兴趣,最喜欢往闹市区跑。有一回,他有事请阿强帮忙。阿强二话没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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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他请他宵夜,以作报答。那晚,两人回来很晚,他看起来很疲惫,面色又很欢乐。后来,我才知道,“宵夜”是个隐语,先宵夜倒是真的,但宵完夜,再去洗了脚,“享受了一次人生”。

不久,两人又去吃宵夜,“享受人生”。自此,阿强从武侠小说中走到现实中来,痴迷于“享受”。

新工友的到来,打破了宿舍里的生态平衡。

温嫂平时是个温顺似水的女人,有好几次发起来火。受此影响,两个女人打扫卫生的兴致,也被消磨掉了许多,宿舍里的卫生状况,每况愈下。

好在新工友只待了两个月,就离开了工地。温嫂曾说过,他不是工地的人,早晚会离开。如今,温嫂的料得到验证。

原以来,风平浪会静。结果,人走了,但他留下的风气,留在了工地。最大的变化是阿强,他的精神世界里,不再有金庸的位置,而热衷于情爱。

他在工地不远处的一家手袋厂找了一个女友,那时,工厂男少女多,许多女工需要情感温心灵。大约觉得女友找得过于容易,阿强很快又找了第二个女孩。

来年四月,我在一位笔友的建议下,离开了工地,回到老家,重新走进学校,读书学习。之后,开始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这段工地经历,让我见识了生活的另一面,对我影响至深。有段时间,我与温嫂保持信函往来。工地很小,也有一片大天地。有人离开,就有新人进场,工地的故事,一中既往的精彩。只不过,故事中的男女人物,换了新角色而已。(图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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