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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节,我从浙江回到湖南老家,陪母亲到镇上赶集。

在镇上县二中门口,碰到了初中历史老师陈老师,远远就看见,他一副明晃晃的眼镜反着太阳光,上下轻微地蹦跳着,很刺眼地向我挪来。

多年过去,他仍没换掉那副老式眼镜,厚厚的镜片背后,眼珠子凸的像要掉下来,令人不寒而栗。

他是我心头的阴影,虽然多年未见,可我还是习惯地想避开他。

想绕道,可学校门口就只有一条大马路,没有任何小道。

我放缓脚步,故意回头和母亲说话,想要避开他。

这时,陈老师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这不是……吗?你回来过年了?”

他还认得我,可忘了我的名字。说着,伸过手来要握手。

我迟疑地伸出手,陈老师微微用力握了下,我很不习惯地抽出来。

接下来,是尴尬后的沉默,两个人一时都不知说点什么。

片刻停顿后,陈老师又热情地说:“我听你班主任说,你大学毕业就到浙江教书去了。蛮好的,浙江工资高啊!”

我也没说什么,陈老师却快速掏出手机:“留个电话吧,微信是不是你手机号?”

我报了一串数字,就告别了。

一旁的母亲看出了我不热情,因为此时我很反常,我一向对家乡的老师很尊敬,还常去看望初中班主任,对待陈老师的做法不像我作风。

母亲埋怨我:“老师和你说话,你声都不吭。老师要你号码,你也要讨个他的,这才有礼数。”

我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吃够了没知识的苦头,羡慕有学问的人,希望我和弟弟能够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尊师重道,觉得老师的话是圣旨。

可当时,我哪顾得了那么多。这么多年过去,在他面前,我还是习惯性犯怵。他简直就是我的噩梦和阴影,在我初中生涯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2

初中学校离我家八里山路。

周一,天还没亮,我和弟弟就起床扒拉几口饭,带着罐头瓶沿着山脚小路步行去上学。

罐头瓶里装着剁辣椒,塞得很紧实。

村口有条马路通往市区,经过初中所在地的街道。

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寒冬酷暑,我们都走山路抄近道,不坐车,因为家里拿不出给我们坐车的钱。

一罐头瓶子的剁辣椒,我们要吃到周五放学回家。

剁辣椒是母亲凌晨用山茶油爆炒好的,压进罐头里,罐头都热乎乎的。

冬天,我们轮流捧着罐头捂手,夏天则要打开罐头瓶散热,免得剁辣椒馊掉。

那时,学校食堂由陈老师老婆承包,除了少数家在学校附近的学生,其他同学吃住都在学校。

每到开饭时,我们总看见食堂窗口后,陈老师晃着一副老式眼镜在那站着,我都担心他镜片后凸出的眼珠子会掉到饭菜里。

陈老师卖饭,他老婆卖菜,有时候会反过来。

学生中间流传一个说法:陈老师老婆的勺子是轻轻地挖下去,量太少了,就浅浅地再舀上一点;而陈老师下手很重,一勺子挖下去,满满一勺探出盆来,可他喜欢掂勺子,手腕抖几下,饭或菜又跳回盆里,勺子都快能见到底。

一个是由失望到希望,一个是由希望到失望,总归都不会有多大的量。

毕竟他们在食堂的身份就是商人,以盈利为目的。

晚自习后,陈老师和妻子会在食堂门口支起一个小摊,拉电线亮起一只白炽灯泡,卖各种零食,有不少学生去买来睡前充饥。

慢慢地,学生又总结出一个说法:食堂饭菜份量越来越少,零食摊的生意越来越好。

都是在猛长身体的孩子,三节晚自习下来,晚饭早消化了。

我和弟弟没钱,从不去摊位买零食,晚上的饥饿感常让我们辗转难眠。

3

如果没有刘奶奶挤入学校的饭菜“市场”,这岁月静好的假象不会被打破。

刘奶奶六十几岁,是退休教师,住在教师家属院。

那是个四合院,中间是一块水泥地的大天井。

刘奶奶隔壁住着我的班主任杨老师,对面住着陈老师。

我和弟弟学习成绩好,经常到杨老师家帮忙搬作业。刘奶奶也认得我们,夸我们“穷人家的孩子就是懂事”。

周一中午,学生从家里带来的新米,拿到陈老师家过称,换成食堂饭票,但食堂却不会用这些新米做饭。

因为陈老师会把从学生手里收的大米卖掉,到市场上买回劣质的陈米做饭。

有一次,刘奶奶招手让我靠近,神秘地问:“多少斤米?换了多少饭票?”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问这个。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没多久,学生就流传“刘奶奶也收大米,给的饭票还要多”。

饭票也可以用钱买,刘奶奶就花钱到陈老师那买了一大把饭票,在学生中间收大米,每斤大米给的饭票还比陈老师多。

那一个月里,刘奶奶的“生意”好到火爆,学生拖着小蛇皮米袋子,从刘奶奶客厅排队到天井的水泥地。

但学生的这项“福利”很快被取消,陈老师醒悟过来,后悔卖了刘奶奶饭票。

刘奶奶收学生大米,这算哪门子事?

陈老师告到校长那里,刘奶奶的“生意”就被叫停。

我们背着米到刘奶奶家要过称,刘奶奶站在客厅里低着头不说话,摆摆手,再指指对门,意思是让我们去陈老师那里。

但此后,食堂的米饭变得香软,不再泛黄、干硬。

初次发现这一变化的学生,端着饭碗冲出食堂,奔走相告:“今天的饭,好吃,快去!”

后面跑进去排队的学生又惊奇又兴奋,惦着脚翘着头望着打饭的窗口。

买好了饭的学生,从饭、菜两支队伍中间走过,就像展示战利品。

学生们玩笑地议论起来:“陈老师良心发现了。”“好日子来喽!”

可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两周后,又打回原形。

我到班主任杨老师家搬作业本,听到刘奶奶和杨老师的议论。

原来,校长出面调解,陈老师买回刘奶奶手中剩余的饭票,并买下刘奶奶手中的大米。

但刘奶奶提出要求,要求食堂用学生背来的大米做饭,不允许劣质陈米流入食堂。

刘奶奶坐在杨老师家的沙发里,手指着陈老师家的方向,轻声狠狠地骂:“学生娃娃的饭,赚昧良心的钱,作孽!作孽!”

从刘奶奶手中买回的大米用完了,食堂的黄米饭又回来了。

4

过了两周,刘奶奶又有所行动。

到了中午和晚上的饭点,在一楼楼梯边上,看见刘奶奶坐在一张小方凳上,面前摆着个竹篮,盖着条新得闪眼的毛巾。

看到有学生下来了,刘奶奶就招呼:“热菜!买好了饭,到这里来买菜啊!”

刘奶奶说话时,还会掀开毛巾一角,露出一两个小盆,里边盛着热腾腾的菜,一股香味随之蹿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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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并没有学生去买,但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就会有很多个跟上。

刘奶奶小锅烧出来的菜,油水足,美味可口,煎鸡蛋金灿灿的,看上去就让人流口水,青菜也是翠绿的,不像食堂里的青菜,发黄发蔫。

我没钱去买,同学买了后,给我夹了一筷子。

扁豆炒肉丝:扁豆切成细条,和肉丝一起炒得油亮亮的,给我的剁椒嘴带来了满嘴清新味。

这种味道让我念念不忘,原来,还有这样的美好味道啊!

周末回家,家里依旧准备一罐剁辣椒让我带去学校。

我看着剁辣椒,想到了刘奶奶的菜,竟然鬼使神差地向父母撒谎说要买文具,要了1块钱。

我把这1块钱很小心地藏在新华词典的塑料内封里,决定中午就去买刘奶奶的菜,买一份3毛钱的素菜,把剩下的钱给弟弟让他也去买菜尝尝鲜。

这天上午的课,我听得恍恍惚惚,脑袋里总晃着刘奶奶篮子里的菜,油亮亮的,香喷喷的。

中午下课铃终于响了!

我从课桌里摸出碗勺,飞也似地冲出教室,冲下楼梯。

刘奶奶一如既往地坐在底楼的楼梯口,崭新的毛巾像盖在婴儿身上的小花被,一切都是那么可爱。

我是第一个冲到楼下的,冲得太快,刘奶奶甚至来不及掀起毛巾的一个角,只来得及冲我笑了笑。

冲到食堂窗口排队买好饭就冲向刘奶奶那儿。

我是第一个买菜的。我把1块钱递给刘奶奶,说买3毛钱的素菜。

刘奶奶却给我一勺5毛钱的青菜炒肉丝,找给我7毛钱。我眼睛湿湿的,谢过刘奶奶,接过钱走了。

刘奶奶还是微笑着,朝我点点头。

晚饭时,我把剩余的钱给了弟弟,让弟弟也去刘奶奶那儿买菜。

这天,我和弟弟都尝到了热菜的味道,胃里不再是一片微辣,这感觉真好啊,好到我忍不住咂舌。

5

当天晚自习,同学传话,说陈老师找我,让我去他家。

到了陈老师家,陈老师老婆叫我进去,让我坐在沙发上,我局促不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她自己搬了张小凳,坐在我对面,问我中午到哪里买了菜。

听到这儿,我就知道肯定不会是好事。我低着头,不敢吭声。

这时,陈老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自顾自地说:“我们知道你到刘奶奶那里买菜了。你是今天的第一个,有同学看到了的。你想想,今天还有谁去买了菜?”

我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当时我买好菜后就走了。

“我不知道。”我开始低声哭起来,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别哭,你再想想?”陈老师凑近了头,厚厚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珠子好像凸出更多。

陈老师老婆发起牢骚来,接着是一通责骂:“都像你们这样,我这个食堂还要不要开了!”

陈老师嫌老婆说不到重点,打断了她。

他转过头对我说:“想不起来,那你明天中午就去守着,把第一个去刘奶奶那里买菜的人告诉我们。不然,我就要叫你父母来学校。”

直到晚自习快结束,陈老师才让我回教室。

回到教室,同学们看得出我哭过,纷纷问我怎么回事,我不敢说。

晚上,我躺在床上,蒙到被子里哭到睡着,梦里陈老师那凸起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我。

想着陈老师的话,决定第二天去抓“替身”。

不然,陈老师叫我父母来学校就完了,他们会知道我撒谎要钱,还会知道我到食堂外面买私菜。

老实巴交的农民父母对学校的一切都是敬畏的,认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公家”的,来不得半点冒犯。

第二天中午,我仍旧第一个冲下楼梯,冲到刘奶奶身边。

刘奶奶冲我笑笑,我也勉强地笑笑。我站在刘奶奶身后不远处,紧张地等着第一个来买菜的人。

刘奶奶看我站在那里,有点奇怪,她跟我挥挥手,“去买饭呀,买好饭我给你菜。”我尴尬地笑笑。

终于等来了第一个买菜的同学,是“蚂蟥”!

“蚂蟥”是他的绰号,他鼻子上有一截青绿血管暴在皮肤表层,像一条蚂蟥趴在上面,同学们就这样叫他。

“蚂蟥”也是校霸之一,他把自行车骑得“呼啦啦”生风,看见好看的女生就故意从她们身边擦过,吓了她们后就吹口哨。

我不敢揭发他。

晚自习前,又有同学给我传话,陈老师要我去一下。

我知道陈老师等着我交待“替身”,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恐慌得在教室里哭了。

同学们纷纷过来表示关切,我忍不住带着哭腔说了出来。

几个胆大的同学愿意陪我同去,但最后在班长提议下,他们陪我去了班主任家里。

班主任知道后,安慰我不要怕,说一切由她来处理。

6

我不知道班主任怎么处理的,但那个周末回家后,母亲烧了一桌好菜,有荤有素,我和弟弟比平时多塞了一碗饭。

返校时,罐头里不再是剁辣椒,而是辣椒炒肉。

此后,每隔一天,父亲就从家里走路到学校,给我们带来母亲炒好的菜。

父亲通常是在吃过晚饭后走路来,到学校天早黑了。

父亲在教室窗口朝我看看示意下,把菜放在窗台上,又摸黑走回家。

再后来,班主任看我父亲这样送菜太辛苦,就自己烧菜,把我们的罐头塞满。

父母一再念叨:“遇到好人了。”

为了表示感谢,父母让我们返校时,给班主任带点自家种的蔬菜,或者背一袋新米。

就这样,我们兄弟俩吃着班主任烧的菜,直到初中毕业,考入高中。

考入高中后,学业更加紧张,对初中学校的事情就知道不多了。

但听同学说起,刘奶奶每天到校长办公室坐着,不声不响,也不闹。只为换掉学校食堂老板。

但只要校长办公室人,刘奶奶就大声地揭发食堂的种种不好,来了领导,就更大声,要求领导来管,“承包食堂要招标的”!。

这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迫于压力,校长表示在下个学期要招标承包。

校长也因祸得福,由于在当地开先例,实行食堂招标,被作为先进典型表扬。

后来,我高中毕业时,校长升迁教育局去了。陈老师在当地学校抹不开面,也想办法,调到镇上的县二中去教书。

此后的每年寒暑假,我都回校看看班主任,看看刘奶奶。

刘奶奶愈发地年老,坐在四合院大门口晒太阳,眼睛看着操场旗杆的方向,半天也不挪开视线。

我不经意地问起班主任学校食堂的情况,班主任只是神秘地一笑:“娃儿都跟父母去城里读书了,学校里的娃儿越来越少。放了学,都包车回家去住,就在学校吃个中饭,国家有补贴,吃得好呢。”

再过几年,我们都大学毕业,各奔东西。

同学微信群里突然跳出一条消息:“刘奶奶过世了,有人一起去吊唁的吗?”

在家乡上班的同学们纷纷响应,在外地上班的同学就在群里发红包,请本地同学代劳交给刘奶奶家属。

第二天,有同学在群里发照片,刘奶奶的灵柩乌黑高大,同学们在刘奶奶面前跪拜,愿刘奶奶一路走好!

感恩刘奶奶当年势单力薄的抗争,出来填饱了我们的肚子,也教会了我们什么是良心和正义。

如今,我也走上了教师的岗位,深谙作为人民教师的责任和良心,时刻铭记在心,时刻提醒自己为人师者,以自己微薄的力量去教育孩子,影响他们的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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