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阳富生

我曾经说过我的故乡并不美, 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口时常干涸的水塘依恋在小村中间,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

我们祖祖辈辈在那一片贫瘠土地上繁衍生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的长辈们大多目不识丁,唯有我三叔上了四年小学,生产队会计这个职务非他莫属。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农村吃大锅饭,走的是共同富裕起来的道路,人们的思想意识就像一个刚刚步入社会非常听话的孩子那样单纯简单,沒有尔虞我诈,没有意识形态的相互竞争、全国人民一心向往北京,拥戴伟人,掀起了一个又一个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新高潮,《为人民服务》、巜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这三篇光辉著作称为"老三篇",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再三强调:要把老三篇作为座佑名来学,哪一级都要学,学了就要用,搞好思想革命化。一时间,全国掀起了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老三篇的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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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政治空气很浓,农村人民公社的各个生产队都办起了政治夜校, 政治夜校里悬挂着伟人的照片,每天的第一件事全体社员肃立伟人像前,向他老人家请示新一天的学习、生产任务,这叫做早请示,到了晚上,又要向他老人家汇报一天以来的学习心得体会及生产劳动成果,这叫做晚汇报。

因为他们都没什么文化,愚昧和无知像个小丑常常跳到他们跟前,与他们开开顽笑,令人啼笑皆非,我生产队里一个外号叫博古的老汉在晚汇报中谈自己的学习心得体会时说:“昨天晚上,我与我儿媳妇面对面搞了一个晚上,这一搞,我儿媳妇思想明确了,肚子比以前也大了。”他还没汇报完,在场人全都笑了起来,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抬头望了望大伙,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儿媳妇,儿媳妇的脸羞得通红,当有人告诉他是怎么回事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搞”和“胆”两个字都成了他们的笑柄。不应该说与儿媳妇“搞“了一个晚上,更不应该把“胆”念成“肚”。

据说,那些话是三叔写给他念的,那个“胆”字究竟是三叔写错了还是博古念错了呢?谁也没去考究,不过,这个笑话一直流传下来,妇孺皆知。

政治夜校不仅是父老乡亲们"早请示、晚汇报"的殿堂,还是社员群众学政治、宣传毛泽东思想的阵地,学习的内容以老三篇、毛主席语录四百条为主,有时也让人念念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学习完了,再哼哼半生不熟的毛主席语录歌。

但"下定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首歌人人都会唱,是这首耳熟能详的语录歌鼓舞了千百万人的士气,每当遇到困难时,人们由衷地唱起这首歌,什么困难也难不倒他们。有个单身汉不怎么爱劳动,总是吃了上餐没下餐,饿得慌时,就想去偷生产队里的稻谷,但做贼怕别人发现,又没有勇气去偷,他就想到了政治夜校的老师说做任何事情都要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老师还说学习毛主席著作要活学活用,在用字上狠下功夫,对了,一定要学用结合,他想起来了:“下定决心去偷谷,不怕牺牲进仓库,排除万难挑两担,争取胜利挑到屋。"他边走边哼,一路走进了生产队的保管室,还用笔写上这段话贴在墙壁上。

生产队干部通过了解知道了是他干的,把他揪上了批斗台要他老实交代,他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生。因为做贼很害怕,所以就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这是根据毛主席的教导,结合自己的思想实际自编自唱的,之所以要张贴,因为是自己的心得体会,这叫活学活用,学用结合。他所说的,的确是那个啼笑皆非的年代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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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全中国的老百姓都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都要学唱毛主席语录歌,尤其是"下定决心"这首歌,广大农民群众出工前要唱,生产劳动中要唱,遇到困难时要唱,学雷锋做好事要唱,连产生不好的念头时都会想到这条语录,这首歌。这首歌迷醉了乡村,迷荡了城市,我的三叔是生产队的会计,又是共产党员,在生产劳动中,每当社员们因饥饿混身没劲时,他就带头唱起了这首铿锵有力的歌,当响亮的歌声震撼山谷、响彻云霄、荡涤他们心灵时,社员们就有了回天之力,一个个雄纠纠,气昂昂,这时三叔脸上总要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他总是自豪地说: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中国人民任何强大的敌人都可以战胜,任何艰难险阻都可以逾越,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三叔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党,总是带领人民群众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地出入在田间地头,从不叫苦叫累,因而生产队年年被评为先进集体,受到人民公社和县革委会的表彰,被树为农业学大寨典型,也招来县工作组来我队蹲点,推广典型。

我初中毕业那年,县革委会派了一位局级干部来我队蹲点,姓张,名福元,因为他是工作组组长,社员们都叫他张组长,那时工作组组长权力大得很,谁要是与上级派来的工作同志背道而驰,工作组就要批他狗儿,斗他狗儿,工作组组长还可以随时罢免大队干部和生产队干部的职务,所以社员群众对县里派来的工作同志乃唯命是从。我三叔是政治夜校辅导员,政治夜校学习,首先就要唱唱毛主席语录歌,尤其是"下定决心"这首歌必唱,有一次,工作组叫他发音唱"下定决心"这首歌,他竟两豆塞耳,佯装没听到,不发歌也罢,连给社员记工分这属于他份内的事他也懒得做了,还处处与工作组对着干,这是为什么呢?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是鲁迅的尺度;“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是李白的尺度,“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是新中国外交的尺度,“一个中国”是解决台湾问题的尺度。

三叔对工作组的独断专行看不习惯,但又奈何不了他,就这样不理不睬,以沉默、不干工作对抗,这就是三叔的尺度。他这样做,大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社员们都为他的行为捏着一把汗。

工作组面对三叔这样一种态度,本应拿出他惯有的斗争武器予以杀鸡给猴看,研他,批他,开除他的职务,可工作组同志不但没这样做,还耐心地做他的思想工作,告诫他积极上进,继续工作,争做时代弄潮儿的佼佼者,这又是为什么呢?凡事都要一分为二,因为全生产队唯有他一个文化人,没有他生产队的工作就会瘫痪,所以工作组只有这样将就着,这也是工作组奈何不了三叔的原因,三叔也是仗着自己的能力才敢于这样顶风作浪的。

我所在生产队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孩有二十几个,唯有我在上学,且上的是初中,那时能上初中已了不得了,人们都以羡慕的目光瞅着你,叫你知识分子,那天,我才吃过晚饭,正准备出去与小伙伴们玩,突然一声尖呼:"阳阳,哪里去?”听这声音非常亲切,让人感到十分温暖,我还不知道是谁,他就来到了我跟前,摸着我的头又说:"长这么高了,可快成生产队里的接班人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来失学了才知道的)。他边说边拉着我的手直奔生产队政治夜校,从口袋里拿一本老三篇,指定要我读《为人民服务》,叮嘱我要读出无产阶级感情来,尤其是声音要宏亮。说实在话,朗读这玩艺儿还是我的拿手戏,在学校里,老师经常指名叫我朗读课文给全班同学听,每次朗读都能赢得老师高度的赞扬和同学们热烈的掌声,现在工作组提出的这个小小要求咋能难倒我?于是,我捧着红宝书(老三篇称为红宝书)竟摇头晃脑地读着,才读完,坐在讲台上的张组长霍地站了起来,颇有感触地当着全体社员说:"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福寿十队大有人才在。"这感慨激昂的话语虽然没几个人能听得懂,但在场人全都能体会到工作组同志是在由衷感叹,这感叹完全是针对三叔的。

三叔坚毅的意志和刚强性格对我的一生是有很大影响的,我的初露锋芒,

颇有点叛逆的我,并没给我带来好运,而是让我后来陷入无边的苦海,像一只跋涉在无穷无尽的沙漠的骆驼,一直在寻找着渴望的甘泉,希望的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