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的父亲就是修大院的负责人的时候,我亲手将我的父亲告到了法庭,并送他进了监狱,不知情的人都说我白眼狼,可是只有我知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在为我的母亲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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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不住人的老院子,蒿草长得半人高,破败得有些心酸。

姥姥弓着腰一边扒拉脚下的嵩草一边嚷嚷:“哎呀,时针,你看看,老话说得好,人是宝气,这话一点没错,看看咱这院子,从前多好,眼下都荒落成啥样了?”

“姥姥,我就说不要回来了吗!”我趁机赶紧把不同意姥姥回村养老的战线拉开。

“哎呀,你看你这孩子,怎么又绕回去了,姥姥跟你讲,回农村养老是姥姥下了决心的,你再提,姥姥跟你急。”说话间,堂屋的门已在眼前。

老铜锁翘着尾巴,被风雨锈蚀成乌绿的一坨守护,姥姥把钥匙插进去,七扭八扭打不开,她说:“时针,去你笔盒里找根铅笔,姥姥削些铅沫,准好使。”

“姥姥,我哪里还有笔盒。”我故意嗔怒着,而后又讨好般地打哈哈央哄着上前帮她。

她也哈哈笑:“哎呀,老糊涂了,你都工作了,哪来的笔盒?一进这院子,姥姥就想起你小时候一蹦一跳去上学的样子,可亲了,日子可真快,一转眼就成大姑娘了,可怜你妈她看不见。”

姥姥触景生情,一说我妈,眼泪“啪嗒啪嗒”就下来了。

“姥姥,姥姥,不哭,不哭,你看,你看。”我央哄姥姥间,“塔拉”一声,锁开了,姥姥抹了泪,一脚迈进去,屋子里光线晦暗,四处散着陈年的霉湿气。

我应着姥姥雷厉风行的安排,取下护板,打开窗户,风吹进来,甜甜的一丝一丝,像棉花糖的味道。

姥姥挽起衣袖,开始了各种大干,忙碌的身影穿行在屋子与院子里。太阳落山的时候,院子里开辟出一条小径,洒了水,旧日的青砖被洗涤得显出光阴的斑驳。

屋顶上青烟袅袅,厨房里飘出菜被滚油翻烫的香气,我大汗淋漓地挥舞着镰刀,疯狂地与蒿草战斗。

“时针,吃饭了,快一些。”姥姥的声音还像从前一样,亢亮有力。

我扔了镰刀,朝着屋里跑,一只脚才迈进门,夕阳金色的光线洒进堂屋的东侧,看见一个女人的遗像,年轻的秀气的一张脸,眼神怯懦又倔强,遗像前摆了吃食。

姥姥过来讲:“时针,还是老规矩,洗手给你妈上一炷香,过来吃饭。”

我“嗳”了一声答应着。

燃香的空隙,心底里那无边无际的疑虑忽地闪上心头,她若活着,我还是眼前的光景吗?

吃饭的时候,姥姥又提起了几日来重复的话题:“时针啊,你还小,不懂,你别嫌姥姥烦啊,姥姥觉着这院子还得修整。

“你看,‘十个全覆盖’的工程是最后一年了,咱应着政府的好政策修整修整,人老了,总归是要落叶归根的。”说完,姥姥望向我,眼里一副期盼的神色。

我实在不忍心,只好假装生气地说:“就依着您。”她一听,乐呵得像个孩子,眼里竟闪出泪花。

我知道,她是舍不下老院子几十年的情怀,更何况后院的菜园子里还葬着姥爷和母亲。

但我万万没想到,事情就出在了修整房子的工程上,那个人到底是黑了心肠,再一次算计到了我们头上。

老院子年久失修,修缮起来特别麻烦。

姥姥年岁大了,再怎么利索也是照应不全的,听说姥姥回村,几个上了年岁的乡邻都过来帮衬着出主意。

七嘴八舌间,说的无非是城里的工程队旺季不下乡,就算下乡,工钱也是天价,一般都雇不起,不如就包给村里常年打游击工程的金锁,工钱不多,干活也凑乎。

姥姥合计了一番,觉得既然是老房子修缮,也用不着多么精细,看得过眼就行,便采纳了乡邻的意见,打算雇佣金锁的工程队。

金锁五十岁左右,早些年靠着兜售石头起家,后来也慢慢干起了工程,可到底是庄户人,也没个正经的工程队伍,都是农忙的时候在地里干活,农闲的时候四处揽些砌墙修缮的营生,那工人自然也是临时凑数的二把手。

按着金锁的话说,苍蝇蚊子都是肉,常年在外跑些零碎的工程,几十年下来,竟然也积攒了不少人脉和资金,不但在城里买了房子,还有机动的工程队可联络。

这几年,迎着“十个全覆盖”的政策,转着村子揽活,也挣了不少钱。

金锁是个热心肠,他一听说姥姥要修房子,乐呵呵地讲:“老嫂子,娃要忙就让娃去上班,咱一个村住着,虽说十几年不打交道了,可您要修房子,这事包在俺身上,定让您满意。”

姥姥一听,就痛快地答应了。

原以为是金锁亲自干,哪想到金锁狗占八堆屎,一下子揽了好几户,姥姥的修缮工程经金锁之手转给了另一个游击承包商。

而这个游击承包商恰好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于东凯。

当然了,作为老板的于东凯自然不会亲自下乡修缮房子,他把这项修缮工程再一次转手包给了他手下的一个工头,他拿大头的钱,工头负责监工和找工人。

老房子的修缮主要是裱糊后墙的砖和修缮院墙以及一些零头碎脑的活计,虽说不复杂但也马虎不得。

姥姥忙前忙后,每日三餐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热茶热水尽心尽力伺候着工人们,就是希望他们能上点心。

结果,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却出事了,起先是一面院墙倒塌,接着便是裱糊的后墙向外歪了三公分,导致整个墙体看起来摇摇欲坠。

要知道那个时候工头已经拿走了一半的修缮款。

姥姥去找金锁,金锁去找承包商,绕了一圈,才发现冤家路窄,原来是于东凯。

他手上一堆烂工程,干完的活都要几次返工,不是漏雨就是墙体裂缝,根由就在他没有专业的工人,都是临时抓的门外汉滥竽充数。他的名声早就烂掉了,金锁也是被人坑了。

姥姥一气之下赶走了于东凯的人,开始了讨要工程款之路。

我劝姥姥算了,不过几千块钱,可姥姥却说:“这绝不是几千块钱的事,是旧债里的人命,他于东凯不能觉着我们时家好欺负,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

姥姥说的旧债人命就是我的母亲时果果,近三十年了,她到底是咽不下那口气。

二十九年前,十七岁的母亲时果果在保姆市场认识了父亲于东凯。

那天是果果进城的第三天,和她一起来打工做保姆的同村姐妹都相继找到了东家,只有黑廋寡言的她独自站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于东凯就是那时候盯上了她。

他主动上前搭讪,果果起先还有些防范,可聊了几句,竟发现彼此的村子只隔了十几里麦田路,孤寂的果果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对眼前的人充满了亲切和信任。

从未出过远门的她,遇上一个同乡是多么喜悦和激动,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迈向命运的深渊。

于东凯告诉果果,在城里最赚钱的并不是保姆,而是发廊,单纯的果果相信了于东凯的话,在天黑前倒了三次公交,最后在一处城郊的偏僻小巷里走进了一间小发廊。

“呦,是东子啊!怎么?又有同乡找不到东家了,不会又要赖在我这里了吧?”发廊老板娘四十多岁,头上的卷发棒一晃一晃,和于东凯一唱一和演老一套的双簧。

“王姐,谁不知道你心善,这个蛮可怜,三天都没有找到东家,就在你这里凑乎凑乎,她干活勤快着呢!”说着拉过怯生生的果果继续讲,“不信你看。”

“哎呦,瘦是瘦了点,看着倒是蛮结实,不过有些黑啊!”

“养几天就白了嘛!城里的水好,养人。”于东凯说着一脸讪笑。

老板娘装着一副不情愿但又碍于情面的样子收下了果果,果果自然对于东凯千恩万谢,她把他当成了大恩人。

但很快果果就知道自己被骗了。

城郊傍着通往省会京畿的国道,临近又有大片的土地被征收和开发,几年下来,巴掌大小的一片地方竟也发展得烟火滚烫。当地人吃喝玩乐、声色犬马样样不少。

发廊的生意极好,来的大都是附近的民工和临时歇脚的大车司机,果果负责洗头打热水。起先果果不谙世事,糊里糊涂地闷头干活,日子久了,心底里自然也生了狐疑。

一般客人来了,她要热情地打一壶热水,调好水温,细心地给客人洗头。有好几次,客人趁着果果干活的时候,把粗糙的大手伸过来拽她。

果果快速躲开,她不敢言语,生怕惹恼了客人、丢了工作,一来无依无靠没有了赚钱的机会,二来她担心辜负了于东凯的好意。

果果真正发现发廊不对劲是在两个月后。

那天,一个大客车司机洗完头刮完胡子顺嘴说:“小妹,一会送壶热水到我房间。”

果果听完后有些错愕,她并不知道发廊连着隔壁的旅馆。

客人递了一张两元的钞票冲她一笑说:“小妹,辛苦了。”

果果没有伸手接钱,她说:“大哥,旅馆不是我们的,他们有热水的。”

大客车司机听完后哈哈一笑,接着就大摇大摆出了门。

老板娘殷勤地送客后回头剜了一眼果果:“你恁个傻,还不快去送水。”

那是果果第一次走进隔壁的旅馆,而且走的是后门。

两幢房子中间连着甬道,黑漆漆的一段窄路,她走进去,上了二楼,还没到门口,就感觉到不对。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里面的声音喊:“热水送进屋里。”

果果开门,她不敢抬头,低着头放热水,洗头妹瑞红的皮鞋冲进眼眶里,她惊愕地抬头,入眼是瑞红在整理头发,她冲她会心地笑,她吓得跑出了房间。

果果连头也不敢回,气喘吁吁回到发廊,老板娘笑得前仰后合。

一切比果果想象的还要快,当天夜里,老板娘以果果偷窥了旅馆的秘密为由,威胁果果入伙。

果果知道是中计了,她想去找于东凯,但发廊有暗桩的打手,她还是被送去了隔壁的旅馆。

也是那一天,她才知道,所谓的发廊和旅馆都是王姐的生意。

来的男人扯果果的衣服,果果咬了他的手腕,伴随着果果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男人不耐烦地“嘚嘚”道:“行了,行了,甭嚎了,爷花五十块钱是来解乏解闷儿的,不是听你在这号丧的。”

果果吓得止了哭声,抽抽噎噎跪下来求饶:“大哥,您好心放了俺吧,俺来世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

“什么当牛做马?俺不过是个下苦力的,常年在外讨个生活,时间长了难免想解个馋,你这一哭闹俺啥心思也没了,就当俺那五十块钱赌钱输了,真晦气。”说完就气呼呼要起身离去。

果果吓坏了,她上前扯着那人的大腿哀求道:“大哥,这地方俺不能待了,您行行好带俺走吧,去工地搬砖,俺有的是力气。”

“带你走?”那人惊奇地瞪着两个眼珠子看着哭成泪人的果果,接着他哈哈一笑道,“小妹妹,你莫不是傻了?你不想干明天走人就行了,还用这样,大不了工钱不要了。”

果果被他的话点醒,她没有等到第二天,当天夜里收拾东西趁着暗桩打瞌睡的功夫逃出了发廊。

她再一次来到了保姆市场,一来想找个保姆的活,二来,她想等于东凯来,问问他为啥骗她。

结果,她真的等来了于东凯。

于东凯是老油条,还没等果果开口就一顿自我数落,无非是他也不知道发廊的王姐是那种人,他说他一定要替果果讨个公道。

单纯的果果在于东凯的花言巧语下怯懦地嘀咕道:“算了,我们出门在外,少惹事最好。”

那一夜,果果被于东凯带回了他的地下室出租屋,不足十平米的屋子里除了一张破旧的床再也找不出其他。

但果果信任于东凯,稀里糊涂,她做了于东凯的女人。

六个月后,临着年关,果果挺着大肚子回乡,在漫天漫海的流言里果果嫁给了于东凯,尽管姥姥姥爷一万个不同意,但他们终究拗不过寻死觅活的女儿。

第二年的夏天,夏种的那一天,果果生下了一个女娃,那个女娃就是我,取名“于夏”。

结婚后的果果在家操持家务、带孩子,而于东凯一迈腿进了城,继续坑蒙拐骗、逍遥自在地混日子。

果果盼来盼去,盼到年底,于东凯不但拿不回一分钱,还欠了一屁股债回来,果果也不恼,新婚的幻想还在果果的头脑里热烈滚烫,她不想和于东凯吵,她温柔地接待了他。

她以为她能感化他,但事实并非如果果幻想的一样。

年后的光景一团烂包,于东凯的父母半辈子懒懒散散惯了,日子过得风雨凋零,自然是睁眼闭眼撒手不管。

姥姥姥爷舍不得闺女受苦,赶了十几只羊送给果果,叫她把于东凯留在身边,靠着养羊把日子过起来。

哪想到于东凯好吃懒做,一切全靠果果,我两岁的时候,在果果日夜忙碌、勤劳辛苦的饲养下,十几只羊变成了二十几只。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于东凯也不像从前那样懒散了,忙的时候也会帮着果果侍弄大羊小羊。

可不幸的是,就在秋天的最后一茬庄稼收完后,果果晕在了麦场里,送去医院,查出了乳腺癌,好在不是晚期,大夫说只要好好配合治疗,是有康复的可能。

姥姥姥爷哭昏了天地,哭完后打起精神和于东凯商量着为果果治病。

起初,于东凯还东奔西走带着果果去跑医院,后来,不知从哪勾搭了一个女人,渐渐对果果不上心了,再后来干脆不管果果。

果果的病情因为心情的影响急剧恶化,手术后化疗时,整天都哭着想见于东凯,可于东凯连个踪影也没有。

姥姥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他却扬着嗓子和姥姥嚷嚷说:“人迟早是要死的,花那冤枉钱,你们时家的人脑子是不是被门挤了?”

“于东凯,你还有没有人性?那可是你孩子的妈,你怎么能忍心?”姥姥气得大吼。

“孩子的妈?你乐意看你看啊!?我没钱。”

“行,那羊是我们送给果果的,把那羊卖了,给果果治病。”姥姥的话刚出口,就见于东凯“呸”一口唾沫啐到地上,然后扬长而去。

姥姥怎么也没想到,于东凯赶在他们前面把羊卖了,拿着钱去城里快活去了,病恹恹的果果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姥姥姥爷花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果果还是走了。

不到四岁的我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爷爷的脾气极坏,动不动就对我大打出手。

姥姥听闻后去看我,她看见面黄肌瘦的我忍不住流泪,接着她跟奶奶说:“亲家母,这孩子已经没妈了,爹也跑得整天没个踪影,你们要好好待她,不然她多可怜。”

“说得轻巧,你能耐你带一个试试,你以为带娃是嘴上说说啊!”奶奶不耐烦地嚷嚷。

姥姥抱起我说:“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带就我带,只要你们放手,以后不再纠缠。”

“快些吧,没结婚就大了肚子生下的,我们于家不稀罕,赶紧抱走。”爷爷叼着烟斗鼻子一哼扬手一摆,示意姥姥快些离开。

那一天,姥姥把我抱回了家,堂屋的黑白相框里,年轻秀气的母亲眼神怯懦柔弱,我扑上去哭着喊:“妈妈,妈妈。”

姥姥抱着我,她一边大声哭,一边数落:“你妈真是傻,当初不让她出去打工,她非要出去,结果呢?钱没有拿回一分,跟着一个二流子送了自己的命,留下你凄惶可怜该怎么活呀!”

哭完,她抹干净泪。

那天夜里只有一弯月亮,夜特别黑,姥爷和姥姥在灯下说:“这娃可怜,于家不要了,咱们就养着吧,说到底是咱果果留下的血脉。”

“那是,得好好养着。”姥姥说着给我掖紧了被窝。

本以为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但我的到来还是给姥姥姥爷惹来了麻烦。

因为我是没娘的孩子,姥姥自然心疼得多了些,凡事比舅舅家的川哥和小妹得宠,时间一长,舅妈不高兴了,她整天吊着脸子,骂我是个多余的饭桶。

姥姥极力忍着,毕竟她心底里明白,舅妈是因为她偏袒我,有些怨气也是常情。但时间久了,舅妈越发厉害了,当着舅舅的面还好,舅舅不在的时候,她会使各种法子收拾我。

让姥姥和舅妈彻底撕破脸是在我五岁那年。

过了小年,一转眼就是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忙得脚不沾地,都在准备过年的一应物食。

舅舅骑摩托车驮着姥爷进城置办烟花炮仗,姥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我和川哥、小妹在院门口打雪仗,雪扬起来,我们“咯咯”地笑。

就是那时候,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站在了我们的面前,他说他是我的爸爸,说着抱起我就走。

舅妈就在身后,我急得大哭:“舅妈,我不要跟他走,我不要跟他走。”

舅妈得意地笑着喊:“夏儿,你爸来接你,你喊啥?快和你爸回家过年吧,那可是你亲爸。”说完扯着川哥和小妹匆匆回了屋。

我被男人夹在掖下,一径出了村,但他并没有带着我回家过年,他不知从哪弄来一辆破旧的手扶三轮车,一路颠簸摇晃开出几十里。

那天他原本想要把我卖得远一些,但破旧的三轮车坏在了半路,卡在了雪地里,他只好就近找了个村子,打听了一圈,果然有人家需要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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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妇,听说他们刚从人贩子手里买来一个不到两岁的男孩。于东凯瞎打听一顿,把我抱去的时候,夫妇两个欢喜得不得了,说新年新气象,一下得了儿女双全。

于东凯狮子大开口,要三千元钱,那对夫妇说是女孩,又大了点,一番讨价还价后,以两千三百元成交。

黑洞洞的屋子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时候于东凯早已拿着钱还了赌债,又开始了下一轮的翻本赌注。

好在那对夫妇还算良善,他们给我围了被子。等我暖和过来的时候,他们问我是哪里人,我一开口,他们惊得跌坐在一旁。

女人大呼道:“哎呀,坏了,刚才只顾高兴,以为是远路贩过来的,怎么是本地人啊?这人胆子也忒大了点吧?”

男人垂下头不言语,那时候的我并不懂得,他在心疼他花出去的钱,要知道那可是他们省吃俭用攒了几年光景才攒出来的。

男人和女人一夜没睡,长吁短叹间,男人终究是开口了:“送回去吧,隔着几十里路,这事不厚道啊!”

“咋的?咱是花钱买的,又不是偷的抢的,怕啥?这闺女俺稀罕着呢,俺可舍不得送啊!”

“不送不行啊,你没听这丫头说她姥爷叫时老狗,这方圆几十里,姓时的没几户,一打听就知道了,还是送回去吧,这孩子命里跟咱没缘啊!”男人的烟灰磕了半地。

“哎,那钱咋办?”女人不甘心地问。

“就当被人偷了。”男人说完,熄了烟袋钻进被子里。

五更天不到,他就起来了,赶着牛车“吱吱呀呀”一路迎着风雪送我回家。

临走时女人煮了两个鸡蛋给我,哭哭啼啼说:“多招人稀罕的娃,眼瞅着就大了,到嘴的鸭子也能飞。”

我被送回去的时候,姥姥姥爷急疯了,尤其是姥姥,不过一夜之间,头发急得白了一层,嘴角串了十几个燎泡,眼睛都哭肿了。

他们找了我整整一夜,看着我回来,姥姥抱着我嚎啕大哭,她的手箍得我胳膊生疼,姥爷对着男人千恩万谢,就差跪在地上磕头了。

倒弄得男人不好意思了。

临走时,姥爷说:“兄弟,你是俺们时家的大恩人,那钱俺们先欠着,等来年春天俺一定想办法还,一年还不上,两年、三年,俺一定会还上的。”

男人摆了摆手说:“老哥,您有这份心就行,俺不急,等俺抓到那个挨千刀的骗子,非扇他狗日的。”

众人说话间,就听见川哥说:“那人就是姑姑的男人,是我妈领来的。”

大伙错愕,舅妈的巴掌打在川哥的后脑勺:“你嘴巴生蛆了,乱说话。”

九岁的川哥哭着喊:“明明是你说,卖了夏儿奶奶就会多疼我和小妹了。”

舅妈脸色涨得猪肝一样,不敢抬头看众人。

奶奶上前就是一巴掌:“海霞,你咋能这么干?你咋能和于东凯那个挨千刀的合伙卖了他的亲闺女?你就不怕遭报应?”

“他奶奶,你怎么打人啊?”舅妈捂着脸急哭了。

“打你?打你是轻的,若不看在两个孩子的面子上,我时家万不能容你这样的人。

“我是偏向着夏儿,可她是个没妈的孩子,爸又是个没人性的混子,那川哥和小妹有亲爹和亲妈,你咋就不能理解呢?再说了,我们也不是不疼两个孩子啊!”

舅妈哭哭啼啼说她知道错了,舅舅也一度要揍她,被众人拉开,姥姥姥爷叹气间一切暂时算是平息了,欢声笑语囫囵着苟且过了新年。

元宵节后,一天夜里,我听见姥姥说:“咱们得带着夏儿离开这,我实在不放心那个混蛋。”

“去哪?”姥爷叹气。

“嘎仑山,咱们村的昌亮就在那里放羊打工,那里的牧场听说很大,我们去那里攒点钱,将来得让夏儿念书,当年果果就是因为书念得少,才傻傻地出去打工被人骗了。”

“小凯一家怎么办?两口子拖着两个孩子,我们一走,他们能行吗?”姥爷起先不愿意,他放心不下舅舅一家。

“不行就给点钱帮衬着,我们已经对不起果果了,不能再凡事都向着小凯了,再说,现在年轻人都要进城,他们将来也待不住啊。”

在姥姥的游说下,姥爷终是下了决心,决定离开村子去嘎仑山牧场。

嘎仑山牧场离村子上百里路,绵延起伏,一日四季。

但凡有点活路的人,都不愿意去嘎仑山牧场放羊,昌亮两口子是被二儿媳妇打闹着要钱紧逼,才去嘎仑山的。

我们走的那天,牧场的老板派了一辆大货车来帮着搬家,舅舅长吁短叹,但为了我,他也只能看着年近五十的父母背井离乡去讨生活。

车子一路颠簸,盘山绕坝总算是到了,嘎仑山虽说不算是过于高耸的山,但依然是由一座接一座的陡壁相连。

“老狗哥,这地方看着好,日子凄惶着呢,你心里得有个准备。”昌亮爷爷听说我们要来,早早就迎接在路口,他嘴里的旱烟袋递给姥爷,常年风吹日晒雨淋,黑紫的脸皱成了核桃皮。

“嗨,咱就是个受苦的命,有啥准备不准备的。”姥爷接话间旱烟袋就吸了几口转手递了回去。

那夜,昌亮爷爷提了半瓶二锅头,他们唠了半夜话,山里的风“呼啦啦”响,姥姥搂着我躺在被窝里,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似乎又听见他们在细细碎碎说话。

姥爷第二日就上工了,山里不比草地,养的都是山羊,山羊喜欢攀爬陡峭的石壁,放山羊自然就多了凶险。

我每日跟在姥姥屁股后面,她从早忙到晚,似乎没有一刻闲下来的功夫。

早上日头还没有出来,她就要帮着姥爷把饮羊的水打上来,水井有十几米深,姥姥摇辘辘,姥爷提水,等水打好了,太阳刚好露了头。

姥姥要赶在日头爬上山前把早饭做好,等吃罢饭,姥爷就赶着羊出山,姥姥则开始打扫羊场,三百多只山羊一夜的粪都要扫聚,然后用小推车运到专门的养分基地。

这项活干完,她会歇一会,然后开始给我做午饭,午饭后,姥姥便开始给羊配饲料,饲料配好,照旧是准备饮羊的水。

下午的水全靠姥姥一个人摇辘辘,然后再一桶一桶提到石槽里,十几个石槽的水满了,紧赶慢赶着日头便偏了山,羊群一回来,闹哄哄的场面开始了。

姥姥和姥爷像是打仗一样围着乱哄哄的羊安排吃食饮水,我有时候会拿着鞭子在羊群里赶着羊闹,这时候总会听见姥姥大呼小叫地喊:“哎呀,夏儿,我的小祖宗,你看看,这羊把你绊倒踩伤怎么办?”

我也不理会,照例是浑闹。

忙碌了一天,最幸福的当属晚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我们吃饭间日子就不知觉溜走了。

春夏似乎一晃,秋冬更迭,两年像是眨了一下眼,我也在跌跌撞撞间长大了不少。

就在我们都以为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时候,姥爷出事了。

暮秋的雨来得没有征兆,下半晌的时候,晴天里响了几声空雷,姥姥那时候正在仓库忙着配饲料,也没当回事。

紧接着,大概一刻钟,天沉压压暗下来,黑云棉絮一样撕扯着翻滚而来,屋子里憋得人喘不上气来。

姥姥放下手里的活念叨:“夏啊,快,估计是要来雨了,姥姥得紧赶着去打水,你先回屋玩。”

说话间,我们走出仓库,天似乎压在了头顶,抬头便是云层和山峰对接的暗涌,姥姥大呼:“哎呀,这雨咋说来就来,还不小啊,你姥爷若是还没有下山,会不会出事啊?!”

姥姥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紧接着,雨幕遮了视线,雨水像从天上倾倒一样,“稀里哗啦”猛灌,闷雷从头顶接连滚过,闪电划开天幕,像是把山崖劈开一样。

我吓得躲进姥姥的怀抱,哇哇大哭。

姥姥一边抱紧我安抚,一边急得直跺脚,可她连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时候,牧场里几乎没有人,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雨足足下了半个时辰,像来时一样,骤然急停,不过一刹那,天空像被洗过一样,瓦蓝铮亮。

姥姥顾不得许多,抱起我就往山里赶,可偌大的嘎仑山,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而去,就在她站在山间急得团团转时,昌亮爷爷赶着羊群回来了。

姥姥像见到了救星一般扑上去打听,可怕的是昌亮爷爷并没有见到姥爷。

不过他说:“应该没事,虽然雨来得猛,但只要人及时躲进山洞就没事了,山羊只要在雨来之前下了崖壁也没事。

“这嘎仑山牧场刮风下雨是常事,虽说像今个这雨是稀罕,但老狗哥是个精明人,不会有事的。”昌亮爷爷嘴上安抚着姥姥,可他却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帮着昌亮奶奶忙活,而是扔下羊铲进了山。

其实,那天昌亮爷爷不过是安抚姥姥罢了,他心里也没底。

姥姥抱着我,望着远处格外嶙峋的山峰,焦急地等待着。而那个时候,我们却并不知道,我们已经失去了姥爷。

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断了气,被冲到了一处断崖处,崖缝间还有十几只山羊,也都被洪水冲刷而死。

昌亮爷爷断定,大雨来得太突然,姥爷的山羊肯定还在崖壁间啃食草根,姥爷是为了赶在大雨前把羊赶下崖壁,才冒险攀爬山崖,雨来得太快,还没来得及下去,必定是脚下一滑,出了事。

姥姥抱着姥爷哭够了,喊累了,在昌亮爷爷的帮助下咬着牙把姥爷抬回家。

姥爷走后,姥姥只能带着我离开嘎仑牧场。牧场为了安抚家属,给了一笔不算多的赔偿金,姥姥留了一半给我,剩下的给了舅舅舅妈。

她说,地里刨食终究不是出路,时家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她不能再叫时家的后代继续吃这个亏。

她希望舅舅舅妈能拿着姥爷用命换来的钱去城里找个营生,让川哥和小妹去城里读书。

至于我,在村里上完小学,身心俱疲的姥姥就带着我在县城租了一间便宜的小西房,开始了陪读之路。

幼年的我不懂事,常常趴在姥姥怀里喊“妈妈”,姥姥不应声但也从来没阻止过。

决定进城读书的那一个晚上,姥姥含着泪说:“夏啊,你长大了,有些事该明白了,你不能再把姥姥喊‘妈’了。

“以前,姥姥不阻止你,一来是怕你心里难受,再来就是担心你打小忘了这个称呼,可眼下,你长大了,咱就不能再喊了。”

我点了点头,抱着姥姥大哭一场。其实,这些年,妈这个角色在我心里早已经模糊不清,我所依赖的只有姥姥。

去县城陪读的岁月是艰辛的,姥姥除了给我做三餐,还不误出去赚钱。那时候,她已年近花甲,重体力的活自是干不动了,就连餐馆洗盘子的工作都不太容易找到。

但天无绝人之路,经过姥姥的不懈坚持,终于在一家银行找了个做保洁的营生。姥姥手脚勤快,脏活累活都抢着干,她说她年岁大了,若不好好干,连打扫卫生都会被挤走的。

纵然是这样,她依然不愿松懈,因为银行下班早,她还会利用傍晚的功夫去捡破烂。

有时候,我上晚自习,姥姥担心我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就一边在灯下捡瓶子一边等我下课。

尽管我说过好多次,但她就是不听,我知道,唯一能报答姥姥的便是好好学习,不辜负她为我付出的每一滴心血。

好在我们相依为命的六年里,得老天眷顾,我考得还不错。

分数下来的那一天,姥姥一会抱着我哭,一会又抱着我笑,当天下午,她买了回乡下的车票,还带了酒和吃食。

后院的蒿草半人高,姥爷和母亲的坟新上了土,敬了酒,叩了头,姥姥便坐在夕阳下,碎碎地念叨:

“老头子,多久没回来了,你别怪我,孩子学习紧啊,得不开空。你看,眼下好了,时针很争气,她考上了,你在那头呀,也该放心了。

“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上学,不过到哪里都好,咱们都得替她高兴。”

和姥爷念叨完了,她又和我妈念叨:“果果啊,你看,孩子长大了,比你出息了,妈也算是了了心病。

“妈知道那年你赌气去城里,就是怪妈狠心不让你念书,那时候你学习多好,可谁叫咱家穷呐,你哥娶媳妇欠下一屁股债,妈也是没办法。

“可后来,妈后悔了,妈知道你嫁给于东凯也是和妈置气,可你不应该啊!拿自己的一辈子和妈较劲,那不是害了自己吗?

“妈欠你的,都给了夏儿,你走那年,妈发誓,这辈子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时针上学,妈亏了你,你看在妈这些年拉扯时针的份上,你就原谅妈吧!”

姥姥的话让我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这些年,姥姥一直对妈怀着歉疚,是她不让妈妈读书,妈妈才赌气去打工,甚至是嫁给了混混于东凯。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姥姥不是真心疼我,她不过是为了偿还对妈妈的愧疚、为自己赎罪罢了,并且是她害了妈妈。

想到此,我头脑一热,居然忘记了姥爷是为了我才丢了性命,也似乎是在一瞬间,忘记了姥姥抚养我长大、供养我读书的艰辛与磨难。

我哭着冲姥姥吼:“原来我妈妈是你害死的。”说完我疯了一样跑出老院子。

姥姥慌了神,她怎么也没想到我会突然恨她,她跌跌撞撞一路追我。年近七十岁的人,腿脚早已不利索了,没跑多远就摔了。

当天夜里,她被送去了乡卫生院,虽然无大碍,但脚踝扭伤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我急匆匆赶去的时候,姥姥已经回了病房,大夫说躺一晚上就可以回家了,我虽说对姥姥有了些隔阂,可到底是牵着心的,抱着她一个劲地哭。

姥姥抚摸着我的头说:“夏儿,你知道吗?你这样姥姥一点也不怪你,反而很欣慰。”

我惊讶地抬起头,姥姥接着说:“夏儿,这说明你还没有忘记你妈,她在地下一定会知道的,姥姥是对不起她,姥姥这些年一直在赎罪,可,有什么用?她到底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别说你,就连姥姥自己都恨自己,若是当初咬咬牙让你妈读书,她一定不会那样。那时候我就是太偏心你舅舅,怕欠了债还要供女儿读书,媳妇会不高兴。现在想想,真是作孽!”

那一夜,姥姥的一番话让我十分惭愧,姥姥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不该恨她。

录取通知书下来,姥姥忙前忙后帮着我整理上学的一应事宜。走的那天,姥姥去送我,上车的一刹,我回头,看见姥姥花白的发丝在风里飘忽,她腿脚一颠一颠,我的眼泪忍不住淌下来。

车子开动,我看见她卷起衣袖摸了摸眼角,我知道她是怕我看见。

像我舍不得她一样,她更舍不得我。

我上大学期间,姥姥依旧住在县城里,她说自己还能动,一定要供我念完大学,我虽然心里舍不得,但嘴上不敢再说什么,便由着她,但会时常告诉她不要太辛苦,我会自己打工赚一些生活费的。

大学毕业后,我坚决不让姥姥再捡破烂了,我接她去了省城,租了一间公寓,姥姥负责给我做饭,而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去陪她。

日子过得很惬意。

可半年前,姥姥突然要闹着回村里,说若是她再这样待下去,我的一辈子就给她耽搁了,我都已经二十七岁了,再不嫁人就成老姑娘了。

我哭笑不得,我说:“姥姥,我不结婚是因为我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和您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说:“那我也不想整天碍眼,再说了,回村养老是我的计划,人老了,总要落叶归根的。”

我终究是拗不过姥姥,便答应她回村,可怎么也想不到,七绕八绕还是躲不开于东凯。

不过几千块钱,打官司自然是犯不上,可不打官司,姥姥心口的旧恨新愁无法释怀,母亲和姥爷搭进去的人命难以安瞑。

思前想后几日几夜,我还是一纸诉状把我的亲生父亲于东凯告上了法庭。

这一告,牵一发而动全身,竟扯出许多年积压的旧患,算是墙倒众人推,于东凯这些年利用揽工程的由头坑蒙拐骗,算计了不少钱,好些人因为不值当便不了了之,眼下一查,都是窟窿。

花大钱修房墙却塌了,知道负责人是我爸后,我把他告上法庭

于东凯被判了三年,他服刑那天,我去见他,那是我们父女自那年大雪后第一次相见,他眼神锋利如刀,恨我把他送进大牢。

我说:“为了我死去二十多年的母亲,三年牢狱实在是不足为提,更何况,虎毒还不食子,当年你居然狠心把我卖掉!”

他冲过来吼:“小杂种,你母亲是在发廊呆过的,你到底是不是我于东凯的都不好说。”

我羞得难以启齿,原来这许多年,他从来没有承认过我,怪不得当年他狠心把我卖掉。

我调转头,泪溢出眼眶,不是为我自己,是为十七岁的母亲。

她到底怀着怎样绝望的心境进城,又是如何和家中赌气,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人渣,而她到死都不知道,这个人渣从未有一丝悔过之意。

回去的时候,村子里下着雾蒙蒙的细雨,菜田像被洗过一般,碧绿悠悠,金锁的工程队刚起工,院子修缮得整洁而干净。

姥姥在院子里侍弄倭瓜和小白菜,她见我回来,高兴地讲:“夏儿,今晚咱包饺子,你看,这韭菜,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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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我抱紧她,眼泪涌出来,却在心底里喊了一声“妈妈”。

像儿时那样,抱紧姥姥,脑海里是母亲的模样。

我希望我不是我父亲的孩子,可是我确实是父亲的孩子,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他欠我姥姥的和欠我母亲的都是没有办法还的,他这三年的牢狱之灾,是他欠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