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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征文大赛入围作品

这是我父亲的亲身经历。

我爷爷曾是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上海人习惯叫“淮国旧”)的估价员,我父亲小时候总是拉着他的大手跑到“淮国旧”逛旧货摊头,长大以后,父亲对古玩愈发痴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喜欢“买进卖出”的生意。

父亲属猴,家中排行最小,从小就在弄堂里调皮捣蛋,我爷爷舍不得打,只能跟在他后头给人家赔钱。溺爱之下,父亲更加讨厌被人管束,不爱上学,时常逃课跑到“淮国旧”去玩,长大后也不想工作,只开了一家古玩店倒腾他的“宝贝”,并引以为豪:“我这辈子从来没上过班。”

父亲自认是个“白相人”,适合做古玩这门生意——“白相”是上海话“玩”的意思,“白相人”与北京话里的“顽主”意义相近——而他在古董行里的师父老王,就是他“白相”出来的。

2001年的晚春,父亲到城隍庙的藏宝楼去逛,坐在朋友的摊位前时,老王碰巧路过。老王是我爷爷当年在“淮国旧”的徒弟,后来成了上海古玩圈子里的“老法师”(行家),得知我父亲也在做古董生意后,便时常到我父亲店里来,教他“看东西”,也介绍一些生意。

时间一长,父亲想拜老王为师,老王说:“老早的时候,我拜你爸做师父是磕过头的,到现在我们古玩圈子还有这个规矩——你的头就不要磕了,男人膝下有黄金,给我买两瓶‘石库门’老酒就好,不要买太贵的,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老王很喜欢去“鬼市”,他去的地方集中在老西门,尤爱福佑路和方浜路那片。每个礼拜六的凌晨,父亲都骑上摩托,载着师父,穿过复兴东路的隧道和薄薄的夜雾,去鬼市寻宝。老王对我父亲讲,鬼市的规矩很多,但只需记住一条,“多看少说”。去的次数多了,师徒就养成了默契,全程不用讲一句话,彼此用手势表意。

淘宝淘得肚皮饿了,便走到鬼市附近的老头面馆吃上一大碗牛肉面,还要到朋友的“据点”喝两瓶黄酒。“据点”在二楼,老王喝着老酒,隔着老式的红木窗户,望着楼下夜色中的寻宝人,而我父亲则坐在他对面,打着手电筒,观察他淘来的瓷碗。老王的精力比我父亲还要旺盛,在鬼市逛了通宵、喝了两瓶黄酒后,他回家只须补三四个钟头的觉,便又踏着“老坦克”(自行车),晃悠悠地来到我父亲的店里。

1

2007年的中秋节,老王有将近半个月没来店里了。父亲想孝敬他一盒杏花楼月饼,打了电话却没人接,便乘坐723路过去,下车走到他家看出什么事了。

跟师父刚打了个照面,父亲就吓了一大跳。灯光昏暗的屋子里,老王面色惨白,挂着浓重的黑眼圈,身形消瘦不少,乍一看如殡葬店里扎的纸人。父亲晃着手中他最爱的“石库门黑标”,放到往常,老王立刻就会“活蹦乱跳”,可这次,他却对酒视而不见,只摆着一张隔夜脸,独自发愣。

父亲问:“这几天是不是跟别人熬夜搓麻将了,没休息好?”

老王摇了摇头:“这一次,我不是到宛平南路(精神病院),就是去西宝兴路(火葬场)了。”

“师父你不要吓我,快过中秋节了,不要讲这种触霉头的闲话。”父亲赶忙给老王倒上酒。见师父闷闷不乐,我父亲便去了厨房。以前老王总对他说,家里的灶台一定要常开,有了火气,家运才会兴旺。但很显然,他很久没开灶台了,生抽的瓶子都见了底。这光景让父亲心生悲悯:老王虽然被圈里人尊称“老法师”,可那也只是表面风光。他老婆走得早,跟儿子的关系也闹僵了,在家孤零零的,生活也无人照料。

父亲出门买了菜,亲自下厨做了老王爱吃的八宝辣酱。酒足饭饱,老王有了些精神,便对我父亲讲:“小宝(父亲在古玩行的花名),你看看我屋子里少了什么?”

父亲下意识地看向屋子南面的墙壁,那里被老王改成了展示架,内壁镶嵌玻璃,几尊佛像静坐其中,在灯光的照射下,铜鎏金的佛身焕发出光晕,更显殊胜庄严。然而架子东侧有一处却是空的,显得很违和。父亲走上前细看,架子的底部落了灰,只有原先安放佛像的地方,留下了个椭圆的形状。

在父亲的印象里,这里本来应该有一尊铜鎏金药师佛像,市面上不太能见到。行话里,佛面也叫“开面”,这尊药师佛的开面极佳,端庄、静穆、安详,慈眉善目。

“那尊佛像怎么没了?上个月不是还在吗?”父亲问。

老王的声音像飞蚊一样小:“被骗掉了……”

“被谁骗掉的?我去找他拿回来!”父亲很诧异——师父在诡诈的古玩江湖中算是精明人当中最“精”的那一档了,别说是被别人骗了,他骗别人还差不多。

老王不出声了,一直盯着那个空位发呆,仿佛想把消失的佛像重新盯回来一样。父亲急得肚肠根都痒了,又不能催,只好坐下继续陪他喝酒。

老王抿了口酒,终于颤声说:“刘阿四拿掉的。”父亲问这人是谁,老王就站起身,左手扶桌沿,弓腰做出瘸腿的动作。父亲这才想起来,两年前老王曾跟他提过刘阿四,说此人是个可怜人,右腿被人打断,终生未娶,平常塌腰驼背,看样子老实巴交的。

老王点了根烟,说他私底下和刘阿四关系很好,觉得他老实可靠,没什么心眼。前些天,刘阿四一瘸一拐地来了,在架子上一块一块地看,目光落在药师佛像上。他跟老王讲,自己的朋友是佛像鉴定专家,曾在福州路“国拍”工作,今年开了一家私人博物馆,过几天就要开展了。可美中不足的是,佛像中少了扛鼎的藏品。而这尊药师佛像品相极佳,独具特色,能不能先借用几天,“充一下门面”,也顺便让他朋友鉴定一下,估个价。

老王起先不大愿意出借。收藏佛像的讲究非常多,比如若是说“买”和“收”,就显得外行了,必须得说“请”才行。可请来的佛像,再借出去,兜一大圈,再恭请回来,这到底算啥名堂?不过他打量着刘阿四,心里又想:这个“傻跷脚(瘸子)”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他家住哪儿、身边的朋友是啥人,自己都很清楚。那么,“老朋友的忙,能帮就帮吧”。

“刚借走几天,我就联系不到他人了,电话打来打去打不通。我去他家寻他,家里也没人,什么佛像鉴定专家,什么私人博物馆,全是骗人的!派出所离我家只隔着两条横马路,我想过去报警的,但是我要面子呀!我老王在上海滩的古玩圈子里也算是有点名气的,要是被人家晓得,刘阿四这个傻头傻脑的跷脚骗了我的东西,我干脆去菜市场买块豆腐撞死算了。”老王捶着胸脯,说自己这几个礼拜就待在屋里,盯着那个空当,“吃不下、困不着”。

“你有刘阿四的手机号码么?我去寻他算账,把佛像讨回来!”老王平时待我父亲不薄,师父的事自然就是他的事。

老王边掐灭烟头边讲:“算了,就当我触了霉头。今天蛮晚了,你早点回去吧,以后少喝点老酒,不然你老婆又要说了。”

父亲不高兴了,心想,自己好心好意地帮忙想办法,师父怎么还赶自己跑呢?

老王看穿了我父亲的心思,说:“等会儿你的死对头要来。”

“哪个死对头啊?”

“蔡卫英啊,他讲你做人太‘老卵’(),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父亲摇摇头,说自己平常做人挺低调的,倒是这个老蔡,“屁也不懂一个,还瞧不起别人,不晓得在‘老卵’点啥!收来的东西全是假货”。

“是谁在讲我坏话啊?”门外忽然有人清了一下嗓子。

“对,就是我在讲你!”父亲听出是蔡卫英的声音,刚要起身,却被师父硬摁了下来。

蔡卫英绰号“瘌痢头”,喜欢显摆他的金戒指和劳力士,他进屋后瞟了一眼我父亲:“哦哟,小宝也在嘛……你师父最近身体不好,你晓得吗?”

父亲喝了口酒,不予理睬。蔡卫英有些尴尬,又说:“老王的事跟我说了,没想到啊,‘精’了一辈子,最后被别人算计了。”

“你没资格讲我师父,你自己倒讲讲看,家里满房间收的东西,有哪一个是真的?我今天就把这句话摆在这里:我师父被拿掉的佛像,我一定会替他寻回来,你就等着看好了!”

蔡卫英冷笑说:“现在人也寻不着,还找什么找?”

父亲一下被激出了火:“蔡卫英,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如果我把佛像追了回来,你上次收的黄花梨书柜,就得给我。”

蔡卫英笑了:“你果然是老王带出来的好徒弟,跟他一样‘精’,张口就要我最值钱的东西,我凭啥要跟你赌?再说了,你输了给我什么?”

“我店里的东西你随便挑,搬空了也无所谓,你就说你敢不敢赌吧?”

蔡卫英追了一句:“赌局要约定期限,我最多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两个月足够了。”

听我父亲这么一说,蔡卫英立刻催老王拿出纸笔立此为证。老王不肯,在父亲的劝说下,才慢吞吞地找出圆珠笔,在纸上写下赌约。之后我父亲和蔡卫英签字按印,交到他手中。

蔡卫英那晚临走前,指着展示架说:“小宝,两个月后的今天,我到老王家里来,希望架子上这块地方不要是空的,不然我就联系卡车司机了,你到时候哭着求我也没用。”

“蔡卫英,满口话不要乱讲,那个黄花梨()你给我准备好!”父亲回得也很硬气。

2

蔡卫英告辞后,老王直骂我父亲“昏了头”,父亲则说“人活一辈子,争气不争财”。

“小宝,要不你过几天找一尊差不多的佛像摆上去,这个钱我来出。”老王说不能为了自己的事把徒弟也害了。

“蔡卫英‘门槛精’得要死,不太好糊弄。师父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他像牛皮糖一样缠着你,想花钱请这尊药师佛,还特地拍了照片?你别担心,我有办法能寻到,这段时间你酒照喝,麻将照打,安心等我把佛像请回来。”

父亲问刘阿四的详细信息。老王说,他其实也不清楚这瘸子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两年前此人在老西门的鬼市摆过旧货摊,位置靠近“上海老街”的牌楼下边,住的地方应该离老西门不远,平时有个人踏“黄鱼车”的人见其行走不便,总顺路捎上他。只可惜,那个车夫已经找不到了。

父亲要了刘阿四的住址,想去碰碰运气,老王说“肯定白跑一趟”。父亲不信邪,自己换乘了两路公交,去到刘阿四的小区上门调查,“弄得跟‘刑警803’一样”。

如老王所料,刘阿四家是“铁将军把门”。父亲不甘心,又跟周围的邻居打听。隔壁的老阿婆告诉他,这个房子不止刘阿四一个人住,还有另外一个人,不晓得叫什么,下雨天也戴着一副墨镜,最近也没出现过了。

我父亲有点发急了,猜刘阿四此时定已离开上海,倘若他已将佛像卖出,再经过层层转手,要想追回来,那就比登天更难了。

第二天上午,我父亲去自己的古玩店,他带的徒弟矮胖子凑过来说:“出门看天色,在家看脸色,师父,你今天老是皱眉,好像有心事,你跟我讲讲,我帮你出个主意?”

矮胖子姓赵,比我父亲小两岁,属狗,绰号“无赖胚”,一张面孔活像干脆面袋子上的“小浣熊”。他当年在上海纺织机械制造厂只干了13个月就辞了职,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做,后来和我父亲在花鸟市场不打不相识,喝了两顿酒,便成了师徒。

父亲起初不想对外人提找佛像的事,矮胖子磨了一整天,才知晓了实情。他说:“我们要想寻到佛像,不能太低调,先把话放出去再讲。我以前跑到全国各地到处玩,认识的朋友也是做古董生意的,我让他们帮我打听,总有办法找到那个刘阿四。”

“那你想放出去什么话?先讲给我听听。”父亲问。

矮胖子便说了两条:其一,“刘阿四不是个东西,欺负老王年纪大,偷偷摸摸地拿掉了老王的佛像,现在不晓得溜到哪里去了,老王和小宝是多年师徒,为了报答师父,小宝一定要帮他寻回来,哪位兄弟能够提供有效线索,必有重谢”;其二,“这蔡卫英更不是什么好货色,很可能是跟刘阿四一伙的,想要骗光老王,还想要敲他徒弟竹杠,大家要提高警惕,把这个乌龟王八蛋赶出古玩圈”。

我父亲听了,让他赶紧把第二条“掐了”,否则,以蔡卫英的德性,肯定会赖账,还会跟他打官司。因为担心别的古玩玩家会盯上这尊药师佛,父亲又让矮胖子放消息时要刻意隐去“佛像”的信息,只说“要找到刘阿四这个人”。

父亲又专门跑了一趟福州路,到二手书店,差不多5块一本,淘了十几本拍卖图册。他托行里的朋友查了铜鎏金药师佛像在拍卖行的历年行情。那几年“佛像热”,价格水涨船高,老王的药师佛像在市面上很少见,可谓价值连城,绝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父亲本来对矮胖子的办法并不抱希望,之所以让他去放话,也是有枣没枣打三杆。古玩圈是个“熟人社会”,有特定的“行规”维持圈子的秩序,“老法师”们就类似于宗族里的“族长”,矮胖子把找人的消息告诉给圈里的“传声筒”,一传十、十传百,肯定会传到“族长”的耳朵里,若哪个地方的“族长”肯派人帮忙,也许事情便可能有什么转机。

意外的是,矮胖子的方法竟然真的奏效了。

很快就有朋友向矮胖子透露,说刘阿四确实已经离沪,去了陕西铜川市落脚,有人见他去逛过几家古玩城。得到线索后,父亲马上收拾行李,想立即开车赶去铜川。

临行前,姑妈拦住了父亲,说给他介绍一个帮手,姓张,外号叫“倒爷”。这人父亲本就认识——当年他跟我姑妈谈恋爱,阿奶看不惯,觉得他不务正业,又整天想着发财,就骂他“枪毙鬼”。结果,还真被我阿奶说中了,1983年,倒爷因为倒卖黄金,被判投机倒把罪,在新疆阿克苏监狱坐了10年牢。

等他从新疆出狱回上海,就来找我父亲借了一套西装,穿上锃亮的尖头皮鞋,说“要弄一点腔调出来”,然后在上海音乐厅和逸夫舞台门口做起了黄牛,逢人便问“票子要伐?”不过,黄牛老张自己更偏爱“倒爷”这个外号:“北方话的‘倒爷’再怎么样也算是个爷,‘黄牛’生来就是给人家做牛做马,干苦力,不吉利。”

姑妈请来倒爷的说辞是:“你在新疆坐牢的时候,你家亲戚欺负你娘,是我和小宝出面摆平了。你放出来以后,小宝借给你的钱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你在藏宝楼摆过地摊,好像也是懂佛像的,现在小宝他有困难,该你报答他了。”

倒爷答应了姑妈,来与我父亲汇合,加上矮胖子,人就算是齐了。倒爷给这个寻宝小队取名叫“搪瓷七厂”:“这是上海闲话里的‘典故’,取的是谐音,搪瓷是‘躺’或者‘荡’,躺在家里、在马路上荡荡,‘七厂’就是‘吃吃唱唱’,说的就是我和矮胖子这种吊儿郎当的‘白相人’。”

那时我阿奶还健在,老太太对儿子带着一个市井无赖和一个曾经的劳改犯去“寻宝”非常不看好:“这到底是寻人还是去抢钞票啊?”也有朋友问我父亲,为啥老是喜欢跟这些“搪瓷七厂”混在一道,“酒味、臭味都相投?”父亲想了想,说他们有共性,那就是“不想上班”,还反问道:“要是他们全去上班了,谁还跟我跑到外头去?”

出发前,父亲去向师父道别。老王送给他一块和田玉雕,骑在马上的小猴被雕琢得活灵活现:“小宝你果然是属猴子的,上蹿下跳,说走就走,这件‘马上封侯’送给你,讨个吉利。哪天我要是不在了,你也可以留作念想。”

“师父你不要老是触自己霉头。什么‘万一你不在了’,这种话不好乱讲的,你教了我那么多,我还有些东西没学会,你就把我丢下了?”

老王抽着闷烟,许久才对我父亲讲:“要是你真的把佛像寻回来了,我奖励你一件大开门的‘宝贝’,要是实在寻不着,就算了,我再想想办法。反正你出去,记得‘安全第一’,你脾气不大好,凡事要忍,记住,和气生财。”

3

“搪瓷七厂”上路了,一辆灰绿色的三菱帕杰罗,父亲和矮胖子开。倒爷没驾照,坐在后排,带着两样特别的东西:一个是笔记本,他每天都要写日记;另一个是他在书报亭买的《故事会》,可一路上只翻了几页,“当时太累了,我没精力看,而且我跟你爸‘西寻’的这段经历,可不比《故事会》差多少”。

父亲和矮胖子轮流开了十几个钟头,到了铜川,三个人马不停蹄跑了几家古玩城分头询问刘阿四的踪迹。可大多数店主都说“不知道”,还有个别的店主一见到他们,就像躲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父亲追问一个店主原因,对方摆了摆手,不说话。倒爷假装要买店里的粉彩瓷盘,店主却下了逐客令。父亲他们刚踏出店铺门槛,身后的卷闸门就“哗”地拉了下去,仿佛从天而降的铡刀,砍断了仅有的线索。

父亲怀疑有人给这几个店主打过招呼,故意排挤他们,“刚到陕西就出师不利,我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矮胖子也觉得蹊跷,拨了朋友的手机,面孔却朝着那面卷闸门大声嚷嚷:“你清不清楚现在到底是啥情况?为啥那些人看见我们像碰到吃人的妖怪?是不是有人存心在玩我们?有本事就滚出来,跟我碰一碰!”

那个朋友让矮胖子先别激动,说他们刚到,人生地不熟,也许那些店主欺生。又说联系了铜川当地的一个朋友给他们做接应,那个人姓黄,绰号“小四眼”,“正在拍卖行等你们”。

父亲他们赶忙去和小四眼会面。这个小四眼长得很斯文,身材瘦长,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很厚,手里盘玩着珠串,我父亲跟他握了手,感到他“掌心黏糊糊的”。

小四眼很客气,说上海到陕西长途劳顿,让父亲他们不如先在铜川休息几天,等下他到旁边的宾馆,“帮你们借几个房间”。倒爷也和父亲说:“一天下来,咱们跑古玩城两只脚都快跑断了,吃力不讨好。小宝你以前提过,刘阿四喜欢去鬼市那种阴丝丝的地方,我们索性也跑一趟这里的鬼市,讲不定能寻着他。”

父亲便问小四眼知不知道本地的鬼市在什么地方,小四眼搔着头发,说:“铜川是文玩重镇,耀州窑口就在这里,鬼市当然有了,但我只是听说过,没有去过。”

矮胖子立刻掏出圆珠笔和白纸,请小四眼写下鬼市的地点和交通路线,父亲看了一眼,将纸头对折,放入内衬口袋。已经临近傍晚,小四眼表示想请父亲他们到饭店吃饭,父亲婉言谢绝,说他们这就去鬼市,以后有机会再喝酒,到时他先自罚三杯。

那个鬼市在古玩城后面的老街,摊主们身后大多停着电三轮,也有摊主把面包车停在街口,后备箱门高高抬起,车厢里放着高仿的东汉四神瓦、绿釉陶奁、耀州瓷盘和青铜剑。这些假古董在灰朦月色中,倒也多了几分古旧的气息。

“溜摊”到半路,父亲皱起了眉头——他和师父常去上海老西门的鬼市,也去过西安的“中山门”(小东门),这两处鬼市都是沉默的,摊主不吆喝,淘宝的人谈价也很小声,可铜川这个鬼市,却和白天的古玩市场差不多,买卖双方粗声大嗓,还有人当场搞拍卖,其他卖家跟着起哄。

来之前,父亲就“关照”过矮胖子,“做事先明忌”,鬼市讲究“三不”:不凑热闹;不能用手电筒照摊主的脸;不能问摊上的宝贝是哪来的。要是看中了摊头上的宝贝,就要及时拿在手上,打手电观察,宝贝若被别人拿了起来,就不能硬凑硬抢,否则容易惹出事端,“以前很多人在鬼市为了抢宝贝都发生过械斗”。

可矮胖子东看看西摸摸,看中了地摊上的一个青釉瓷碗,紧紧攥在手里,两只脚钉死了,拉也不走。父亲无奈,便掏出腰包里的手电筒,帮他“掌眼”,谁料手电灯泡频繁闪灭,没法长亮,这才想起来,昨晚在旅馆,矮胖子说要帮他改装手电筒,“又能防身又能照明”,结果就弄坏了。

“我真想抽你两记大头耳光。”父亲低声骂道,佯装要抽他,矮胖子嬉笑着躲闪。摊主见状,立马取出手电递给我父亲。父亲借光观察着瓷碗的底足,悄悄跟矮胖子做了手势,可是矮胖子并没领会,已经开始跟摊主杀价了。等他花了200元买下那个瓷碗后,父亲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将他牢牢栓在身边,不让他离开半步。

夜里风紧,倒爷裹着风衣,跟父亲耳语了几句,便溜去别处,借他人的手电光,凝神看那些地摊上的佛像,都是清代风格的铜鎏金佛像,一看就是用失蜡法翻模仿造的赝品。他提不起兴致,看了两眼便走了。

三个人从鬼市悻悻而归,在附近的夜宵摊吃炒面皮。矮胖子吃完面皮,又要了几瓶啤酒,很快喝得醉醺醺的,最后被我父亲跟倒爷拖进了车里。

回到小四眼安排的旅馆,矮胖子就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鼾声大作,倒爷翻了两三页《故事会》,也打起了瞌睡。我父亲正在冲澡,屋外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倒爷惊醒过来,起身去开门。三个陌生男人站在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中,冷眼注视着屋内,一个老头,两个小伙子,老头看起来有点领导的派头。一个年轻的出示了警官证:“最近有一伙文物贩子跑到了铜川,倒卖出土文物,我们接到通知,到这里做突击检查,请你们配合。”

倒爷拉开了所有的旅行包,一件一件给他们往外翻东西,翻到矮胖子刚才淘的那个青釉瓷碗,隔着泛黄的旧报纸捏着瓷碗的边缘时,心跳得厉害:“当时我心里是蛮抖豁(上海方言,慌张)的,万一这个鬼市收来的东西不干净呢?这就讲不清楚了。但是我藏着不交出来反倒显得做贼心虚,就希望矮胖子是个‘掐巴眼’,打眼买了假货。”

倒爷把那瓷碗放到了电视机前的柜子上,在警察们的灼灼目光下,剥开外面的旧报纸,“那种感觉很难为情,搞得我好像真的是一个‘贼骨头’,东西刚偷到手,正好被他们捉牢”。那个老头戴上白手套,接过瓷碗,借着日光灯,仔细端详了足有一分钟。他放下瓷碗后,摘下眼镜,跟倒爷说:“如果这个瓷碗是‘坑’里的,你们就走不出陕西了。”

倒爷问:“你是不是文物局的专家?”老头眯眼微笑着,没有回答,朝两个年轻人挥了挥手,示意“走”。父亲冲完澡出来,望见这三个陌生人,便问倒爷发生了什么事,倒爷看着他们走出房间,说:“没啥事,公安例行检查,我出去抽根香烟。”

第二天清早,父亲出去打听了一圈,才知道昨晚警察并没有盘查其他房间的住客,“好像是专门来查我们的”。倒爷说,他当时借口出去抽烟,其实是想跟着那三个人,看看是什么来路,“咱们房间在二楼,假如这个小队是全面检查,肯定还会上三楼,可他们从咱们屋出来直接就下楼了,出门开了一辆陕A牌照的马自达”。

“有人在玩我们!”矮胖子愤怒地掏出手机。

父亲立刻按住了他:“不要太依靠你那个朋友,我们在寻刘阿四,说不定别人也在寻他。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傻,当成啥事也没发生。”

在旅馆待到下午2点多,矮胖子闷得发慌,出去逛地摊了。父亲也去了附近的一家古董店,给老板发了根“中华”,看到店里的佛龛中供奉了一尊铜鎏金无量寿佛,便掏出老王那尊药师佛的照片,与老板攀谈起来。老板很爽气,直言不讳地说:“你照片里这尊佛是‘大开门’的宝贝,这种品相不多见,谁看到了都会抢,你要想再找回来,估计凶多吉少了。”

这话让父亲有些灰心,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旅馆,正好矮胖子也刚回来:“我朋友刚发来短信,说刘阿四去过法门寺,现在跑到甘肃马场去找人了,要找的人好像叫什么‘小骠骑’。”

父亲坐在床边,目光飘向窗外,琢磨道:“刘阿四的腿脚本来就不灵光,又捧着一尊佛像,不可能到处旅游,也不太像是故意躲着我们,他去过的法门寺,还有他要去的甘肃马场,对他来讲,肯定有什么特殊含义。”

父亲又让矮胖子把那个小骠骑的情况问问清楚——听说,此人本名霍怀国,自幼在甘肃马场长大,据说是当地最快的骑手,在赛马大会上屡屡夺魁。他们仨立即决定朝甘肃马场进发,来送行的小四眼告诉父亲:“小骠骑他们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听赵兄(矮胖子)说你也会骑马,我跟他们说了,等你们事情办妥了,可以跟他赛个马。”

后来父亲告诉我:“我们去找小骠骑,其实小骠骑也在等我们,这一趟甘肃之行,比我想象中危险得多,差点闹出人命。”

4

小骠骑所在的马场在甘肃省西部,距离铜川1400多公里。父亲他们开车穿过河西走廊一路西行,车窗外是茫茫戈壁滩,若忘记把车窗关紧,烈风一下就能吹进来。父亲说,西北的风沙就像是有脾气、有刀刺,还有滚烫的炙热。等车驶入群山,云雾又打湿了挡风玻璃,父亲放慢车速,凉风吹拂下,雾气又化作青烟。

马场到了,父亲刚把车停下,就有人上前问:“要不要骑马?30块一个人,走嘛不走?价格好谈。”

“我们来这儿找人办事,办完了再找你骑马——你知不知道霍怀国这个人?”见男人一脸茫然,父亲又改了口问,“小骠骑在不在?”

男人“哦”了一声,朝南指了指,说:“我要是你,宁肯花钱找别人,也不要找小骠骑,找了也白找。你知道‘小儿马’不?就是没被骑过的马,小骠骑就像这种马,脾性怪得很,瞧不顺眼就拿蹄子蹬你。”

小骠骑很快就找到了,父亲道明了来意,对方却充耳不闻,只吩咐他的弟兄拿来几个大碗,放到父亲他们面前,又捧过酒坛子,把碗倒满。

“照这儿的规矩,喝干了我们马场的酒,你才有资格跟我谈事。”小骠骑伸出胳膊,做了个“请”的手势。

父亲闻着酒香,感觉这酒后劲十足。因为着急赶路,他们吃的东西不多,肚子空着,喝这种酒很容易上头。没想到,矮胖子却噌地站起来,手指头戳着小骠骑的鼻子骂道:“你这头野驴一点礼貌也没有,一进来就逼我们喝酒,连口吃的也不给,你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说完还“呸”了一声。

这口唾沫把小骠骑的弟兄们惹毛了,几个魁梧黢黑的西北大汉围了过来,矮胖子见势不妙,反问小骠骑:“你们人多欺负人少,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就问一句,野驴子你敢不敢跟我拼酒?”

西北汉子们大笑起来,问:“你刚才是说,你们南方人要和我们拼酒?”

倒爷劝矮胖子少讲几句,矮胖子甩了甩手,越发来劲了:“这一路上,东西么寻不着,酒也不让我碰,开车累得我快要昏过去了,我肚皮里正好憋了一股邪火没地方撒,今天这头戆驴子算是撞到我枪口上了,要好好给他上一课!”

站着墙边的一个黑瘦汉子向小骠骑附耳低语,随即说他来和矮胖子比赛,“不用麻烦我们霍爷亲自出马”。矮胖子说“随你们便”,摊出手掌就讨吃的:“你们先给我弄点东西吃吃。”

小骠骑叫人弄来了几块饼子和一碟酱牛肉,碗盘被风卷残云,矮胖子吃完便拿起酒,“咕嘟咕嘟”灌进喉咙。黑瘦汉子也端过碗,一饮而尽,再把酒碗倒过来,展示“滴酒不剩”。

两个人站着拼酒,谁先醉倒就算输。矮胖子酒量不差,但是他平日喝的都是黄酒,倘若比拼喝白酒,未必有胜算。到了第三碗,他的身子就轻微有些晃动,倒爷趁对方倒酒的当口,假装过去看酒碗,实则暗暗用脚踢动凳子,抵住矮胖子的小腿肚子,好让他有个支撑。

喝到第四碗,矮胖子和那个瘦黑汉子的脸色都变了。父亲看着发急——倒不是怕输,而是怕徒弟喝出什么意外,他可是答应过矮胖子的父母要平安回去的。

第五碗喝完,矮胖子的左手紧紧抓住桌沿,低头欲呕。父亲上前轻拍着他的后背,犹豫着想劝他认输,他明白,徒弟舍了命拼酒,是为了给他这个师父争口气。父亲怒视着小骠骑,右手插进口袋——那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小刀,我外祖父从新疆给他带回来的——“要是矮胖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管他们人多,直接扑上去拼命”。

拼到第六碗,周围起哄的人都不出声了。矮胖子死命苦撑着,额角青筋狰狞,对面的黑瘦汉子也到极限了——最终,随着一声闷响,两个酒徒几乎同时倒地。小骠骑带头鼓掌,告诉我父亲,这是他们甘肃马场独有的“将军酒”,是每年八一建军节赛马大会用来犒赏最快的骑手的,“你们喝的这个酒就像我们西北人,性子烈,干脆利落,不会喝酒的人几口就倒,会喝的最多喝个三四碗,我这兄弟算是海量了,没想到你的兄弟能跟他打个平手”。

父亲蹲在地上挽着矮胖子的头喂茶解酒,抬头瞪了一眼小骠骑:“现在可以讲正事了吧?”

小骠骑却说:“这才刚刚开始,还有第二场(比试),你们跟我来。”

父亲本想发作,可又想,如果此时搞僵,徒弟刚才就白喝这么多了。他不放心矮胖子一个人在这儿,便和倒爷扛着他的臂弯,一起跟随小骠骑步入马场。

小骠骑指着一匹栗色的马,转头对我父亲说:“我听小四眼说,你以前骑过马,有种就骑这匹‘小儿马’,好好跟我比一场。”

那匹马雄健剽悍,毛色在余晖下甚为润泽。父亲贴近观察,马就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它的两条后腿是典型的“战马腿”,似乎随时要蹬人。就像马场那个拉客的男人说的,这种“小儿马”危险性很强,小骠骑明摆着欺负人。

父亲转身推搡小骠骑,被几个汉子钳住胳臂。他对小骠骑吼:“你们在马场长大,让我骑‘小儿马’比赛,这不是耍无赖又是什么?”

“刚才你那个兄弟偷偷摸摸地踢椅子,算不算耍赖?”小骠骑努了努嘴,倒爷别过头,不去看他。

父亲没有再争辩,去摸刀的手又伸出口袋——这时候动手反而显得心虚。他问小骠骑:“怎么个比法?”

小骠骑环顾马场,说:“我们跑一圈,谁先过了那个棚子算谁赢,这匹马性子野,我给你一点时间驯它,害怕了就认个怂,又不会笑你。”

父亲的视线落在那匹马身上——严格来说,这只也不是正宗的“小儿马”,既然配了缰绳和马鞍,就说明是有人驯养的,只是没有在草原上驰骋过。他小时候在弄堂里做孩子王时,曾结伴去外地的马场玩,结果连马都没骑上去,还差点摔断腰椎变成瘫子,之后“江湖地位”一落千丈。为了挽回颜面,父亲缠着他姑父教他骑马,结婚后又跟我外祖父去新疆骑了当地的马,算是掌握了骑马的要领。不过,他从来没跟小骠骑这种草原骄子赛过马,倒爷后来跟我说:“那时候我看到这么危险的马,心里有点怕了,只好装傻。你爸胆子大,就走到马旁边去了,看他的腔势,好像还蛮兴奋的。”

三个西北汉子来到我父亲身旁,对马做了几个安抚动作,马立时温驯了不少。见我父亲上马费劲,一个汉子干脆蹲下来,双手交叉握拳,给他当作踏凳。父亲乘势跨上马背,手里紧紧攥住缰绳。

“我们不会欺负人,帮你上了马,接下来就看你自己本事!”小骠骑话一讲完,立刻翻身骑上他的黑马,速度快到倒爷都没看清。父亲说:“看见他的马跑起来,我那匹马也冲了出去,它肯定憋久了,跑起来就像发疯了一样,性子野得要死,小骠骑的黑马追到旁边,快超过去了,这匹马比我还要急,马头转过去就撞、就咬,就是要把黑马甩到屁股后头,并排跑也不行。我本来有点心慌,一看到这马有血性,也就跟着来劲了,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血全都往头顶上涌,就想让它奔得再快点、再快点。它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越跑越快,四个蹄子都是腾空的。”

越过棚屋,父亲没急着勒缰,他和马都还没尽兴,想再跑两圈。小骠骑收住缰绳,在远处大声喊“停”,父亲只当耳边风。马越跑越野,扭头偏离了马场,倒爷怕我父亲发生意外,只顾着放声高喊。

父亲说,等他终于“跑够了”、勒紧缰绳时,那匹马扬蹄发出尖锐的嘶鸣,前蹄落地后,“天地大静”。他放眼望去,辽远苍茫的祁连山脉宛若静默的河流,“身下的马停下来了,我心里的那匹马也停了下来”。

5

回到马场,父亲下了马,小骠骑招呼他回屋里。倒爷责怪我父亲:“怎么变成了人来疯?”

醉倒在地的矮胖子试图爬起来,打着酒嗝,朝倒爷招了招手:“让我……我再吃碗老酒”,倒爷在他额头上敲了个“麻栗子”,骂道:“吃你个魂灵头!”

父亲跟随小骠骑进屋后,单刀直入:“我们酒也喝了,马也骑了,现在好谈正事了吧?”

小骠骑就问我父亲和刘阿四是什么关系,父亲如实讲了。小骠骑听完喝了口酒,说刘阿四确实来过马场,怀中还抱着一尊佛像,“和10年前带来的佛像一模一样”。

这话让我父亲和倒爷面面相觑。

小骠骑望着窗外的马场,讲了他和刘阿四是怎么认识的:

那是1997年的冬天,北风卷地,百草枯折,刘阿四背着一个硕大的绿帆布挎包,踏着磨破的解放鞋,只身来到甘肃,想找小骠骑的舅舅杨驰。那天杨驰去了马场看受伤的老马,是小骠骑接待的他。刘阿四给小骠骑说,30年前他和杨驰在西北插队,两人立下约定,如今已经是兑现诺言的时候。说罢,他将挎包轻轻放下,从中捧出一尊做工十分精致的铜佛。

小骠骑问:“你们当年立了啥约定?”刘阿四说他不用知道,只是再三嘱托他把佛像交给杨驰。小骠骑接过佛像说:“我舅晚上就回,外边风大,不如留在这儿等他,喝点酒暖暖身子。”刘阿四答应了。小骠骑说,当时他迫切想知道舅舅和这人的约定,就想着把他灌醉,方便套话。谁知刘阿四喝下两壶酒,反而越来越精神,还跟他讨了根烟抽。

“那刘阿四他到底为啥要送杨驰佛像?”我父亲禁不住好奇。

小骠骑说,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因为舅舅也对此讳莫如深,还闹过脾气,此后他就没再问过。

“他送你舅的那尊佛像现在供奉在哪里?能不能给我们开开眼?”倒爷插嘴说。

小骠骑长叹一声:“佛像一直供在我舅家里,后来有个兰州的古董商一眼就看中了,磨了我舅两年,才把佛像请走。你说这事也蹊跷,佛像请出去没到半年,我舅人就没了。”

小骠骑说,当年他给舅舅操办丧事,舅母私底下跟他说,那个古董商出了高价后,杨驰便托人鉴定佛像真伪。两个鉴定专家过来看过,一个讲“真”,一个说“假”,最后还吵了架。杨驰又找到北京的佛像鉴定专家,那个老爷子看了很久才说:“这药师佛像属于高仿品,但是艺术水平比较高,也值点钱。”于是杨驰就把佛像出手了。

就在5天前,刘阿四专程过来找小骠骑,相隔10年,直到来者重提佛像的事,他才想了起来眼前这个老头是谁。刘阿四问小骠骑杨驰最近过得如何,小骠骑回答说舅舅两年前走了,心脏病突发,夜里睡过去,早上没醒来,面容很安详。刘阿四默然片刻,问“佛像还在吗?”小骠骑摇头说,我舅两年前卖了。

刘阿四听后,表情很复杂,像是半边哭半边笑。小骠骑忍不住问,“当年为啥送一尊假佛像过来?”刘阿四却什么也没说,带着那个悲哀和嘲讽的表情,转身走了,只留下跛行的背影。

父亲叹了口气,以为线索又断了,没想到小骠骑又换了个话题:“你们认不认识王建发这个人?”

父亲和倒爷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那你们可得小心点。”小骠骑说,刘阿四走后,就有人忽然到访,自称叫王建发,是刘阿四多年的好友,还说有一群坏人在找刘阿四的下落,接下来会到马场来,“请霍爷好好教训一下,让他们知难而退”。

小骠骑想起舅舅当年讲过的两句话:一句是“刘阿四他是个好人”,另一句是“刘阿四以后遇到困难,一定要尽力帮他”。“如今有人要害他(刘阿四),我不能忘了我舅的话,所以才让你们又喝酒又骑‘小儿马’。可我觉得你们不像是王建发说的坏人,倒是他感觉有点问题,想借刀杀人,反正你们以后多加小心”。

“那刘阿四有没有讲过他接下来要去哪里?”

“他提到一位老居士,叫净云,我估计是要去那里。我和净云也是老朋友,等下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你们也先别急着走,在这里玩两天,就当我给你们赔罪。”

我父亲实在推辞不掉,便在马场待了几天。看赛马、品醇酒、吃炒“拨拉”,“西北人的马攒劲,酒攒劲,人更攒劲”。

在马场的最后一天,父亲叫上了倒爷和矮胖子,向小骠骑郑重道别。小骠骑双手捧出一幅唐卡,交到父亲手上:“这是当年净云老居士送给我的,如果你见到他,就把这面唐卡给他看,他就知道你跟我的交情,以他的人品,会全力帮助你们。”

父亲双手接过唐卡,问这唐卡中的图案是何含义。小骠骑说:“这个图画复杂得很,我也没看懂,得去问净云。我本来应该打个电话给净云,先跟他打个招呼,说你们要过去,但修行人都喜欢安静,不一定接电话,我也不方便打扰。你们要在路上遇到难处,随时联系我,我和马场的弟兄们都在,替你们想办法。”

父亲将唐卡收好,又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新疆小刀,递了过去。

6

抵达敦煌后,父亲先拨打了净云居士的号码,却打不通。他顾不上许多,干脆按照纸上写的地址,去直接登门拜访。可到了地方,只见大门紧闭,问了邻居才得知,净云上个月已迁走,打了电话也没人接。

父亲很沮丧,他本来以为可以从老居士那里请回佛像,马上就回上海——这一路上的怪事不少,早点回去交差,免得夜长梦多——谁知又进了死胡同。

天色已晚,父亲他们找了旅馆,倒爷被车子后座颠得七荤八素,趴在床上就睡着了,连衣服都没力气脱。父亲去冲澡解乏时,矮胖子的手机响了,从卫生间出来,矮胖子告诉他,刚才小四眼打来电话,问他们在哪里、佛像找到了没有。

“你全告诉他了?”

矮胖子没敢出声,我父亲坐下来,责怪他缺心眼:“不要别人问什么你就什么都讲出来。”

父亲叹了口气,说一起下去吃点东西。矮胖子把倒爷摇醒,倒爷的油头散乱成鸡毛,冲他发火:“我刚刚困着就被你吵醒,你帮我带一份回来不就可以了?”矮胖子也光火:“你真是嗲死掉了,我再弄个调羹一口一口喂到你的嘴巴里好不好?”

结果他们三人刚到旅馆门口,就被一伙人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是小四眼,他身后跟着两三个精壮的男人。

小四眼露出阴鸷的笑容问:“霍怀国给了你们什么东西?刘阿四他在哪里?”

父亲说:“我就说,上次我一看到你,就发觉不大对头。跟你握手的时候,我发现你是汗手,却盘着一串五台山出产的‘六道木’,这种珠子非常怕水,应该戴手套盘玩,你直接上手盘,就显得外行。但是我没想到,矮胖子那么相信你,什么都跟你讲,我更没想到,你们还特地跟在我屁股后面。”

倒爷也问小四眼:“上次警察专门查我们房间,叫我翻开旅行包给他们看,是不是也是你的‘功劳’?”

小四眼阴笑着说:“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你们把知道的消息告诉我,然后就可以回上海了,不该碰的东西不要去碰,不该问的也别问。”

我父亲他们自然不会开口,几番恶语交锋后,小四眼就来了硬的,带着那几个男人将我父亲三人逼到幽暗的窄巷里。父亲给我讲到那场殴斗时,双拳不自主地紧握起来:“我们跟小四眼打起来的时候,有个男人戴着银狗链,他下巴挨了一拳,然后就狗急跳墙了,摸了把弹簧刀,朝我劈过来,矮胖子伸出胳膊替我挡住了,他自己的手腕被砍了老大的口子……”

见到矮胖子流血,我父亲怒气翻涌,下意识地想摸刀,才想起来兜里已是空空如也,只好挥拳猛打对方的肚子,自己也挨了几脚。小四眼只远远地躲在路灯下,表情像在看笑话一样,眼镜后面冒着贼光。

倒爷身形瘦弱,打架只能用双手格挡,打着打着,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身体剧烈抽搐,口吐白沫。矮胖子捂着淌血的手腕,朝着小四眼他们怒吼:“出人命了,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远处放哨的小四眼顿时慌了神,喊“收手”,带着那几个男人逃远了。我父亲没心思去追,赶紧蹲下来看倒爷,矮胖子捂着血手,说:“他好像发羊癫疯了。”

父亲掏手机想叫救护车,矮胖子迅速脱掉自己的塑胶拖鞋塞进倒爷的嘴里:“倒爷你不好咬到舌头的,要是你现在‘一脚去’()了,我和师父没法跟你女儿交代……”

“呸!”只见倒爷吐出拖鞋,一屁股坐起来,不断干呕,都流出了眼泪。他手指戳着矮胖子,劈头盖脸一顿骂:“你怎么那么戆?没看出来我是装的吗?你塞什么东西不好,把你臭脚穿的拖鞋塞到我嘴巴里!”

倒爷没事,矮胖子手腕上的鲜血却还在不停地流,要立刻送医。

那道伤口很长,缝针的时候,我父亲就在一旁看着。徒弟替他挡刀的画面不断地在脑中重现,越想越愤怒,感觉“自己脑子上的血管快要爆掉了”。

他掏手机想联系小骠骑帮他报仇,被倒爷拦住了:“你先别急,万一小骠骑跟他们是一帮的呢?现在应该报警才对,敲小四眼他们一笔竹杠,敲不成就赶紧回上海,惹不起躲得起。佛像不要寻了,反正也寻不到,实在要跟老王交差,到浦西的东台路,随便请一尊差不多的就可以了。”

我父亲血气上头,只想要小四眼“血债血偿”,跟倒爷争了起来。矮胖子让他们别吵,倒爷转身又指着矮胖子的鼻子:“要不是你当初把啥都告诉小四眼,我们就不会挨这顿打,我都怀疑你跟他们也是一帮的。”

“你怪矮胖子做啥?他手上都缝了针,你眼珠子瞎掉啦?你就晓得窝里横,到了外面只会装死,一点血性也没有。”见倒爷骂自己的徒弟,父亲的火气又窜上来了。

倒爷气得发抖:“行啊,你讲的对,反正话都被你讲了。你什么都不听我的,那我还过来帮什么忙?”

“我也不要你帮!”

“好啊,你这人没啥良心,我算是看穿了,咱们现在就地解散!”倒爷转身便走。

我父亲了解倒爷的脾气,知道他只是做做样子,跑不远。果然,等矮胖子的伤处理完,师徒到了急诊大厅门口,就看见倒爷蹲在台阶上抽闷烟。父亲就站在他身后,到头来还是说了句“对不起”。倒爷长叹了一声,知道这已经算是破天荒的事儿了,就问父亲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如果我们现在就逃回上海,给别人看笑话不说,之前吃的苦头也全都白吃了。干脆一口气做到底,这两天你和矮胖子先休息一下,我一个人去找净云。”父亲说。

矮胖子在那边按完手机,骂道:“我那个朋友原来跟小四眼是一伙的!这个王八蛋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师父你别担心,我就是一点皮外伤,单只手就好摆平小四眼。”

7

第二天一早8点,父亲继续给净云打电话。这一次接通了,对方核实了我父亲的身份后,抛来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先前有没有人找过你们?”

“您指的是哪些人?”父亲没反应过来。

“他们有没有问过我和刘阿四的下落?”

“有人问过这个问题,还砍伤了我徒弟,不过我们也没讲出来,何况我本来就不知道你们在哪儿。”父亲如实作答,听见电话那头不吭声,又赶紧补充说,“您别担心,我是小骠骑介绍过来的,您以前送给他一幅布面唐卡,现在他又送给了我,让我带着唐卡去见您。”

听到这句话,对方明显松了口气,报出了住址。我父亲记了下来,抓起车钥匙,即刻动身前往。矮胖子睡得正香,父亲看了眼他手腕上的纱布,就没叫醒他,只带着倒爷下楼上了车。

净云的住所很偏僻,他们找了半天才找到,敲门的时候,屋里有人应了一声,过了许久才来开门。净云将父亲他们请进屋里后,父亲才看清,他是圆脸,面容和善,大约70多岁,身子还算硬朗。

屋内陈设古雅,茶几上的青瓷炉插着一柱老沉香。我父亲驻足在一幅唐卡面前,净云向他介绍说,这幅唐卡上的图案是佛教中的“十相自在”,很多居士都会供在家中,祈愿自在圆满。

我父亲也赶紧将那小骠骑给的那幅唐卡展开,问净云这个外圆内方的图案是什么?净云说,图案叫“曼荼罗”,可以理解为“坛城”,最早是古印度的修行道场,里面的复杂结构蕴含着宇宙的奥义。千禧年来临之际,西藏的唐卡大师教他修复布面唐卡,这一幅便是他的修复作业。“后来我送给杨驰的外甥小骠骑,嘱咐他说,假如日后遇到有缘人,可以结缘转赠出去,他交给了你,证明你们的交情很深”。

父亲接过话茬,向净云细说了到访的缘由。净云坐在椅子上双目微闭,听完后睁开眼,说:“我跟刘阿四关系确实很好,前阵子他给我看了一尊药师佛,具体是怎么得来的,他说的跟你们不太一样,我也不去深究。先给你们看一件宝贝——”

父亲跟随净云步入佛堂,看到佛龛上供奉的一尊铜鎏金药师佛像,与老王收藏的那尊极为相似,不禁脱口而出:“这是刘阿四带来的?”

净云摇头,说这一尊是刘阿四在1997年赠给他的,但前几天刘阿四又带来一尊相同的佛像,着实令他感到惊奇。

“除了这个,刘阿四还送了一尊给杨驰,加上我师父老王家里供的那尊,这样说来,药师佛像就有三尊。”父亲告诉净云,这佛像的工艺很特殊,每次只能铸造一件,大多都是孤品,如今接连出现了三尊相似的佛像,或许有伪作混入其中。

净云却说:“真伪暂且不论,你觉得这尊药师佛像跟市面上的有什么不同?”

父亲仔细观察了一番,说:“我最早在我师父家里看过的那尊,以为是明代的工艺,但是明代佛像大多都是‘额宽脸方’‘高鼻薄唇’。这尊药师佛的‘开面’就不太一样了,如果不综合来看,一下子很难断代。”

“你讲得没错,这是一尊唐密风格的造像。”净云说。

“唐密风格?我只听说过藏密,唐密倒没怎么听过。”倒爷忍不住插嘴。

“你们刚才问的‘曼荼罗’就和这个有关。”净云介绍说,唐密兴起于盛唐,当年善无畏、金刚智和不空这三位大师先后从印度来到中国弘传密法,被后世称为“开元三大士”,后经过惠果和一行两位宗师的发扬,便形成了“唐密”。会昌五年,唐武宗下令灭佛,天下佛像剥金去铜,称量上缴,熔铸钱币,朝廷为了核验铸币的质量,还要求在这些“毁佛钱”的背面铸造州名或钱监名称。虽然在会昌法难之后这些钱币又大多重铸成佛像,但是唐密却已近绝传。

“那为什么说曼荼罗和药师佛像有关系?”倒爷问。

“这就回到了小宝刚才提的问题——刘阿四他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佛像?我跟他交情很好,可很多地方他都不方便多说。我只能告诉你们,如果想要了解刘阿四,必须先了解曼荼罗。”

净云递给倒爷一本黄皮的册子,翻开,是一本剪报收集册。里面张贴的剪报已泛黄,混杂着淡淡的霉味。内容是:“1987年4月3日中午11时,沉寂在地下1113年的法门寺地宫重见天日。”

他回忆说,法门寺地宫被打开后,到了1994年春天,时任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长的吴立民先生偕同专家组,经过大量研究比对,终于将这个庞大的地宫布局破译出来——这就是供养佛身舍利的“唐密曼荼罗”。当时他带着杂志找到了刘阿四,给他看了地宫出土的供养茶具上的曼荼罗图案,刘阿四当即对这种神秘图案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到处寻找资料,描摹了几十份手稿。

“难怪刘阿四这次经过陕西的时候还专门跑了一趟法门寺。”倒爷似有所悟。

我父亲耐着性子听完这些,说:“还好您及时给我们补了课,但现在我们就想找到刘阿四把佛像讨回来,我师父年纪大了,心心念念的就是那尊药师佛,我想完成他的心愿。您慈悲,如果有刘阿四的线索,请一定告诉我。”

净云喝了口茶:“我很理解你师父的心情,通常来说,家里供奉药师佛,都是为了解脱病苦、消灾延寿,这是老人的精神寄托。不瞒你说,刘阿四到我这里来的时候,说他已经料到有人会来找他,还说:‘要是他们有足够的诚意,就把我的地址报出来,让他们过来请(佛像)’。”

父亲有些愠怒——这明明是师父老王的佛像,却要去刘阿四那里花钱请回来,态度还要诚恳,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这就好办了,至少说明佛像还在刘阿四手里没有流通出去,就怕他急着转手。”倒爷赶紧给我父亲使了一个眼色。父亲点头会意,马上记下刘阿四的地址。

就在父亲和倒爷起身告辞时,窗外炸响了闷雷,暴雨突至。倒爷站在窗前,望着急雨像鼓点般狂敲着玻璃窗,不禁焦躁起来。净云站在他身旁说:“下了大雨,就顺遂天意,不要急着走,我又沏了一壶茶,你们再坐一会儿,喝完茶再走也不迟。”

净云邀请他们坐回沙发,父亲又主动聊起药师佛。净云说,佛也被称为“大医王”,药师佛直接以“药”立名,施予法药,愿众生诸疾消除,身心安乐。净云举起茶盏:“刚才提到的法门寺地宫是用茶来供养佛身舍利,你们千万不要小看这个‘茶供养’,茶性苦寒,可以降火清神,品茶就是修禅,人生有八苦,而茶味也苦,借茶悟禅,品尝苦味中的回甘,这就是‘禅茶一味’。”

这些话都被倒爷认真地记了下来,父亲看着他,有点忍俊不禁。父亲更想问净云:为什么刘阿四会去研究唐密曼荼罗?那个王建发又为什么急着想知道刘阿四的行踪?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问了,净云也未必会说。

雨停了,宾主告别。上了车,倒爷提议:既然净云再三叮嘱“要充分体现出诚意”,那就不能空着手上门。刘阿四和老王一样爱喝石库门老酒,这里买不到,那就买点别的老酒当作见面礼。父亲不悦,说这个刘阿四顶多就是贼骨头,不要惯着他,随便请他吃顿饭,合起来灌他老酒好了,“他偷我师父的佛像,我再把他偷的骗回来,这才算扯平”。

“刘阿四心眼多,他都能骗得过老王,难道我们还能是他的对手?再说,小骠骑当年都灌不醉他。老居士说态度要诚恳,就说明他吃软不吃硬,我们只能跟他捣捣浆糊,争取拿到佛像,早点回上海。”倒爷劝道。

父亲气得猛捶方向盘。

8

刘阿四家离净云家并不太远,老房子,没有门铃,父亲敲了好久门才开。刘阿四还是穿着那件磨损的蓝色工服,口袋里塞着半包烟,灰溜溜的眼珠透出绝望。地是水泥地,屋内陈设很破,像在毛坯房里随便添了几件旧家具,用倒爷的话来讲,“比贫困户还要夸张”。

好酒摆到桌上,刘阿四连看都没看,只抽出压扁的烟盒,发现烟抽完了,父亲赶紧让倒爷递上去一根“中华”。刘阿四接烟在手,鼻头闻了闻烟丝,听到父亲阐述来意,冷笑了一声:“老王他还真是滑头,我告诉你真实情况是什么样的。”

刘阿四说,今年(2007年)年初,他遇上了急事手头缺钱,去找老王借,老王不肯,他就说用药师佛做抵押,老王才借给他钱。等刘阿四手头缓过来了想去赎佛像,老王却“说什么他要开一个私人的佛像博物馆,问我能不能把佛像留下来——我怎么肯呢,说哪怕倾家荡产打官司,也要拿回佛像,最后想了好多办法才把佛像讨回来”。

父亲一下怔住了——他师父以前确实提过要开一个“佛像博物馆”,如今这事的来龙去脉又多了一个版本,到底谁才是佛像的拥有者,谁又在撒谎?

倒爷看到刘阿四抽到了烟屁股还在抽,就又递过去一根:“佛像是你的还是老王的,这个先不去管,我们不是警察,也没有证据,不好冤枉谁。我心里有件事想不通,你得跟我们讲讲。”

刘阿四嗅着烟丝,让倒爷接着说。

“杨驰和净云这两个人,你肯定认得,他们手中都有你送的佛像,杨驰的已转手出去,净云供的佛像和老王家的几乎一模一样,这是怎么一回事?”

倒爷问完,见刘阿四想点烟,便掏出打火机,刘阿四抬起手,胳膊肘冲开倒爷的手腕,让倒爷很尴尬。刘阿四叼着烟,低头摩挲着他瘸腿的膝盖:“你讲了那么多,也就是想知道佛像的真假,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怎么会跟你讲?你也没有权利知道。

父亲直接打断了他:“那王建发呢?他好像蛮惦记你啊,也不晓得在惦记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刘阿四手中刚点着的烟一下滚到大腿上,可他居然不怕烫,指尖捏住燃亮的烟头,捡起来接着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倒爷只好缓和措辞:“我和小宝随便问问,你不想讲也没关系。你看我们大老远从上海跑到西北,就是想跟老王交差,我这个兄弟对他师父很好,实在不行,我们花点钱请回去也可以。”倒爷边说边按住我父亲的肩膀,示意他要忍。

刘阿四抚摸着残腿问:“你们能出多少?”

父亲说:“我们从上海大老远赶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身上也没带多少现金,你开个价吧……”

刘阿四开价1万,我父亲和倒爷联手杀价,最后压到6千时刘阿四松了口。我父亲马上付了现金,把药师佛像抱在怀里,说:“你腿脚不方便,如果你也要回上海,就坐我们的车,我们送你回家。”

“我不回去。”刘阿四揉搓着烟蒂,“你们快走吧,我警告你,要是碰见了王建发,千万别说我待在这里,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从刘阿四那里出来,父亲坐在车里抽烟,观察着手中的佛像。倒爷问他:“这都出了门,药师佛也到手了,怎么还闷闷不乐?”

父亲说,他总觉得有猫腻——放到当前的古玩市场,花6千能请到这尊佛像,绝对算是“捡大漏”了,说出去谁也不信,他刘阿四又何等精明,怎么会轻易“放漏”?

倒爷说,别多心,刘阿四家里很穷,“三六九,拉现钞”,巴不得马上变现。

聊着聊着,父亲见倒爷盯着佛像眼睛都发直了,便问他看出什么问题。倒爷说,“咱们跑了两千公里路,不能白辛苦”,佛像既然已经寻到,而且捡了个大漏,要不直接“跳档”(绕过老王把佛像转手,他们几个再分钱)?

父亲晓得他没安好心,心想:此前还说什么来还人情债,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原来就是想过来捞一票。于是故意问倒爷:“你打算转手给谁?回去又怎么跟老王交代?”

倒爷说他有转手的路子,价钱不比拍卖行差多少,至于交差这件事,托人翻模仿造一尊就可以了。父亲屏住笑,又问了怎么分成。倒爷胳膊肘搁在车窗旁边,夹烟的双指放到右眼前面,摆出一副“搪瓷七厂”的腔调:“这样子,你六我四,是不是蛮公平的?矮胖子又没出过啥力,给个四五百算给他面子了。”

我父亲哈哈大笑,抱着佛像,假装要砸他的脑袋——他后来向我坦言,其实他不是没有产生过和倒爷类似的念头,可是“多年师徒成父子”,他不忍心就这么“跑小路”摆师父一道,更何况,佛像的真伪尚难定论:“那么珍贵的佛像,真的让我们‘捡皮夹子’了?照我看来,地上的‘皮夹子’基本上都是别人故意丢的‘炸药包’。”

倒爷听出我父亲原来是跟他“演滑稽戏”,正尴尬着,我父亲的手机响了,接起来是矮胖子急切的声音:“你们跑到哪里去了?不晓得哪个赤佬把我们住的地方偷偷告诉了小四眼,现在他们就在楼下……”

父亲赶紧发动车子:“我们马上赶回来!”

“不行,你们千万不要急着回来,否则碰到了他们,又要受伤了。师父你不要管我,我自己有办法对付小四眼……”

“手都伤了,你还对付个屁啊……”

父亲话还没讲完,矮胖子那边已挂断。父亲说,昨晚挨了小四眼他们一顿打,正想出胸中这口鸟气,今天小四眼又找上门,绝不能放过他,“倒爷你的任务就是待在车里保护佛像,我去收拾他们”。

“你一个人肯定不行,要吃亏的。佛像就锁在车里,我陪你一起去。”倒爷系上安全带,就打净云的手机,刚才和净云聊天的时候,净云说,王建发和小四眼是同伙,这些年也一直在找他,令他深受困扰,只能东躲西藏。倒爷担心净云位置暴露,净云说他平安无事,反问我父亲和倒爷在哪里。倒爷一下愣住了——因为还是拿不准这个老居士是敌是友,万一他刚才说的是假话呢?

净云也猜出了倒爷在犹豫什么,解释说:“小张(倒爷),你不要误会,我在本地有几个熟人,说不定可以帮忙。你们能不动手就不要动手。”

见倒爷拿不定主意,父亲赶紧朝他点头,倒爷这才将旅馆的具体位置告诉了净云。

“怎么可能不跟他们动手?我徒弟被打这笔账,还没跟他们算清楚!”父亲猛踩着油门,倒爷的身子往后倾倒。倒爷看着车窗外路边的树木和景物飞速刷向后方,照这个车速,只要路况不堵,一小时之内必到。

9

车停到旅馆附近,父亲和倒爷下了车,刚走到旅馆门口,就看到小四眼一伙站在大堂,老板娘吓得脸色煞白,向倒爷使了个眼色。

小四眼一扭头,几个男人立刻冲了过来。倒爷见状,拉起我父亲就往外面狂奔。等我父亲反应过来,已被倒爷拽着跑了十几米,跑到车旁边,他停下来想开车门,倒爷拽走了他:“来不及了,快点逃吧!”

父亲体型胖,跑得气喘吁吁,手腕都被倒爷掐紫了。身后那群人越追越近,父亲说,他当时感觉紧追在身后的根本不是人,而是长着无数双手的鬼怪,拼了命要够着他,都能听见“指甲划到后背衣服上的声音”。

倒爷说,当时他俩身边有几个岔口,但不敢贸然冲进去,怕进了死胡同,又没有摄像头。可跑着跑着,前方修路,他们还是拐进了死胡同。一堵新砌的砖墙拦在面前,他转过身,那伙人的黑影已经封堵了路口。

我父亲弯腰扶膝,猛烈粗喘。借着路灯光,他抬头看清了对面的人——站在最前方的是小四眼,同样在大口喘气,他身旁有个男人,大约在60岁出头,穿着黑色夹克衫,头发灰白,尖嘴猴腮,肩头扛的一副长扁担格外显眼。其余几个男人排在后方,像黑压压的群山。

倒爷问:“你们到底想做啥?”

“你们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小四眼说,“要不是你们做贼心虚,为啥像老鼠见了猫,一看到我们就跑?”

灰头发的男人抄起扁担,指着倒爷的鼻子:“拿了东西就要还,这点道理都不懂?告诉我,刘阿四他人在哪里?你们手上的东西给我交出来,然后滚蛋!”

“关你屁事!”父亲瞬间冒了火,“我警告你,话不要瞎讲,手上的东西别乱指。”

手握扁担的男人步步紧逼,死胡同里边挤满了人。父亲被逼贴墙,闻到了水泥和砖块的气味,但仍然观察着那男人手中的扁担,“那副扁担非常特别,两副合在一块,中间扎着红色的尼龙绳”。倒爷刚掏出手机,又塞回兜里,“当时也来不及报警了,只好喊救命”。

“小四眼,侬这个宗桑!”矮胖子此时也从旅馆赶到了路口,高喊了一声。

小四眼回过头,怒声问:“矮胖子,你骂我啥?”

“我听得懂,他骂你是畜牲。”灰头发的男人说。

矮胖子身边还带了一条黄狗,冲着小四眼他们狂吠,似乎随时就要扑咬,让小四眼不敢轻举妄动,那几个威猛壮汉原来也怕狗,都像木头人似的呆在原地。

“小四眼,你们几个大男人还不如这条狗呢!”矮胖子开始激惹对方。小四眼气坏了,摸索出了一个黑色的物什对准矮胖子。倒爷上前两步,看清后倒抽一口凉气,嘴里咕哝着:“枪是哪来的?”

“来,你打我一枪试试看,往我的脑子上面打!”矮胖子逼上来,竟然像咬啤酒瓶盖似的,咬住小四眼的枪头。

父亲登时吓坏了,他愿意带上这个无赖徒弟来,确实是看中他胆子大、随时豁得出去,可是没想到矮胖子那么冒失,万一小四眼真的开枪了怎么办?父亲快步向前,紧贴在小四眼身后,想要绞住他的喉咙,此刻矮胖子却忽然松了口,右手两指像老虎钳伸进了后槽牙,夹出一小块黑色塑料,展示到小四眼面前,嘲笑他:“你他妈弄了把玩具枪啊,还是地摊货!”

双方僵持之际,远处闪烁起了刺眼的红蓝光。小四眼变了脸色,想独自溜走,却被矮胖子揪住领子又拽了回来。

没等警察开口,矮胖子的指头就戳着小四眼举报说:“他手上有枪,刚才还想一枪崩了我。”小四眼吓得愣了两秒,才把玩具枪甩了出去。警察出示了证件,说昨晚听到居民反映,旅馆附近有人打架斗殴,今天又有人报警说旅馆那里又来了一群流氓团伙寻衅滋事。父亲猜到是净云报的警,望了倒爷一眼,倒爷心领神会,抚胸舒了口气。

警察盯着小四眼说:“讲讲吧,你这把枪怎么回事?”

“我这是玩具枪,拉一下打一枪的,我跟他闹着玩的……”

小四眼还想解释几句,被我父亲打断:“警察同志,请检查一下他们的扁担,里面可能藏了东西。”

在警察的呵斥下,那个灰发男人极不情愿地解开尼龙绳,盖在上面的扁担“啪”落到地上,眼前的一幕惊住了所有人——一把锋锐的长刀,在路灯和警灯的交相映射下,透出慑人的寒光。

“你把刀藏在里面准备干什么?”警察厉声责问。

“他要砍死我。”矮胖子插嘴,被警长瞪了一眼,便不再多话,蹲下来抚摸着他的“小功臣”。

“我这把刀是在鬼市收的,想放到家里辟邪,但是不太方便携带,就找人借了两条扁担盖上去绑好,没伤过人。”灰发男人解释完,又指着我父亲,“我要举报这伙人倒卖文物,刚搞到‘地里上来的东西’,我们这是为法律伸张正义。文物被他们藏在车里了,你们一定要仔细检查。”

警察说,所有人都去一趟派出所。灰发男人非常抗拒:“犯法的是他们,我又没犯法,凭啥去派出所?”我父亲指着矮胖子包裹纱布的手腕,冲他嚷:“啥叫没犯法?他的手就是你们打伤的。”

“都别吵,全部跟我到派出所做笔录,把事情说清楚!”

一辆警用依维柯开了过来,两伙人鱼贯钻进车厢。看到矮胖子带着狗,驾驶员说“狗不能上车”,矮胖子死死地抱住狗,想闹,我父亲劝了他几句,他只好打了旅店老板娘的电话,将“小功臣”托付给她。

后来净云在电话中向倒爷透露:那个灰发男人正是他们一直只听过名字而没见过真身的“王建发”。他的身份证是伪造的,经过公安查询比对,发现他真实姓名叫“杨继发”,曾在2004年前后参与文物制假,并帮助犯罪分子洗钱。同伙落网后,他托人伪造假证,改名为“王建发”。而小四眼则涉嫌文物诈骗,跟他联手干过不少勾当。

当然,这些信息,父亲他们当时并不清楚,做完口供笔录,父亲问警察能不能走,对方却说:“你们暂时还不能走,那男的刚被上了铐就说他要检举立功,一口咬定你们涉嫌倒卖文物,希望你们也配合我们的工作,老老实实地讲,车上到底有没有文物、是什么来路?”

父亲说,车上是有老古董,但绝不是非法所得,来路也正。

警察说,最近省上发生了文物盗掘案,省公安厅高度重视,要求各单位联合,“限期速破”。派出所认为你们两伙人可能与近期案件存在关联,已经上报分局了,局里请了文物局的专家,马上就赶过来,“到底是不是‘坑里的’,你让专家看一眼,不就清楚了?”

父亲只好带着警察去车里取佛像。拉开车门的一刹那,父亲猛然想到,刘阿四的这几尊佛像真假难辨,来路不明,万一车里的佛像确实是真的,可能就“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那一刻,他反倒希望佛像是个高仿品,如此万事大吉。否则,万一被没收,那这一趟真就白忙了。

专家戴上手套,开始鉴定佛像。药师佛端坐在木桌上,在日光灯下神态安详,怎么看都像是真品。父亲紧张得要死,盯着老专家紧闭的嘴巴。过了10分钟不到,嘴唇张开了,吐出四个字:“仿得真好。”

专家摘下手套,问我父亲:“多钱请的?”

“6千,一个老瘸子出的。”父亲回答。

专家笑着眯起眼,起身离开,跟他说:“亏得不多。”

凌晨,父亲他们回到了旅馆。矮胖子就急着问黄狗,老板娘指了指,只见狗躺在牛皮纸板上,睡得很香。

倒爷说,他和我父亲本来商量好,第二天中午退房,下午1点多就打道回府。可次日早上7点,他起床上厕所,打着哈欠看到矮胖子还在打呼噜,另一边的我父亲却不见了。

他不知道的是,昨晚在派出所里,我父亲凝视着药师佛像,内心疑窦丛生:照行里的讲法,花6千请了个现代仿品,肯定亏大了,那个老专家为什么说“亏得不多”?刘阿四收藏那么多的佛像,到底是哪儿来的?师父老王家中的佛像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仿品,刘阿四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拿走,火速逃离上海?

10

倒爷在旅馆中醒来时,我父亲已经开车等在刘阿四的楼下。为了解开心中的疑团,他凌晨5点半就悄悄出发,开了1个多小时的车来到刘阿四家。见铁门紧锁,他还是不甘心,决定回车里“蹲点”。

刘阿四家住在六楼,父亲忍不住琢磨起来:这是一片老公房,没电梯,刘阿四腿脚不便,为什么还住在顶楼?

正想着,倒爷来电问:“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

父亲简单说了自己的疑点,又说不忍再辛苦倒爷和矮胖子。倒爷劝他:“既然佛像已经拿到手,管他真还是假,抓紧时间赶回上海。小宝你不要钻牛角尖,这是老王跟刘阿四的私人恩怨,跟我们没……”

他没有讲完,手机里就变成了矮胖子的声音:“没关系,师父你管你去忙吧,反正我还要跟小狗多玩一会儿,晚一天回上海无所谓的,你好好给那个老东西上上课。”

电话被矮胖子掐了。后来,父亲苦笑着对我说:“别说给刘阿四上课了,我自己反倒被刘阿四上了一课”。

苦等了一上午,父亲终于望见熟悉的人影。刘阿四依旧穿着深蓝色工装,挎着中号的蛇皮袋,像个捡垃圾的一样走到楼下的单元门前,回头看了一圈,才爬上楼。他拖着瘸腿快爬到二楼的时候,父亲悄悄跟了上去,脚步放得很轻。

快爬到最顶楼,父亲听到了剧烈的粗喘声,他低腰躲在楼梯拐角,望见刘阿四衣服背后已经被汗水浸湿。他缓缓掏出钥匙开锁,前脚刚进门,铁门框就被我父亲扒住了:“刘阿四,有些事情我要找你问清楚。”

那一瞬间,刘阿四眼神惊惧,整个身躯抵在门后用力推,要把我父亲顶出去。父亲力道更大,往前一推门,刘阿四就被推到地上,他站不起来,只能扭动身子在地上爬,像在拼死守着什么。

我父亲心生愧疚,便跑到刘阿四身边扶他,却被他用尖利的金属钥匙划伤了虎口。见刘阿四握着钥匙乱戳,我父亲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刘阿四你不要怕,我不是来打你,也不是抢你东西,先起来再讲!”

刘阿四僵在半空中的手放下了,我父亲将他扶到椅子上,他的头靠着墙壁,右手按揉着瘸腿,不断地呻吟。我父亲便对他讲:“刘阿四你也蛮可怜的,刚才是我不对,你有什么要求就跟我提吧。”

没想到刘阿四毫不客气,把我父亲当成保姆一样使唤,父亲耐下性子,帮他烧了一壶热水,拿毛巾给他洗脸、擦背。

“佛像是你自己看走眼,就该自己担着,这点规矩老王他没教过你?”刘阿四说。

我父亲没理会,直接讲了专家鉴定的事:“那个老爷子说‘仿得真好’,我说花了6千请的,他说‘亏的不多’。”

“你自己觉得亏吗?”

“照这个价钱来讲,我觉得亏了。”这是父亲的心里话——15年后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但玩古董就是这样,有输有赢,谁都有‘打眼’的时候。你是我师父的朋友,也算我半个师父吧。给你洗脸擦身,是因为我心里过意不去,刚才不小心把你推到地上,跟你说声对不起。”

“老王跟我提过你,说你良心蛮好,待他很不错——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跑过来不会是给我当保姆吧?”刘阿四目光犀利。

“我是为了师父来的,也为了我自己。昨天一晚上我没有睡着,我想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更想知道你跟我师父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阿四指着墙上的挂钟:“快12点了,我得把五脏庙先供好,平常吃素很容易饿。”

父亲听懂了,走到厨房下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等刘阿四吃完,又擦桌子洗碗。再从厨房出来,刘阿四正在抽烟看报,他知道不能催,只好坐在椅子上干等。

屋里几个房间的门都开着,唯独刘阿四左前方的房间关着门,上面张贴着佛教护法神的画像。见刘阿四打起了瞌睡,父亲起身想偷偷过去看个究竟,又怕被发现。

“想看啊?”刘阿四突然在我父亲身后出了声。我父亲一回头,吓得打了个冷战——这个瘸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父亲诚实地点点头,刘阿四叼着烟,撑着桌沿站起身,低声说:“跟我走。”我父亲想上前搀扶,刘阿四推开了他,摸出一串钥匙,其中一把贴着褪色的标签纸,上边画的图案已经磨花了。

晌午时分,光线充足,锁一打开,一道光就从门缝中照了出来。父亲扬手遮眼,随着木门敞开,他见到了永生难忘的景象——“那简直是佛像的王国”。

所有佛像都依照特定的位置安放,正对着光照的最佳方位,鎏金的佛身历久弥新,散发出耀目的光晕,形成殊胜天然的“背光”,佛阵四周悬挂五色幢幡,下方摆放着佛香和供品。父亲看得目眩,许久才缓过神,环顾着整个房间,那些佛像“开面”精致,静穆安详,他凝视着那一双双低垂的佛眼,问刘阿四:“这是不是‘坛城’(道场)?”

“对,也叫‘曼荼罗’,你懂这个?”刘阿四挑了一下眉毛。

“净云前几天给我做过讲解,也算懂了一点。”父亲心想:难怪净云说,若想了解刘阿四,必先了解唐密曼荼罗,此言非虚。

“那你就不要只看眼前的,好好看看最中间的那尊佛。”父亲循着刘阿四手指的方向望去——最中央的佛像,正是他苦寻的那尊药师佛。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刘阿四在铁柜中捧出一个银盒,交到我父亲手中,里面居然也装着一尊药师佛,与坛城中央的佛像非常相似,“你仔细看看这两尊佛,3分钟以后,告诉我哪个是真品。如果还是看错了,那你就回去吧。”

刘阿四说罢,便走出了房间,房门“啪”一声关上了。

父亲双手合十,朝着药师佛像礼拜,随后恭敬地将佛像请下来。两尊相似度极高的佛像摆在面前,他的心怦怦直跳。

父亲告诉我,文物鉴定很讲究感觉,这种感觉不是乱蒙,要以看过大量的实物作为基础。当时他的右脑像启动了一台精密的计算机,将过往见过的所有佛像造型、台座和铭文,全部调阅了出来。可一番思索后,“计算机”还是失灵了,似乎刘阿四不断灌输的负面暗示,让他变得不自信了。

按理说,坛城中央的佛像应该是真品,古雅大气,与老王家供奉的那尊佛像一样,可是银盒中的佛像也毫不逊色,线条自然,丝毫没有现代仿品的“火气”。我父亲重点观察佛像的磨蚀情况——伪品“做旧”要经过人工腐蚀和打磨,只要发现什么破绽,用不了3分钟,直接就可以开门说结果。可看来看去,两尊佛像都无懈可击,“我知道其中一尊佛像必定是仿品,那这个造假水平也相当高,造假的人肯定是下过苦功的”。父亲的急脾气又上来了,有一瞬间甚至想摔烂手上的佛像,可他当看到那尊从坛城中拿下来的佛像,竟然神奇地沉静了下来:“莫非这个是真品?”

2分钟已经过去了,父亲的掌心出了汗,见铁柜上方有副旧手套,他就戴好,捧起了佛像。

除了鉴别铜铸工艺,最关键的就是观察佛像底部,就像鉴定瓷器时要看“底足”一样,底部作为佛像的“身份证”,往往蕴含着大量的信息——刚从坛城上拿下来的那一尊,台座錾刻着神秘繁复的图案,好像是净云提到的“曼荼罗”——可在佛教造像中,底款刻年号的很多,留下曼荼罗图案的却没有先例。

“老王以前教过我鉴定佛像的口诀,‘一看二闻三掂’,看完要闻,也就是要闻佛像身上的气味,坛城上的佛像有供香的气味,和老王家的有点像,靠这点,我还是吃不准。”

只剩最后一招了,父亲双手各掂起一尊佛像,闭眼去感受它们的分量,才发现银盒中的佛像分量死沉。

最后1分钟,要没时间了。父亲走到窗前,借着明亮的光线,仔细观察坛城那尊佛像底部的“曼荼罗”,认定这个底款是“后刻”的,刀工乏力笨拙,缺乏唐密造像的气韵。

刘阿四开了门,说:“时间到了。”

父亲擦掉额头的汗珠,朝刘阿四点了点头,捧起了那尊刻有曼荼罗的佛像:“这件是真品。”

“讲讲吧。”刘阿四面不改色。

“佛像是老的,底款是近几年后刻的。一般来讲,伪款只有两种,‘真品伪款’和‘伪品伪款’,一般造假的人伪造底款都是刻年号,希望能售出高价,但是这尊佛像刻了陌生的‘曼荼罗’,刀工也很随意,价钱会大打折扣,这只有一种可能——你根本就不打算出手!”

仿佛被我父亲道出了天机,刘阿四一瞬间失去了平衡,身子往右倒。但他很倔强,坚决不让父亲搀扶,宁愿自己扒着门框慢慢直起身:“看来我小看你了——你到我这来,你是什么样的人,脾气性格怎么样,我现在心里都有数了。你从上海那么远跑过来,我也不会让你没法交差,我给你讲讲这里面的门道。”

11

按照刘阿四的提示,父亲在铁柜里找到了一个锦缎小盒。刘阿四开盒给他看,盒中躺着一张拇指大小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20多岁的姑娘,穿着衬衫,梳着两根麻花辫。这张老照片应该有年头了,边缘磨损黯淡,但是姑娘的双眼却透出清澈柔和的光,穿过岁月与尘埃,来到父亲面前。

刘阿四说,照片里的姑娘名叫秦茹,不是他的妻子,跟他相处的时间也不算长。“最早插队的时候,我跟秦茹就总打照面,但她不知道我的名字。当时她家离我宿舍也不算远,她隔三差五就塞点吃的给我。农忙的时候,我还赶过去帮她,结果差点摔坏了腰。后来有个杂种想欺负秦茹,我和杨驰冲过去把他打跑了,秦茹父亲知道以后,说这件事就算了,那个杂种是什么‘皇亲国戚’,真的打伤就麻烦了。我就把小木块削薄削尖,叫秦茹带在身边防身,后来我常去她家,算是老熟人了”。

在西北插队条件极为艰苦,知青们经常吃不饱。一天的黄昏时分,刘阿四饿得直冒冷汗,一个踉跄摔在河边。秦茹和她父亲恰巧经过,急忙把他扶去家中,喂了一些食物和水。刘阿四缓过来后,看到是秦茹救了自己,又看到她手上戴着一串佛珠,就问她是不是信佛。秦茹说,她全家是佛教徒,因为几年前一位僧人行脚至此,叩门化缘,她父亲很欢喜,便热诚供养,僧人临走前合十作礼,将一个紫色的包袱交给她父亲,并恳求他虔心供奉,切勿毁损。秦茹的父亲翻开包袱,是一尊铜鎏金的药师佛造像,此后就在家专设佛堂供奉。直到有好心人苦口相劝:“你怎么那么糊涂啊?现在外面查得多严,你还在家里放一个‘炸药包’?要是被人发现了,说你留下‘四旧’,不立‘四新’,到时候你和你家女娃都吃不了兜着走!”秦茹父亲迫不得已,只好委屈药师佛,将其藏在木橱里,并用黄布遮盖。

那天离开时,秦茹父亲跟刘阿四说:“我家闺女心地单纯,别人问了,她就啥都说。我也知道先前有坏人欺负秦茹,你和那个杨驰还出手帮过忙。但我还是要告诫你,今天你听到的、看到的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否则秦家必有灾殃。”

刘阿四用力点头:“你们今天救了我一命,这个恩情我会记住,咋可能恩将仇报。”

他走出几步,又听见秦茹在背后问他的名字,便转身告诉她:“我叫刘海明,我的养父母一直叫我‘阿四’,你们就叫我‘阿四’吧。”

刘阿四告诉我父亲,他是江苏宿迁人,因为从小被生父母遗弃,加上下巴有难看的胎记,一直少言寡语,和秦茹熟悉了后,这个姑娘就像姐姐一样照顾自己。有次他生病卧床不起,秦茹专门赶来送药。他醒来后,见秦茹坐在床边,落日余晖照在她的脸上,这个画面让他记了一辈子。秦茹有点大大咧咧,大嗓门,但是温柔纯良,“坐在她身边,我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我跟她吹牛皮,说我天不怕地不怕,玩过盒子炮,当过土匪,劫富济贫,最大的心愿就是‘干大事’。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还年轻,并不知道我这辈子干过最大的事,就是帮秦茹完成她的愿望”。

讲到这里,刘阿四停顿了一下,又像在自言自语:“我养父母对我不太好,认识秦茹以前,我很少感受到温暖,她大我3岁,我也讲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反正不像男女之情那么简单。”

那个年代,有人为自保当众把白瓷观音摔得粉碎,秦家那块黄布终究是挡不住红袖章的冲击的。秦茹父亲急得焦头烂额,偷藏佛像只会让情况更糟,如今砸也不是,藏也不是。看到秦茹也急得落泪,刘阿四就对秦茹父亲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救了我两次,我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帮你们把佛像保护好。”

秦茹父亲有些犹豫,但也实在想不到其他办法,只能让他冒险尝试。刘阿四在午夜将同在此地下放的杨驰约到河边,说自己遇了难事,求他帮忙。见杨驰听完面露难色,刘阿四伸出指头发誓,一旦出事,责任由他一个人担着,不会连累兄弟。杨驰赶忙说“有难同当”,便听刘阿四讲起他的计划——他和河对岸的老船夫很熟,想让对方把佛像藏在船里。刘阿四求杨驰帮忙打掩护,自称犯了急病,坐上马车前去医院,中间经过渡口时和老船夫交接。秦家的药师佛躺在马车的草堆中,老船夫收到后,就藏在船板之下。

谁料,刚太平了几天,刘阿四就被关进了牛棚,原因是有人举报他“私藏佛像”。在牛棚里,有人抄着胳膊粗的棍子,逼问他佛像是谁的、藏在何处、同伙是谁,刘阿四的嘴巴像缝了针,怎么都扒不开,唯一说的话就是痛骂对方,还吐了几口血痰,最终被打得不成人样。秦茹担心刘阿四出事,四处打听,得知管事的“头儿”叫杨继发,就去求他,谁也不知道,这个姑娘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把刘阿四救出来。

“秦茹后来告诉我,那天我被人抬出来时,身体上红的黑的紫的都有,不管她怎么叫我摇我,我还是昏着。她哭得连话都讲不清楚了。”刘阿四望着手中的照片说。

第三天傍晚,刘阿四终于醒过来了,刚下床就摔了狗吃屎。秦茹支支吾吾地说,医生说他即便从鬼门关那里拽回来,那条右腿也废了。刘阿四像新生儿一样重新练习走路,摔了成千上万次,总算能蹒跚前行,可右膝始终往左内倾,右脚跟歪斜出来,无法伪装成正常人。

往后的日子,他刻意疏远了秦茹,就算秦茹登门,他也坚持不见。除了自卑,他还有另一层考虑:被关过牛棚后,他身上就多了特殊的标签,秦茹救出自己以后,人们已经私下议论纷纷,不能再连累她了。

那年入冬,有人跑来跟刘阿四说:“秦茹快死了,你再不去,就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刘阿四瘸着腿想坐马车赶过去,却没人敢载他这个“罪人”。不知走了多久,快到秦家时,他在路边绊倒了,下巴和掌根磕出了血,痛得站不起来,只能爬过去抬手敲门。

秦茹父亲望见地上的刘阿四,赶紧把他抬进屋。可秦茹已经走了,她患了难治的怪病,肌肤上长满了像梅花一样的诡异红斑。秦茹父亲说,女儿临死前很痛苦,可是刘阿四却看见秦茹遗体的嘴角微微扬起。

后来刘阿四帮着秦茹父亲整理遗物,无意中看到这张一寸照,出于私心,就偷偷将照片放入怀中,藏了40余年。

秦茹父亲说,女儿生前的愿望是建造药师佛坛城,如今他年事已高,很难弥补这个遗憾了。刘阿四就主动说,他来完成秦茹的遗愿,并询问坛城的建造方法。秦茹父亲低头望着刘阿四的瘸腿,说:“你为了我们家断了一条腿,不能再让你受苦了。”不管刘阿四如何哀求,老人始终缄默不语,他只能拖着瘸腿黯然离开。

几年后,刘阿四依然牵挂这事,就想着先把坛城的“主角”药师佛讨回来。老船夫舍不得,说“这佛像很灵”,藏进船板以后,他长年的腰病就不再犯了。佛像要回来了,秦茹父亲却猝然离世,刘阿四把佛像抱在怀里,一时茫然无措。他也打起了退堂鼓,“可我经常梦到她(秦茹),听见她在喊我的名字,说‘阿四,我疼啊,疼啊’。我记得跟哪位居士讲过,他说这是‘魔境’,梦中的秦茹是妖怪变的,最好念经驱邪。可就算真的是妖怪,我也舍不得赶走她”。

转眼到了1978年11月的一个午夜,秦茹又来到他梦中,与他长谈到天明。具体谈了什么,他记不全了,只记得秦茹不停地哭。那天醒来,他郑重立下誓言,为她建造药师佛坛城,此生无悔。那天过后,秦茹在他梦里就没有再喊疼过。

提及这个横跨阴阳的誓言,刘阿四的话让我父亲很是震撼:“我这条命就是秦茹救的,40多年前秦茹死了以后,刘海明就死了,只有刘阿四像狗一样活着。”

每年农历十月廿九秦茹忌日那天,刘阿四便会翻出他珍视的照片,往昔的艰难苦恨浮上眼前,涕泗横流。为了实现秦茹的遗愿,他后来请教了许多居士,才得知药师佛坛城有专门的仪轨,除了药师佛像本身以外,还需要“左右胁侍”和“十二药叉神将”,以这尊药师佛为中心,依照特定的位置摆放。而且,其他佛像最好也是铜鎏金造像,这样才能统一。

可刘阿四又能去哪收这么多佛像呢?

12

1986年夏天,刘阿四乘火车来到上海,想去发小所在的纺织机械厂谋个差事。他在工厂大门前站了很久,不敢进去,工人小吴骑着自行车,脚一撇,问他是来找谁。刘阿四报了发小的名字,小吴说那人已经不在单位,去找新的财路了。见刘阿四是“跷脚”,好心的小吴便想骑车带他一段,问他到哪里去?见刘阿四茫然地摇着头,小吴又问了下他的情况,随后对他讲:“我弄堂里厢的阿婆做点小生意,正好缺个帮手,你愿不愿意帮忙?这样你至少有个地方住,‘螺蛳壳里做道场’,挤一挤总归好待下去的。”刘阿四连连点头,便坐上小吴的自行车。

此后,小吴时常过来看刘阿四,还经常顺手送一包花生米,成了他在上海唯一的朋友。很多年前,野孩子们在弄堂里玩弹弓,不慎射瞎了小吴的左眼,工友们就叫他“独眼龙”,自从右手食指被车间的铣床卷掉后,小吴的话就更少了,只有在刘阿四身边时才会多讲几句。

同是天涯沦落人,刘阿四也向小吴讲述了自己的经历,提到秦茹时,刘阿四很动情,小吴也跟着掉泪。刘阿四说,建坛城还需要其他佛像,他很难集齐,上个礼拜他在城隍庙的地摊上见过一尊佛像,感觉是假的,也花不起那个钱。小吴随口说了一句:“佛像又没有真假之分,只要人的心是诚的,佛像就会灵。”

这句话点醒了刘阿四,让他动了自己造佛像的念头,可是铸造佛像需要许多专业知识,他无从下手。小吴知道了,下了班就骑车去旧书摊,淘了很多佛教相关的书籍送他。刘阿四翻看这些资料,越发摇头。小吴又帮忙问了懂行的人,对他讲:“阿四,行家说西北的佛教造像非常多,让你到西北去多看多学,总比耗在这里要好。”

小吴出钱帮刘阿四买了火车票,他又孤身回到了曾经插队的地方,“就像轮回一样”。此番“西寻”学艺,他先去找了杨驰。多年后再聚首,这对兄弟抱头痛哭,听了刘阿四说的难处,杨驰干了杯酒,说:“造佛像我也不懂,帮不上你,但我在甘肃有个老朋友是学佛的居士,他可能懂你说的,我把你带过去,介绍给他认识。”

这位居士正是净云。听完刘阿四的讲述,他深受触动,便说:“造佛像本就具有殊胜功德,你为了报恩,想学习造像技艺,又遇上了我,这些都是因缘注定,我会尽力帮你。有一位造佛像的老匠人跟我交情不错,他在青海,明天我们坐车过去,让他带你学艺。”同时,净云又特别警告:佛像功成之后,严禁欺诈牟利,否则因果自负。

到了青海后,那个老匠人见到了刘阿四,说造佛像要下苦功,刘阿四这副小身板未必受得了,看在净云的面子上,勉强先带他半年。

学艺初期,刘阿四只是不停地画图、做蜡模。老匠人脾气火爆,稍不满意就骂,每次看到刘阿四歪曲的瘸腿,挥起的巴掌就又落下来。刘阿四忍了半个月,老匠人偷偷把他叫出来,说:“这半个月就是考验,你能沉住气,说明你是这块料。我说个心窝里的话,这边的手艺不外传,我也没办法啊,只能悄悄说给你。”

老匠人当初讲的“窍决”,刘阿四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造佛像就是“把一套金属工艺串起来”。比如“失蜡法”,就是先绘制佛像的设计图、做蜡模,“要在蜡模外面上好几层泥,当年老师傅讲给我的用料配比是古法,是秘密,我没法告诉你……”

后来绘制佛像的身量比例时,刘阿四参照过《造像度量经》,这本经典,是净云从青海的寺院恭请过来供他参考的,典籍中的佛脸有“如来满月面”、“菩萨鸡子面”等特定规范,大多数用手指作为量度单位,对刘阿四很有启发。

1994年3月的一天,净云手中拿着一份佛学期刊专程来找刘阿四,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净云告诉他,历经7年,吴立民等佛学专家成功破译出法门寺地宫的“密码”——原来那是个精绝壮阔的唐密曼荼罗世界。

刘阿四茫然地望着净云,不知道这个“唐密曼荼罗”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净云向他解释,咸通十四年,唐懿宗驾崩,僖宗为了完成父皇的遗愿,将佛骨迎回到法门寺供养,寺院地宫正是李唐王朝供养佛骨舍利的“大曼荼罗”(坛城):“阿四,你不也是为了实现恩人的遗愿么?这也是一种巧合啊……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唐密曼荼罗,‘曼荼罗’的意思就是‘坛城’,跟你大有关联。”

望着那些繁复绮丽的图案,刘阿四一下子被迷住了,他后来又委托净云搜寻了大量的“曼荼罗”资料,尝试在纸上临摹。

讲到此处,刘阿四随手拉开铁柜的抽屉,翻出了大量的“曼荼罗”手稿:“铸造佛像首先要有扎实的绘画基础,要懂得审美,这40年我一直在练,从来不敢停下来。”

曼荼罗示例:金刚界九会曼荼罗之第三会“三昧耶会”(来源自《大正藏·图像部》,作者转采自罗炤《法门寺塔地宫及其藏品的几个问题》)

父亲注意到,他的手稿上标注了许多红圈,便问其缘由。刘阿四告诉他,这“曼荼罗”大有讲究,为什么说法门寺地宫是“大曼荼罗”,“唐密曼荼罗”究竟蕴含了什么,“我这么做就是想弄清楚其中的门道”。

1997年,久经磨炼的刘阿四,终于在作坊里成功仿造出了两尊药师佛像,最满意的一尊赠给了净云,另一尊送给了杨驰。往后两年,他又翻模仿制了三尊药师佛像藏在家中。净云听闻此事,担心刘阿四误入歧途,便问他仿造那么多药师佛像的原因。

刘阿四向他道出实情:秦茹的唐密药师佛像极为珍稀,这十几年来,有太多人在打佛像的主意,让他不得不防。“这么说倒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我想保护好唐密药师佛,最好的法子就是‘反其道行之’,多仿造几个赝品,迷住别人的眼睛”。

“看到这尊唐密药师佛像,你是怎么断代的?”讲到这里,刘阿四突然发问。

父亲回答说:“一开始我以为是明代的工艺,但我后来推断出佛像的铸造时间,应该比明代要早。”

“没错,这是一尊辽代的唐密药师佛造像。”刘阿四说,会昌法难之后,唐密失传,只在辽代尚存余脉。辽代的唐密佛像头戴高峨富丽的宝冠,纹饰繁复,衣褶流畅自然,仿制起来绝非易事,“你看药师佛的‘左右胁侍’,也就是‘日光菩萨’和‘月光菩萨’这两座造像,我耗费了3年,才仿造出来”。

刘阿四告诉我父亲,唐密药师佛坛城要配备“十二药叉神将”,对应十二生肖:“你看这个青色的‘摩虎罗’大将上面有什么?”

我父亲走近观察,发现神将的纹路上残留着漆痕,便说:“这个造像是经历过十年浩劫的,我家里供了一尊‘哈气佛’,当初我亲戚为了躲过那些‘红袖章’,先在佛像上抹上香灰,用来保护纹路,再涂上红漆,这样一来,佛像就伪装成普通的漆料,可以躲过一劫。”

“你没猜错,这个‘摩虎罗’是我当初在铜川鬼市的地摊上收的,市面上不多见,当时我也觉得这件宝贝经历过很多沧桑。再后来我照葫芦画瓢,给他找几个伴,不然他太孤单了。”刘阿四说,“你刚才提到的明代佛像,以前王建发倒是托我伪造过,明代的佛像工艺很精湛,不太好造假。”

“那你和净云为什么要躲着他?”

“唉,当时我到上海找小吴,没想到王建发专门到上海去找了我。”

13

90年代末,工人下岗潮,刘阿四担心小吴,就买了车票回了上海。小吴已经不在厂里,呼了“拷机”也联系不上,刘阿四到处打听,才见到人。见刘阿四衣衫褴褛,小吴脱掉了蓝色工服送给他,说:“我下岗了,这身工服也用不到,你先拿去穿。”刘阿四套上衣服,到九江路买了一副时髦的蛤蟆镜叫小吴戴上:“当年你帮过我的忙,我都记在心里,现在我手头有点钱了,先买一副墨镜送你。”

“他给我的衣服,我一直穿着,我送他的蛤蟆镜,他也一直戴着,他很喜欢那副墨镜,到死的时候他也戴着。”刘阿四说,小吴戴上墨镜以后,刚好遮住瞎掉的左眼。

父亲听到这里,回想起一个月前,刘阿四在上海的邻居提到的那个在下雨天也戴墨镜的男人,想必就是这个小吴了。

刘阿四继续讲:千禧年过后,“佛像热”来了。当年迫害他的杨继发后来也干起了古董生意,听说刘阿四学会了造像,便赶到上海来找他,约在福佑路碰面。刘阿四知道杨继发心里的算盘,可他那时的技艺陷入瓶颈,若想突破,需要更优质的原材料和场地,而对方刚好可以提供,他也就答应了下来。

在去造像作坊前,他跟杨继发提了唯一的要求,“带上小吴”。杨继发很警惕,见面时先让小吴摘下墨镜,看到那只瞎掉的左眼后,嘲讽说“你们兄弟俩挺般配”。之后,他们上了一辆长安面包车,连夜开往安徽。

刚到制假作坊,杨继发就看中了刘阿四随身带的那尊秦家的佛像,问起了来历,刘阿四佯装镇定,谎称这是他仿的赝品,杨继发又看了一眼,也没多说什么。

很快,刘阿四就发现了这个作坊的猫腻——杨继发虽然做佛像生意,但对佛像鉴定一窍不通,他想仿制明永乐宫廷佛造像,却只提供了佛像的正面照。刘阿四曾抱怨说,佛像用真品翻模仿造的效果最好,即便拿不到真品,也要对其多角度拍摄,如果就给一张正面照,侧面和背面的纹饰细节根本看不到,只能自行改动,很容易被行家看穿。杨继发却说,最要紧的不是质量,是速度,看不到的地方随意发挥,“只要像那么回事就行了”。

杨继发给刘阿四派了一个学徒工,表面上是学艺,实际上负责监视。那个学徒有过造像经验,他把自造的释迦牟尼佛像交给刘阿四点评,刘阿四只是摇头,一句话不说。学徒缠着他追问,刘阿四被问烦了,就说:“你又不是造藏传的‘玛哈嘎拉’(护法神),为什么要让佛像皱着眉?”见学徒不服气,刘阿四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假如佛的脸上还有火气,那还能叫佛么?”

学徒不再争辩,继续看着刘阿四錾刻纹饰。刘阿四也曾有心教他,奈何他太心高气傲,根本听不进去。此后刘阿四也不再多讲,反过来从学徒口中套话。给铜佛鎏金的时候,学徒告诉他,杨继发让他们用“电镀法”给佛像上色,刘阿四听后哑然失笑:用水银古法鎏金,色泽自然沉稳,远比电镀的效果要好。

杨继发嫌刘阿四手脚太慢,又请了安徽本地的谢师傅过来帮忙。两位仿造“圣手”稍有空闲,便切磋技艺。刘阿四和老谢斗过法,讨论明永乐、宣德的宫廷造像如何仿制,才能躲过专家的火眼金睛,老谢眯眯眼,甩给刘阿四一本翻烂的书,是金申先生写的佛像鉴定书籍。刘阿四看到书中满是划线和笔记,一部分彩图和段落还被裁剪下来,由衷感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藏家在看这些书,制假的人也在看,甚至看得更仔细、更认真,“搞佛像鉴定果真是斗智斗勇”。

刘阿四想看老谢常翻的另一本旧书,老谢摆手婉拒,反过来问刘阿四那些泥料配比是跟谁学的。刘阿四留了心眼,谎称是在西北鬼市捡到一本红壳笔记薄里写的。老谢又问他有没有自己的“台子”(造假师傅背靠的厂子或作坊)?见刘阿四茫然地摇头,就骂他浪费自己的本领,否则不说大富大贵,最起码也是吃喝不愁。老谢说,“盛世兴收藏”,当今明清佛像备受藏家追捧,相关的仿制品也形成了流水线,混入全国的古玩市场,“你想这是一块多大的肥肉”?

往后的日子,老谢不断地暗示刘阿四造完这批佛像,就到自己的“台子”与他“双剑合璧”。刘阿四装作很为难,继续錾刻纹饰,没有声响。这么多年了,刘阿四的内心也动摇过,但他忘不掉净云当年的告诫,至今不敢违犯,再者,他这十几年的精力都放在“坛城”上,专攻唐密造像,其他年代的佛像他研究得不深,也不敢碰。

不过跟老谢聊得越久,知道的就越多,逃走的念头就越强烈。可造假作坊到处都是杨继发的眼线,他没法跟小吴明说,只得偷偷递了纸条。小吴很聪明,看完后跟刘阿四做了手势,将纸条揉成团,扔进火炉。

“你当时发现了什么?”我父亲问。

刘阿四在桌上抓起一颗官帽核桃,从左手放到右手掌心,然后望着我父亲。父亲立时领会,朝他点了点头。父亲后来给我讲,这个“左手交右手”,代表洗钱的手段——不法之徒先委托杨继发批量仿造佛像,再带到拍卖行“自拍自卖”,以此达到洗钱的目的,或者借此向官员“雅贿”。

“老谢是专门造假的,晓得行里的禁忌,说杨继发这么弄早晚要‘关进去’。我怕杨继发被公安抓了以后牵连到我和小吴,这样药师佛坛城要拖很久才能造好了。”刘阿四告诉我父亲,“老谢本来想拉我入伙,我是动过心的,可他瞧不起人,老是笑我的瘸脚,我就不想跟他一块弄了。”

小吴溜到销赃的窝点,淘了一辆“黄鱼车”,准备载着刘阿四逃跑。出逃的那一夜,刘阿四已经参照明永乐文殊菩萨坐像的照片,仿制了几尊,他对这些“试验品”很不满意,觉得线条绵软乏力,器壁剁痕粗略,分量死沉,行家一眼便能看穿,便将佛像留在桌上,算是交差。

小吴手脚麻利,两三分钟就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但刘阿四很磨蹭,台子上的模具他舍不得扔,用蓝色工服包好,让小吴扛在肩上。他们的动作很轻,生怕杨继发突然惊醒——背叛是杨继发最痛恨的事,要是被他捉住,另一条好腿肯定废了,说不定还要砍手。

小吴给黄鱼车开锁的时候,铜锁头敲到车轮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刘阿四吓得够呛,打望着四周,确认安全后才爬上车。那天的夜很黑,看不见星星,“我跟小吴就像两个瞎子走夜路”,到了路灯多的地方,也离杨继发的造假作坊很远了,刘阿四让小吴骑快点,黄鱼车放肆的噪声响彻黑夜,“10年后还在我梦里吵”。

天亮了,小吴问刘阿四打算去哪儿,刘阿四说:“回上海等于自投罗网,我们先到西北避一避风头。”他带着小吴坐火车去了甘肃找净云,到了净云家中摊开包袱,却意外发现拿错了一本账簿,上面记录的正是杨继发的“灰色交易”。

净云翻完账簿,随后点了一柱佛香,说:“这是他的犯罪证据,我等会儿就交到公安的朋友手里,不然他会发了疯一样到处找你们两个。”

这时,小吴也从腰带那里抽出一本卷好的记录簿交给了刘阿四。只瞥了一眼封皮,刘阿四就傻眼了——这正是老谢随身携带、从不给任何人过目的那卷手抄本。书中字迹十分潦草,是古文写成的,占据了2/3的篇幅,最后十几页画着奇形怪状的咒语和图案,刘阿四看不懂,便向净云请教。净云看后,也摇了摇头。

刘阿四问小吴为什么偷老谢的东西,小吴说老谢平常总是羞辱刘阿四,他就想在出逃前,替他狠狠报复一下老谢,还想这破本子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老谢就算发觉了也没法报警。

刘阿四说:“这个手抄本是老谢的财路,你偷了他的饭碗,等于要了他的命。”小吴听后,耸了耸肩,觉得无所谓,净云则在旁边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14

2005年9月,那个文物犯罪团伙被一网打尽,杨继发侥幸逃脱,改名为“王建发”。净云曾跟倒爷讲过,杨继发有前科,1992年与人结伙在浙江金华抢劫了一块金表,此后在白茅岭监狱服刑,刑满释放后,他召集了当年的同伙,想帮他们挣个饭碗,什么赚钱就做什么。后来他得知儿时的玩伴因盗掘文物被关进了大牢,起初很不理解,觉得挖点破破烂烂至于吃官司么?懂行的人告诉他,他发小盗的都是国宝,够枪毙好几回了,要是那些宝贝换成了钱,几辈子都花不完。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杨继发就这样逐步踏入那片灰色地带,借用文物制假来“左手倒右手”。刘阿四深夜潜逃后,他的制假窝点被捣毁,“左膀右臂”也全进了监狱,他原以为是刘阿四举报,托人打探之后,才知道净云在其中也扮演着关键角色。此后,改了姓名的杨继发与小四眼联手从事文物诈骗的同时,一直派人四处打听刘阿四和净云他们的下落,伺机报复。他也想知道老谢当年被偷走的“破本子”上面究竟记录了什么——刘阿四偷逃后,老谢到处翻箱倒柜,又摔又砸,又哭又叫,从此就疯了,整天睡得死沉,醒来就乱叫,不断地磕头,把脑袋瓜都磕烂了,窝点被捣毁前,杨继发叫人把老谢扔了出去,任其自生自灭。

净云推测,2007年中秋节过后,杨继发应该是看到矮胖子在古玩圈里发的寻人消息,听说所寻之人正是刘阿四,而且刘阿四还拿走了别人的“东西”,就想趁机报复刘阿四,再拿走“东西”,一箭双雕。于是,他才委托小四眼勾搭上了矮胖子,给我父亲他们下了连环套。

净云曾跟倒爷在电话中坦言,当年他其实不想趟这摊浑水,可不向公安举报,刘阿四就处境堪忧。这两年,他和刘阿四已明白“王建发”正是当年的杨继发,只能被迫玩起了猫鼠游戏。

在净云那里躲了几个月后,刘阿四和小吴在冬天再度回到上海。迫于生计,刘阿四找了一些失败的“试验品”到老西门的鬼市摆地摊,小吴则在他附近的牌楼下边卖炒面,算彼此有个照应。摆摊的时候,刘阿四认识了老王,两人聊得很投机。后来刘阿四不小心得罪过其他的摊主,都是老王出面帮他摆平。

2007年1月,刘阿四敲开了老王的房门,想用药师佛作为抵押,借款2万元。

“你师父多么精明,我能给他赝品么?”刘阿四苦笑着对我父亲讲,“我没跟他说借钱的用途,其实小吴生了大病,拖了一段日子,没熬过春节就走掉了。小吴苦了一辈子,我想让他有尊严地走,好好办他的丧事,但是时间非常紧迫,我手头缺钱,一时半会儿也凑不齐,只好找你师父借。”

老王当然想“捡漏”,跟刘阿四讲,“我就花2万块把佛请下来吧,你也不要还我钞票了”。刘阿四连连摇头,低头写下借据,还在末尾做了补充说明,到了还款日,一个人还钱,另一个人归还佛像。

办完了小吴的丧事,刘阿四的嗓子也哭哑了,他不愿再待在上海,也不想再和任何人说话。2个月后就是秦茹逝世40周年的忌日,如今最后一尊药叉神将也已铸成,就只差留在老王家中的“主角”了。刘阿四忍痛卖了几尊仿品以及他在鬼市收的宝贝,又找净云借了8千块,还了老王的钱后,略施计谋,终于将药师佛成功赎回。

供药师佛“坛城”的地点在老公房的顶楼,原先是净云的房子。起初,净云觉得刘阿四腿脚不便,想为他另找一间房。可刘阿四坚持,依照仪轨,“坛城”最好供在最上方,这里的采光很好,他便租借了下来。就在前些天,最后的“主角”放进了坛城中央,刘阿四在台座上铭刻了一段秀丽的小楷:“岁在丁亥年九月……弟子刘海明敬造坛城,愿令亡姐秦茹值遇诸佛,常与三宝共会。”

刘阿四告诉我父亲,这段话是他在佛学期刊上抄录下来的,很适合刻在上面。父亲凝神细看,确认台座上刻的是“亡姐”而非“亡妻”——此前他一直以为刘阿四在头脑中已经把秦茹当作自己的妻子。

刘阿四夸赞我父亲“青出于蓝”,我父亲便压低了声音问:“我师父绝对不会漏掉这么‘开门’的宝贝,你到底是怎么讨回去的?”

刘阿四说,当初他早就料到老王不会轻易将佛像交还,便带着他仿制的药师佛来到老王家中。老王平常喜欢搓麻将,那天刚好打了通宵,精神萎靡,看着面前两尊近似的佛,还以为自己“老花眼”,刘阿四好说歹说,他终于归还了佛像。至于他们具体交谈了什么,刘阿四含糊其辞,我父亲也知道没法刨根问底了,便转入正题:“你是为了秦茹,我也是为了我师父,你帮帮忙,让我好回去交差。”

刘阿四甩了甩手,叫他带走高仿的佛像——这在我父亲的意料之中,再过两个礼拜就是秦茹的忌日,刘阿四断然不会交出真品。我父亲又问刘阿四,当初给老王佛像的时候,这上面有没有刻“曼荼罗”图案?

刘阿四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你按照这个样式再刻一个,我带回去以后,至少还能蒙混过关。”

刘阿四笑着说了句:“你跟老王一样精明。”然后弯腰拿出抽屉里的雕刻工具,在阳光下刻了起来。

下午4点半,刘阿四刻完了图案,又捧出柜子里的景泰蓝香炉,送给我父亲,语气不容推辞:“你放心,今天你帮了我那么多忙,我也不会让你吃亏,你把佛像和香炉都带走,不要也得要。”

父亲找了些废报纸,将佛像和铜炉包好,问:“你百年以后,这些佛像打算怎么处置?”

“我把佛像全部托付给净云,这几十年他帮了我太多,是我的恩人,我必须报答。以前净云劝过我,最好把秦茹的药师佛捐赠给博物馆,但我不肯,想埋进秦茹的墓地,可是过了那么多年,我不一定还能找到秦茹的坟地了,只能放到以后再说了。”

“我以后有空来看你,要帮忙就找我。”父亲望着刘阿四的背影说。

“不要假客套了。”刘阿四还是背着身子,摆了摆手,“我跟你不可能再见面,等我把佛像交给了净云,我就要走了。”

父亲长叹一声,走出门的一瞬间,他回望了一眼远处的“坛城”,晚霞在上面“炽然照曜”,折射出壮烈的火光。刘阿四坐在门口的小木凳上,俯首打磨着錾刀,身形精瘦,蓝色工服衬出算盘珠似的脊椎骨,后脑的头发已斑白。

父亲抱着药师佛和香炉孤身下楼的时候,联想起刘阿四跛脚爬楼的画面——那大概就是他悲恨相续的人生缩影吧。

15

在刘阿四家的一整天,父亲的手机都是静音,等他回到车里,才看到十几通未接来电。回拨过去,对方怒声责骂他:“你怎么老不接电话?”

父亲正要解释,就听到对方说:“我是老王的朋友阿民,老王他走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父亲不相信也不接受:“上个月他还好好的,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就‘走’掉了?我警告你话不要乱讲,为啥触我师父霉头?”

“我没事触他霉头做啥?”那边说,“今天早上9点多钟,老王他快不行了,还在牵记你的名字,老是讲‘小宝他人呢?怎么还没回来,你们叫他当心一点……’”

父亲心里“咯噔”了一下,手机掉在副驾驶座上。

他在车里坐了很久,看着后视镜中自己憔悴的面孔,忽然想抽自己耳光:“当初就应该听倒爷的,早点回上海,这样师父也不会有遗憾。”

回到旅馆,父亲瘫倒在床上,将老王过世的消息告诉了倒爷:“我为了师父才去追药师佛像,现在师父没了,佛像要回来还有啥意思呢?”

倒爷说,只要抓紧赶回去,参加老王的追悼会还来得及,他也急着回上海,最晚明早必须出发——过两天是他母亲的忌日,他要提前去超市,买一点母亲喜欢吃的条头糕。

“要是再待下去,矮胖子他早晚要闯祸的。”倒爷讲,“他找的流浪狗跟他一样,没事喜欢惹别人,3点多的时候,惹了两条野狗,追着它们跑了老远,还好没咬到它们。”

次晨8点,父亲他们退了房,快要上车时,那条黄狗一直跟在矮胖子后头,眼神委屈巴巴的。矮胖子回过身,摸着狗的脑袋:“你要是再跟着我,我就把你带了跑。”黄狗好像听得懂,伸出舌头,嘴角微笑起来。

倒爷说什么也不肯:“把狗带到车上有股味道的,它半路上撒了泡尿,车子弄脏了怎么办?”

“他妈的又不是你的车。”矮胖子转头看向我父亲,“我这条狗不是流浪狗,身上不算龌龊的,前几天它从别人家逃出来,就一直跟着我。”

我父亲望着黄狗,那条狗也趴下来望着他。他对倒爷讲:“我们大老远跑过来,跟这条小狗也是缘分,而且它也帮过我们,就把它带回去吧。”

矮胖子一把抱起小狗,在倒爷嫌弃的眼神中,钻进了车厢。狗的名字是在半路取的,到达休息区,它一下车就在倒爷的皮鞋上撒了泡尿,像蓄意报复似的。倒爷边冲洗鞋子,边骂它“小呆X”,矮胖子一拍脑门,说:“就叫它‘小呆’吧!”

下一程的方向盘交给了矮胖子,我父亲靠在副驾驶上发愣,与师父相处的画面又在脑中浮现出来,他摸出那块“马上封侯”,想到当初接过玉雕的时候,上面还残留着师父手掌的余温。“难怪他给我的时候,说了那些触霉头的话,原来他料到自己时日无多了”。

车里放着《恋曲1990》,三个上海爷叔跟着唱了起来,父亲有些动容,他们这“搪瓷七厂”,确实是“倦鸟已归时”。

返回上海后,父亲来不及休息,就赶去参加师父的追悼会。老王的儿子小王数落他:“你当初为啥不随便收一个佛像,这样敷衍他一下也好,他也就不会死前还想这件事。你说你现在傻乎乎地抱着这个佛像有什么用呢?他人都没了……”

小王不依不饶,又说了很多难听的话。父亲实在忍不下去了,索性撕开了他的画皮:“你以为我不晓得情况?师父跟你的关系闹得很僵,你平常从来不会去看他,也没有尽过哪怕一次孝道,现在你到我这儿装什么孝子?师父他走了,你倒急吼拉吼跑回来了,以为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小王脸上挂不住,溜到殡仪馆门口抽烟。其实我父亲骂他的话已经晚了,就在他们快马加鞭赶回上海时,小王已经带人赶到老王家,用那个阿民的话描述,“他们就跟鬼子进村一样,把家里值钱的、不值钱的,统统搬到卡车里面,一件东西不留”。

阿民说,老王死前跟他讲过,“好多东西是留给小宝的”。在小王赶过来“抄家”的时候,他本想拦住小王,可话讲到一半,就被对方噎死:“老王有没有写遗嘱?你当时自己也没录像,没纸头没录像你还跟我讲什么屁话?”

阿民建议打官司,我父亲摇了摇头,先不说胜诉的可能性不大,打官司本身就是“兄弟相残”,假若老王泉下有知,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父亲拿着当初立下的赌约,到了蔡卫英家里“想给自己争回一口气”。蔡卫英的老婆接待的他,说老公跟冒牌拍卖行“做搭子”,联手诈骗老人的鉴定费和宣传费,“现在被关进去了,捞也捞不出来”。父亲打电话问了圈内好友,证实确有其事。他看了看蔡家陈列的古董,绝大多数都是赝品,黄花梨书柜也没了踪影,便起身告辞。

至于师父老王与刘阿四之间的恩怨,就无人能对证了,他说:“师父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做人蛮‘老卵’(自大)的,他肯定没想到自己看不起的刘阿四竟然是造假高手,还让他漏掉了药师佛,这对他的打击不小。我太了解他了,他赌性大,我怀疑他跟刘阿四打过赌,赌什么我不清楚。他平日里香烟老酒碰的多,还有糖尿病,赌局输掉以后,等于雪上加霜。我也不好怪刘阿四,他也算我半个师父,教了我蛮多东西。”

不过,倒爷倒是给我讲了他的看法:“我听别人讲,老王跟蔡卫英做局打赌,赌你老爸能不能把佛像寻回来,老王赌你老爸能够追回,老蔡赌你爸根本就寻不回来,就算寻回来了,也会私下‘跑小路’。我和你老爸还有矮胖子,包括刘阿四那个‘跷脚’,都在老王的局里。当然了,老王已经走掉了,老蔡也去吃官司,我自己也不晓得他们两个到底下了啥赌注。我老早听你爸讲,老王的手气臭得要死,赌什么都是输,他这辈子最后的赌局,竟然赌赢了。”

16

父亲没想到,吃了师父的“豆腐饭”后,很快又要再吃一顿徒弟的。

2008年3月的深夜,矮胖子约朋友去大排档吃烧烤,酒喝得太快,醉了,有人要送他回去,他不愿意,硬要自己回去,结果过马路的时候闯了红灯,被一辆白色的金杯牌面包车撞飞了,脑袋磕在路牙边上,流了一大滩血,虽然人立刻被送到最近的医院,却没有抢救过来。

父亲半夜接到电话,见到时人已经走了。他又气又伤心,拍着矮胖子的肚子:“叫你不要吃老酒,你怎么不听话呢?!”

矮胖子的父母已经年迈,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父亲不忍心,帮忙整理遗物时,给他们包了钱,还在里头加了一枚硬币,“这种钱是绝对不能送双数的,这是规矩”。小呆一直站在门口,孤零零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开追悼会那天,倒爷骑着助动车到了矮胖子家,小呆还是坐在家门口,等着矮胖子回来。倒爷低头看着小呆一直在苦等,心里头发酸,便蹲下来跟狗说:“矮胖子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你去陪它最后一程吧。”

上车时,包车司机说狗不能上。小呆失落地待在原地,眼泪不停地流,下巴剧烈颤动着,车子缓缓蠕动,它哭得更伤心了,紧跟在车辆后面。倒爷紧贴着车窗,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让司机停车。刹那间,倒爷猛然想起了当年自己死活不让小呆上车,跟矮胖子斗嘴的情景。

开追悼会的时候,小呆溜进大厅,又被人拦了下来。我父亲光火了,把工作人员臭骂一通:“矮胖子还在的时候,小呆跟他关系是最要好的,凭什么不让它进来开矮胖子的追悼会?你们谁要是挡在我面前,我他妈放狗咬死谁!”

没了阻拦,小呆奔进了大厅里,在棺材旁嗅了很久很久,呜咽得很大声,像小孩子痛哭的声音,整个大厅都撼动了。父亲和倒爷蹲下想安慰狗,没说两句,却也都跟着哭了起来。

倒爷后来收养了小呆,可小呆吃不下东西,睡醒了就嚎叫着哭,怎么劝怎么骂都停不住,送去宠物医院也总是闹。两个月后,倒爷醒来给它倒水,发现它“睡过去了,好像急着要下去陪矮胖子”。

倒爷说,安葬了小呆后的那段时间,他总在想人这辈子有什么意思,也想起了当年在甘肃跟净云讨教的佛法。很久没和净云联系了,他想打个电话过去,让对方解释当年讲的偈语。可净云的手机打不通了,经过多方打听,才得知老居士已于2008年3月25日晚上10时舍报入灭。

痛惜之余,倒爷翻开当年的日记本,翻到当时记录的那一页,握起圆珠笔,仿佛在做注脚似的,写下一行字:“平生几度失意,何必苦恋风尘?”

父亲听到这则消息,猛然想起当初刘阿四的话——在净云往生后,刘阿四在坛城供的佛像,又将托付给谁?转赠他人还是流入市场?刘阿四也没带过徒弟,谁也不知道秦茹留下的唐密药师佛最后到了哪里。

2021年6月,父亲在古玩店迁址,途中不慎遗失了刘阿四仿造的药师佛像。他非常痛心,沿途找寻了一整天,还托了派出所的朋友和联防队员一起帮忙,还是没有消息。此后几日,他独自坐在新店铺里发怔,遥想14年前的“西寻”,不禁喟然长叹:“当年我跟矮胖子和倒爷去找,怎么寻也寻不到,可以说是‘无处可寻’,我找到以后又弄丢了,这成了‘实无所得’。”可我总感觉,它好像并没丢。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作者:无量

编辑:沈燕妮

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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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