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过后,江苏兴化垛田上的龙香芋陆续成熟,这种芋头是兴化特有的地方品种。在历经了台风,也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以来未曾有过的干旱,垛子上的丰收还是如约而至。

作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千百年来的兴化先民在河湖之中垒土成垛,造就了别具一格的农耕体系,也让四面环水的垛田成为现代农业耕作方式无法抵达的地方。在这里,时间仿佛静止了,旧式而古老的工具们依然在沿用,它们承担着农业生产中的紧要任务,也成为传递祖辈坚韧、勤劳意志的重要介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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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过后,垛田上的龙香芋迎来了丰收。资料图片/吴萍 摄

丰收

每一个垛子上都会有收获的消息

9月下旬,早上不到六点,天还没有亮透,江苏兴化垛田街道高家荡村村民杨怀寿已经醒了。杨怀寿今年75岁,多年养成的生物钟,让早起成为习惯。他穿鞋,下地,简单洗漱后,便叫上老伴儿出门,偶尔还会带上老伴儿准备好的午饭。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十年了,默契萦绕在两人之间,一路上都无需多言。

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里,夫妻俩的生活总是两点一线,一头在村里,另一头在水上。江淮之间,位于江苏中部、里下河腹地的兴化地势低洼,湖荡沼泽连绵。水多地少,兴化先民们围湖造田,在水网中垒土成垛,造就了我国唯一的“垛田”景观。水上的垛子形态各异,它们密集地交织在一起,水网遍布每一块垛田,连接着它们,也间隔着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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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怀寿到垛子上劳作时,自家的船就停在垛田边。受访者供图

船,是垛田农户们最主要的生产工具之一,家家户户的船就停在村子岸边。杨怀寿家的垛田距离岸边不算太近,家里用的船是十几年前从隔壁村庄买下的,日子长了,就像是个任劳任怨的“老伙计”。启动挂桨机后,船只的行进不再依靠人力,原本半小时的撑船时间,被压缩至十分钟左右。

“兴化的垛田有大有小,像我们家,目前有六亩地。最大的一块垛田有一亩四,最小的只有不到六分地。”垛田土地肥沃,瓜果蔬菜是这里普遍种植的农作物,在杨怀寿的田里,以香葱和兴化本地特产的龙香芋为主。

除此之外,杨怀寿也种了生姜,“但前几个月太阳太毒辣,温度太高,生姜刚生出芽就枯萎了。”过去的一个生产季,长江流域的干旱,以及台风梅花都为农业生产带来压力。8月份,兴化的消防人员还曾帮助高家荡村村民为龙香芋浇水“解渴”,9月梅花台风来临,防范和抢排积水也成了农户们手头最重要的事。

丰收来之不易。中秋节过后,垛田上的龙香芋成熟了。杨怀寿载着老伴儿,船只驶过一块块垛子,听到一个个丰收的好消息。

讲究

水上田边的一招一式得有分寸

距离高家荡村约10公里,在垛田街道得胜村,每天早上的五六点,村民们便起身开始劳作。73岁的村民周祝林和老伴儿,有时候起得更早,“偶尔五点钟就要出发,地里忙一上午,等中午回家吃了饭,下午再借着扫尾,到三四点钟再回来。”

与杨怀寿家不一样,周祝林和老伴儿操持着约三亩田,垛田距离岸边很近,单凭蒿子撑船,到田里也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在周祝林眼里,蒿子是船只的伴侣,用起来得心应手,“它是毛竹做的,还是从浙江购回来的竹子。我们这里到处都是水,没船不行,没蒿子也到不了田里。”

与杨怀寿一样的是,9月下旬起,周祝林也开始为地里成熟的龙香芋忙活起来,一天下来,他和老伴儿两个人能收两三百斤的芋头。这不是个简单的体力活儿,周祝林说,铁锹拿在手里的那一刻,就要开始掌握分寸。芋头埋在土里,挖芋头的时候,一个铁锹下去,要能轻松撬动芋头,又不伤及芋头本身,“要是挖得不好把龙香芋挖破了,那就不好卖了。”

事实上,垛田上的农活没有一个不讲究技巧。纵然垛田四面环水,但农作物生长所需的水分,仍然需要农户帮忙补给。大块的垛子可以依赖水泵,几分地的小垛子,靠的就是人工。农户们站在垛田边,将水瓢绑在三四米长的竹竿上,双手起落间,适量的水被水瓢高高扬起,也就均匀地洒落在了作物上。周祝林说,在当地,这就叫做“戽水”,用于戽水的农具,也被称为“戽水瓢”。

以龙香芋来说,每天上下午共需浇两次水。周祝林戽水时,依靠腰部的核心力量带动双手一抬一放,动作连贯,一气呵成,让力气活儿也看起来轻巧得很,“但实际上戽水是需要全身协调的,别看只有手在动,但身上的部位其实都有自己的分工,两条腿上使的劲不比胳膊上使劲少。”

往复

除了勤劳再无别的选择

与粮食作物不同的是,垛田上的芋头、蔬菜很难做到集中收获。新鲜程度决定着收成的质量,也关乎农户的收益。也因此,对于农户们来说,每一次收获,都要在下田采收与奔波售卖之间循环往复。

头一天采收好二三百斤龙香芋,第二天,杨怀寿五点钟就要起床出发。虽然年过古稀,他的身子骨还算硬朗,带着头一天收获的芋头,骑上电瓶车,就奔赴到了七八公里外的市场上。杨怀寿到得早,这里的芋头多靠零售,销售的高峰时段多集中在上午,来买芋头的很多都是老主顾,都认准了他。“等芋头卖完,大概中午之后就回来了,第二天再去收新一拨的芋头。”

周祝林这边,选择了去附近的批发市场批发售卖,这也意味着对时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当天挖回来的芋头,等到晚上就要去市场卖掉。我一般是夜里十二点钟到,等凌晨三四点钟,卖光后就可以回家了。”采收紧张的时候,周祝林也顾不上真正的休息,简单整顿后,就又带着老伴儿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到了中午才拥有了可以小憩的片刻。

这样奔波辛劳的日子,似乎也总没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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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下旬,周祝林的垛子上,香葱也迎来了收获。受访者供图

龙香芋的丰收只是垛田一年中若干次的收获之一。在江淮地区温润的气候条件下,地里的蔬菜总是一季接一季成熟,一年当中,每一块垛子都经历着不止一次的生产往复,农户们的辛劳也在每一个生产季里周而复始。

“除了刮风下雨不下田,其他的日子,我们这里的农户都要到垛子上去的。”在杨怀寿和周祝林眼里,没有农作物成熟的日子里,田里也依然少不得浇水、除草、田间管理,垛子上总是天天有活的。

平原地区,现代化的机械曾解放了无数的生产力,可兴化垛田环水,农户家里的船多数只能装一两吨货物,让劳作与绝大多数的农用机械绝缘。这也意味着,所有的劳作,都依靠农户的双手来完成,除了勤劳,垛田上的农户几乎没有其他选择。

传承

时间让日复一日的劳碌成为习惯

龙香芋的生长周期比较长,埋在地里四个月才堪堪成熟,相比之下,香葱的种植不仅讲究时候,且生长周期很短,只有两个月,白萝卜用的时间则更短,40-50天即可成熟。周祝林心里有一本账,他把每块地的“档期”排得明明白白,除了年终岁尾的那段时间,几乎不给自己空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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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兴化的九月,除了龙香芋外,香葱也是垛田上最主要的农作物。受访者供图

周祝林知道农机的好,他说,“有机械,人就会过得舒服一些。”但没有农机,生活在垛田边的农户们,也不主动提及一个“累”字。

每一个生产季伊始,农户们要依靠耙子和铁锹,翻整土地;作物生长时,除了为作物戽水,农户们还取用河泥作为肥料滋养农田;收获时也要在市场、田间和家里,打若干个来回。每一件事都耗费力气,也消磨精力。杨怀寿和周祝林提及这些,从不说“累”,只说“已经习惯”。

时间是所有“习惯”的答案。自杨怀寿第一次拿起戽水瓢为龙香芋戽水、自周祝林第一次跟着父辈拿着蒿子踏上木船,时间已经过去了至少60年。

周祝林一辈子,就扎根在垛田上,而杨怀寿的生命中,除了年轻时做教书先生的几年时光,几乎也一辈子与水、与船、与田结缘。与他们拥有相似经历的,还有成千上万的垛田农户,每个出行的早晨和归家的傍晚,大多数的农户与周祝林和杨怀寿有着相仿的年纪,也有着相似的生活轨迹。周祝林说,“等你来看,你就知道了,我们这里每一块垛子上,几乎都有人在忙活。”

“通常再过两个月左右,就不这么忙了。”杨怀寿把自己的“档期”已经排到了两个月后,纵然农户们“全年无休”,可到了年末,天气凉了,垛子上也不再有一茬又一茬的蔬菜成熟,“到那个时候,就能休息休息,做做家务,我们还能去兴化逛逛,也算是个假期。”杨怀寿说,垛田的农户都是这样的,若不是到了冬季最冷的时候,垛子上不会有一块撂荒地,村子里也没有一个闲人。

周祝林觉得,这是因为在当地农户的观念里,家乡土地少,也就万万不能再有分毫的浪费。

2013年,垛田传统农业系统被确定为首批“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2014年,又被联合国粮农组织确定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在宏观意义上说,这套别具一格的垛田农耕体系,保留着古老的农耕方式,是研究当地自然生态环境变迁和土地利用方式转变的珍贵标本。而区别于广义的文化遗产,祖祖辈辈兴化人所传达给“杨怀寿和周祝林们”的生存智慧,似乎还包括着因地制宜、坚韧勤奋,以及对土地的珍视和敬重。

这样的生存智慧被垛田上的农户代代传承,千年未变,也永不过时。

新京报记者 田杰雄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