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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3岁时,赵喜乐的快乐来得特别容易。

夏天的傍晚盘腿在床上看网络直播,吃着鸭脖,喝一瓶被房间的热气蒸得发烫的啤酒,都能让她发出不输给滚烫天气的笑声。

那时她租住在群租房内,在一个大门很气派的小区。三室两厅的房子被敲掉墙,用夹板隔成一小间一小间,住着七个像赵喜乐这样的年轻人。

每天鸡犬相闻,卫生间得大家商量着错峰使用,屋子里长年飘着洗发精、沐浴乳和厕所特有的味道。

但赵喜乐倒也不觉得有多苦,她想,看,不是有这么多人都这样住着嘛,做着伴呢。

赵喜乐觉得快乐,还有一部分是因为隔壁住着程辛安。

程辛安比赵喜乐早一年毕业,总带着一点看透世情的倦怠,这倦怠让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总是急吼吼,有时碰上大家都拎着洗浴袋走出房门,他总是退一步让给赵喜乐。

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时间稍长,就会在外边走动,咳嗽,假装无意地关掉浴室灯,他总是不慌不忙地等,等到大家都睡觉了也可以。

赵喜乐躺在潮湿安静的夜里,听着外面的水声,或是他无意踢到盆子或桶的声音,会觉得心倒悬在空中,“嘭”地炸了一下。

2

赵喜乐在一间看上去规模颇大的新公司替人做理财顾问,一个手上余钱从没超过八百块的人教老人们怎么投资。

有个老同学对她说,你这是在骗人。

但赵喜乐觉得自己很努力,她每天都读财经证券读物到半夜,替老人们写出一份份老长的分析报告,他们不耐烦看,她就在电话替他们念。

一个中午,她吃过一盒咖喱饭回办公室,看到有老年人在公司门口痛哭。

负责老人的同事将他带到会议室,围观的同事们带着嘲讽的笑容说:“有什么好哭的呢,当初不也是自己贪心,不然老老实实存到银行好了。”

赵喜乐惊讶地问:“我们不就是负责帮他们盈利吗?”

同事们看着她,笑起来,是那种老于世故的人对幼稚者不屑一顾又宽容的笑。

他们说:“小赵,你真好玩。我们管谁盈利,这么会赚钱我们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赵喜乐明白过来,老同学说的是对的,她的努力是自以为是,徒劳无功,一腔热情添了吞噬人的火。

当天下午赵喜乐就辞了职。

她从没这么早回到这间房子,人们都没回来,客厅里的窄条桌上有四号房尤知放的一小瓶花,太阳投进来,水瓶折出一长条波光,使得这间屋子看上去有点像个真正能包含痛苦心酸和不顺遂的家。

赵喜乐在这瓶有点有蔫的花旁边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程辛安,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愕然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其实谁在这个下午哭泣,他都会问的,哪怕是二号房那个身高1米87的大高个儿,只不过恰恰是赵喜乐。

赵喜乐觉得自己的喜欢有一点轻易,可是真实,发自肺腑,不受控制。

程辛安的善意本只是一星微光,但在自责与委屈的赵喜乐那里成了一道闪电、一座喷发的火山、满天绮丽的晚霞。

3

赵喜乐喜欢上了程辛安,用她生机勃勃的方式去喜欢。

早起替他多买一份早餐挂在门把上,出门锻炼时叫上他,投简历时也会替同样失业的程辛安关注适合他的职位。

程辛安失业只是因为他腻了,他在某个早晨站在阳台上,发现这个城市太污浊。只有早晨这一会儿的空气清新,阳光可爱,不该浪费在路上,于是辞了职。

换作别人,赵喜乐会说他神经病,但面对程辛安,她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她觉得程辛安复述着“阳光可爱”时有一点淡淡的忧郁,很动人。

其实,赵喜乐的每一个举动对程辛安都显得多余,他爱睡到十点半,早餐对他来说不需要。

他也不爱运动,喜欢待在房间里看碟或听歌,对于找工作,他也并不着急,他有诸多要求,比如要求统一着装的公司,绝不去,因为一定是压抑个性的地方;喜欢强调企业文化的公司也不去,他拒绝被洗脑。

而赵喜乐找到的工作,条条都中程辛安的死穴。她在一个房产销售公司卖商铺,白衬衫黑窄裙,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一群人面对临街橱窗喊口号。

喊的时候,赵喜乐会想起程辛安,想到他提起这些东西时满脸的厌恶和不屑,她有点羞愧,但这不并妨碍她一腔热忱地投入到新工作里去。

她拿出以前那种劲头,给来打听过商铺的人们写计划书,列明投入、年产出、几年回本。

其他人笑她,照这个写法会累死的,但赵喜乐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跟其他人比,她的嘴有点笨拙,就像她每天都看到程辛安,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向他分享她的水果和零食,周末做了饭会给他留一点,但她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和他更近一些。

她只会在埋头奋战的夜晚,借口通风打开她那扇小单间的门,程辛安喜欢站在小阳台上吹风,开着门,她觉得他们就像在一个空间里,呼吸相闻。

很难说程辛安知不知道赵喜乐的心思,他有时会接受赵喜乐的关心,也会向她释放一点关切。

赵喜乐常加班,有时八点多才拿着一袋泡面等在厨房门口。

八点多是四号房尤知煮牛奶的时间,她总是用一只玻璃瓶装鲜奶,放到钢精锅里慢慢煮,厨房紧俏的时候,大家对她颇有微词。

但赵喜乐一点也不急,因为等在她前面的是程辛安,他等着煮两只白水蛋。

他们俩站在门口,谁也没开口说话,但赵喜乐觉得已经跟程辛安说了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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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知在两道目光下慢条斯理地煮完奶,对程辛安笑笑,说,“到你了。”

程辛安看一眼赵喜乐手里的泡面,说:“你先用吧,你是填肚子,我只是吃夜宵。”

他们谦让了一小会儿,还是赵喜乐先去,程辛安去那个小小的阳台等她。

赵喜乐煮完面,认认真真地将锅擦洗了三遍,才走过去招呼程辛安使用。

回到房间,她侧耳静待程辛安点燃灶火的声音,但那声“扑”迟迟没有响起,倒是阳台上细细的、低低的“嗡嗡”声一直没有低落,那是程辛安在和尤知说着话。

赵喜乐等了很久,直到她吃完了那碗泡面,走到厨房去洗碗,那只她洗得干净清香的红色锅子还静静放在那里,有种无人在意的尴尬和孤独。

4

这个夜晚足够赵喜乐读出程辛安和尤知的相似,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注定容易相知相爱。

不过一个多月,他们果然在一起了,宣布的方法很直白,程辛安搬进了尤知的那个小隔间,房东将多出来的一间房重新挂上了招租启事。

赵喜乐在房间偷偷地哭起来,在居住了一年半后,她终于发现了住这种房子的痛苦。

这痛苦是生出了除去衣食住行等备必物之外其他的心思,这种心思不讲逻辑,不受控制,枝枝蔓蔓牵绊着野蛮生长,长成一个没有规则的原始丛林,在心中密闭出一股瘴气来。

赵喜乐很少再出房间门,她列出了一个攒钱时间表,开始计划搬家。

然而她的计划不过执行到一半,程辛安和尤知就分手了,如同他们在一起那样迅速。

他们分手的原因有点好笑,两个人约好辞职去旅行,尤知却在临行前希望将旅行改为去目的地长住,他们由此争吵,并上升到了理解与不理解,爱与不爱的问题。

房子太窄,连冷战都没办法,尤知干脆收拾好行李,洒脱地离开了。

这件事超出了赵喜乐的知识范围,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失业又失恋的程辛安。

她只好又拿出热气腾腾的老办法,到厨房去替程辛安下一碗加了鸡蛋的面条,帮他整理好简历,发去十几个职位链接,她像长辈那样替程辛安打气,过好当下,重头再来。

真难,要从泥地里扶起一个人,拖拽、擦洗,看住他不让他再滑落下去。

她也帮他找过尤知,当然,找得并不尽心,人总是有一点小小的私欲,患难中易生爱意,她和程辛安或许能因此相扶下去。

程辛安慢慢地缓了过来,他和赵喜乐也渐渐有了一点情侣的意味。

周末下午,他会约赵喜乐去几站路外的工厂艺术区逛逛,去江边吹吹风喝一杯咖啡,在节日的夜晚带着礼物站在赵喜乐的门口跟她说“节日快乐”。

他们谁也没确认过对方是男女朋友,但旁人都觉得如此,二号房的1米87笑眯眯地说,马上这房子的住法又要变动了吧,房东一定被搞得头大如斗。

程辛安没否认,他只是笑,而赵喜乐知道,这是一种叫犹豫的情绪。

5

赵喜乐凭借她的笨办法已经卖出了第30套商铺。

它是一条标准线,让赵喜乐有了自己的一个小隔间,虽然只是用磨砂玻璃围起来,但到底是只属于她的。

为了犒赏自己,赵喜乐买了比平时更贵的泡面。

她站在厨房里,听着水咕嘟响,火苗发出很小的“滋滋”声,在这声音里她听到客厅门打开,又合上了。

从厨房出来时,她看到程辛安和尤知。

尤知到底又回来了,他们挤在小阳台上喝着啤酒,客厅里堆着尤知的背囊。

赵喜乐走过去,邀请他们吃泡面。

尤知拒绝了,她说她不吃这种防腐食品,程辛安犹豫了一下,也拒绝了,但他递给她一瓶酒,请她同喝。

赵喜乐也站到了阳台上,站了三个人的阳台真的太小了,可赵喜乐喜欢这种小,让她和程辛安亲密地站在一起,程辛安甚至能闻出她的高兴。

他说:“嗬,碰上什么好事了,和我们分享分享?” 他说“我们”。

在程辛安面前,赵喜乐一向是有点愧于谈钱的,这让她觉得自己很俗气。

你看,尤知和他一起就从不谈钱,他们谈哪里的起司口感好,哪里的焗花蟹最地道,他们甚至还讲和他们毫不相关的老城区的衰落和保护。

但在今晚,她忍不住想和程辛安分享关于那一小间铺子,不,是关于那辛辛苦苦三十间铺子的快乐。

她跟他们讲她的认真勤力,讲她的锲而不舍。倚着栏杆,面前是灯火辉煌,赵喜乐讲着讲着,因这灯火生出豪气来,她说这城市酬勤,坚持下去必有一星灯光属于她。

但程辛安和尤知不觉得,他们说他们看着灯只觉得尘世茫茫,他们这些人是被排除灯火之外的。

他们也压根没听赵喜乐的铺子,他们在谈琵琶行,谈同是沦落人,青衫泪满襟。他们都觉得怀才不遇,惺惺相惜。

赵喜乐觉出了自己的格格不入,像是五代词里掺进了励志鸡汤,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悄悄放下瓶子离开了。

她也打算彻底从这间屋子里离开了。

和尤知一起的程辛安才是真正的程辛安,她拼尽全力地迷恋了他一场,并不想他背着亏欠和负累试图和她一起。

而她,她热爱笨拙地努力,擅长俗气的琐事,也并不想一直做一个因和程辛安不同频率而时时惭愧的人。

这城市的阳台很多,可以容纳得下程辛安和尤知看月亮,也终会有一方阳台,能让她找到一个知音人,在一起聊聊风花雪月,也谈谈烟火、生活与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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