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大亮，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
一下一下，又急又重。
陈昊急匆匆的起身，嘴里嘟囔着，“谁啊，这大清早的！”
打开门，弟弟陈明站在门口。
陈昊忙问，“你怎么来啦？”
一米八几大个子的陈明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陈昊一阵头疼，急忙把他拉进屋里。
安抚了半天，才从弟弟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弄清了事情的大概：妈妈病了，没人做饭，妈妈让他来找哥哥。
陈昊的弟弟陈明，智力发育迟缓，也就是俗话说的弱智。
20多岁的人了，也就是七八岁孩子的智力水平。
弟弟嘴里的妈妈是陈昊兄弟俩的继母，叫周雯。
陈明平时是跟继母一块住的。
照顾着弟弟吃完饭，陈昊打电话问清了是哪家医院，就带着陈明一起去了。
进了医院，陈昊先去医生那里，了解了一下周雯的病情。
周雯的胃里发现了阴影，医生说情况不是很乐观。
旁边跟着的陈明，不知听懂了几分。
一个劲的追问，“妈妈怎么了，妈妈会不会死？”
病房里，周雯的精神看起来还不算差。
陈明早就急忙奔了过去，趴在周雯的床边，不断的问，“痛不痛？痛不痛？”
又手忙脚乱地要去倒水。
看着这样的弟弟，陈昊不得不从心里承认，周雯把陈明照顾得很好。
陈明智力上虽然有问题，却非常敏感。
只有真正对他好的人，才能赢得他的感情和信任。
应该说，弟弟陈明只有在周雯的身上，才体会了真正的母爱。
陈明长到两三岁的时候，家里人才发现，这孩子有点反常。
一直不会说话，别人说话也好像听不懂的样子。
急忙带到到医院去检查，这才发现，这孩子是天生弱智。
陈昊妈妈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下子更添了块心病。
慢慢地，不但没法照顾孩子，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没办法，只好把陈明送回了农村老家，让爷爷奶奶帮忙照顾。
等到陈昊的妈妈去世，陈教授一个人带着陈昊，还要上班，自顾不暇。
于是，陈明就一直放在老家，由爷爷奶奶照顾。
周雯跟陈教授结婚后，回老家见过这个孩子。
那时候她提出过，要把陈明带回城里自己照顾，可是爷爷奶奶不答应。
嘴上说的是他们刚结婚，别给他们添麻烦。
实际上是害怕自己的孙子受虐待。
毕竟，陈教授上班，陈昊那时候上高中，平时都是住校。
家里只有周雯和陈明，陈明又是个傻的，恐怕受了委屈也不会说。
直到半年以后，爷爷身体开始变得越来越差。
奶奶要照顾爷爷，还要照顾一个精力充沛，随时都会惹出乱子的陈明，身体逐渐吃不消了。
再加上，半年来，看着周雯也是个好脾气的。
这才松口让陈明回到了自己家。
刚刚从老家接回来的陈明，又邋遢又野蛮。
刚洗完澡，一会儿又弄了一身土。
动不动就跟院里那些比他小的孩子打架。
他长得高大，动手又不知道轻重，经常闯祸，几乎天天都有家长找上门告状。
陈教授气极了，几次都想动手打他。
可周雯却总是护着他，一直很有耐心地对待陈明。
在周雯耐心地照顾和引导下，慢慢地，陈明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开始变得有礼貌，也不再打架，衣服也总是干干净净的。
陈明每次跟周雯出门，遇到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会大声地告诉人家，“这是我后妈！”而且还一脸骄傲。
周雯也不恼，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微笑。
院里的人都说，陈教授娶了个好老婆。
陈昊却对这个继母没有多深的感情。
一来，母亲死时，他已经上初中了，不能轻易地把对母亲的爱，转移给别人。
二来，继母进门后，他上高中，一直住校，尽管他也觉得继母对自己还算不错，但却一直无法亲近。
好在周雯也不强求，陈昊就有时叫姨，有时甚至就用“哎”来招呼她。
不到万不得已，也没什么交流。
如果没有意外，他们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吧。
看似平淡安稳的日子也没过几年。
那年，陈昊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
有一天上课的时候，几个人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吸引了所有同学的目光。
陈昊转头看见这几个人时，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认识这几个人，有爸爸单位的领导，还有他办公室的同事。
陈昊下意识地把身子向后缩了一下，好像要躲避什么。
其中的一个人在学生中看了一圈，还是忍不住，扬声喊了一句，“陈昊在不在？”
陈昊磨磨蹭蹭地从座位上走了出来。
那人一把抓起他的手，“快走！”
几个人匆匆的下楼，把他塞进了停在楼下的汽车里。
几乎是同时，汽车绝尘而去。
直到这时，陈昊的脑子都是懵的。
他转向拉他的那个男人，“王叔，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脑子里有些想法呼之欲出，却不敢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你爸脑溢血，已经进医院抢救了！”陈昊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车里也一片沉默。
过了好久，王叔才继续道，“你爸爸的情况好像比较危急，你现在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你要坚强！”
陈昊机械地点点头，只恨车开得太慢。
当一行人急匆匆地赶来，医生正把他爸爸从急救室推出来。
父亲已经去了。
陈昊一口气没喘上来，一下子晕倒在医院的走廊上。
在爸爸单位领导、同事的帮助下，陈昊和周雯一起操办了父亲的后事。
当着许多亲友、同事的面，陈昊突然跪在了继母面前，痛哭流涕，“妈，你还走吗？”
继母周雯急忙拉他，“你快起来，有什么话起来说。”
旁边的人也都去搀扶他。
陈昊推开别人的搀扶，“妈，你不回答我，我不起来！”
他抬起头，眼含着泪，“妈，你要是再走了，我跟弟弟就没有家了！”
周雯叹口气，“我还往哪儿走？这儿就是我的家。”
听见周雯答应了，陈昊这才站起身。
三年来，陈明一直有周雯照顾。
有她照顾着家庭，照顾着陈明，陈教授和陈昊才能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该上学上学，该上班上班。
如今，陈教授去世，周雯如果一走了之，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这家里再没有属于她的任何东西。
但是陈昊很明白，爷爷已经去世，奶奶根本管不了弟弟。
如果周雯一走了之，那弟弟就成了他的一辈子的负担。
他大学还没毕业，带着这么个弱智的弟弟，还有哪个姑娘肯嫁给他。
就算是有人愿意嫁给他，那这个弟弟也会拖累他，拖累他的家庭一辈子。
所以，他不惜下跪求周雯留下来。
得到周雯的保证，陈昊的心才算放下了。
那是他第一次开口叫周雯“妈”。
逝去的人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
因为有周雯的存在，陈家还是个相对完整的家庭。
周雯一如既往的在家照顾陈明，陈昊周末偶尔会回家，一家人也算其乐融融。
转眼间，陈昊大学毕了业。
找了工作，又有了女朋友。
这天，陈昊回家告诉了周雯一个消息，他打算结婚了。
又吞吞吐吐地说，女朋友家要求买房。
可是，他毕业才不到三年，手里根本没有多少钱。
问周雯能不能帮他凑个首付，周雯倒是挺痛快地说：“女孩子要求买房很正常。”
于是拿出40万，给了陈昊。
拿着这40万，陈昊心里却犯了嘀咕。
这么多年，周雯一直没有工作。
爸爸死后，周雯是有遗属补助的，但是钱并不多，也就够日常花销。
周雯的钱只能是爸爸留下的。
那么，爸爸到底留了多少钱呢？
陈昊在心里留了疑问，却不打算直接问周雯。
毕竟，周雯暂时没打算再嫁，也不可能把钱给别人。
再说，还有弟弟需要她照顾呢！
陈昊顺利结婚，婚礼也算风光。
婚后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偶尔回家看看周雯和弟弟。
生活看起来风平浪静，可陈昊心里一直存着一个疑虑，“爸爸到底留下了多少钱？”
不久以后发生的一件事，让陈昊心里的疑虑更深了。
有一天，他回家，正好碰见周雯的侄女周昕语，周昕语对他这个名义上的表哥一直还是挺尊敬的。
两个人聊了会儿天，周昕语说自己要结婚了，是来跟姑姑商量一些结婚细节的。
还说，她们已经在市区买了房子。
陈昊知道，周雯的娘家是农村的。
周雯结婚前，听说跟母亲的关系不好，反而跟娘家嫂子的关系处得很好，对这个唯一的侄女也格外照顾。
几年前，周昕语大学毕业后，在这个城市找了工作。
经常也会来看看周雯。
让陈昊疑惑的是，两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而且双方父母都是农村的，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买房呢？
陈昊怀疑是周雯出了一部分钱，毕竟周昕语经常来看姑姑，而且周雯的确也对她不错。
陈昊没有证据，也不知道父亲留下了多少钱，所以没有贸然去问周雯。
但心里的那根刺却是更深了。
周雯告诉陈昊，自己可能要住院一阵子，陈明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这才让陈明去了哥哥家。
陈昊埋怨着，“妈，你生病怎么也不告诉我，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
周雯却说：“你们工作都忙，就没有告诉你们。昕语陪我来的，她出去买饭了。”
正说着话，周昕语走了进来。
一边跟陈昊打招呼，一边招呼周雯吃饭。
陈昊忽然有了主意。
等周昕语照顾周雯吃完饭，他就急忙催着周昕语回家去。
说自己已经请好了假，照顾周雯，让周昕语去忙自己的事。
然后不顾周昕语的反对，让她先回家，改天来换自己的班。
周昕语走后，陈昊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妈，我爸到底留了多少钱啊，你住院治病钱够吗？”
周雯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钱的事，你不用操心。你们该上班上班，我这里暂时也不用人伺候。”
陈昊一听，有点着急，“妈，要不你把银行卡给我吧，我这交钱什么的也方便！”
周雯抬起头看着陈昊，一副了然的样子。
“陈昊，你爸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多少钱。我治病，用的是我自己的钱。”
陈昊有点恼了，“妈，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这么多年，你又没工作，你哪儿来的钱？我也不是要跟你要钱，这不是为了方便吗？再说，我也有权利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啊！”
周雯像是毫不意外，她平静地看着陈昊，“陈昊，我们家的所有经济状况你都可以去问王叔，他那里有你爸的遗嘱。”
陈昊一愣，“我爸什么时候立的遗嘱，他怎么会想起立遗嘱？”
周雯却好像什么都不想说了，只对他说，“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去问王叔。”
陈昊的父亲是一所大学的教授，教的是汉语言文学。
陈家也一直住在学校分的家属楼里。
王叔是父亲的至交好友，两家还一直是邻居。
陈昊的父亲死后，王叔一家对陈昊娘仨照顾颇多。
要说王叔清楚他们家所有的事情，陈昊毫不怀疑。
再加上王叔是教法律的，父亲提前在他那里立了遗嘱，也不是不可能。
当天晚上，陈昊就去了王教授的家。
听了陈昊的话，王教授有些激动。
他看着陈昊，“昊子，我从小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不坏。可是，你的格局真的太小了！”
然后，王教授就给他讲了关于周雯所有的事。
周雯大学期间，爱上了她的一个同学，却遭到了母亲的强烈反对。
个性倔强的周雯发誓不再嫁人。
跟母亲的关系也是势同水火，直到母亲去世后，她已经38岁了。
这时候，有人给她介绍了陈教授。
陈教授的儒雅、宽容打动了周雯，她义无反顾地嫁给陈教授，做了两个孩子的后妈，甚至从来都没嫌弃过弱智的陈明。
周雯是个非常感性的人，她嫁给陈教授就是为了爱，别无所求。
但同时，周雯又非常的理性。
为了避免引起以后不必要的纠纷，她刚结婚，就要求陈教授立了遗嘱。
遗嘱里列清了陈教授的财产，并说明，陈教授死后，周雯不继承一分钱的财产。
王教授说告诉陈昊，“你家的房子是你们哥俩的，周雯只有居住权。
至于钱，陈昊，你想想，你亲妈不工作还要天天看病，你爸爸工资的一半要寄回家，帮你爷爷奶奶养你弟弟。他能有多少存款？”
陈昊感到一阵羞愧，为自己的狭隘。
可是还有一丝疑惑，“可是她都不工作，哪来的钱养家呢？而且，我结婚买房，她还给了我40万，我以为是爸爸留下来的。”
王教授叹了一口气，继续讲了起来。
原来周雯虽然跟母亲关系不好，却有一个非常疼爱她的哥哥。
哥哥家是农村不假，可是靠近海边，哥哥搞海产品养殖也挣了不少钱。
这几年更是扩大规模，搞起了大型海产品养殖。
因为担心自己的妹妹，早在周雯结婚前，哥哥就分给了周雯一部分股份。
所以，周雯每年都有分红可拿。
另外，这些年，周雯也没闲着，她在网上开了网店。
帮哥哥的海产品拓展销路，每年也有不少的利润。
王教授看着陈昊，一字一句地说：“你爸根本就没有40万的存款，那是周雯自己的钱。还有，周雯甚至根本没打算让你给她养老。她哥嫂早就说了，让周昕语给她养老。”
王教授的话，犹如一个耳光，狠狠地打在了陈昊的脸上。
陈昊一时之间哑口无言，面红耳赤。
一时间，他想起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
自从她嫁过来，父亲再也不是一副失魂落魄、心事重重的样子。
而是整天心情愉悦，面带微笑。
弟弟刚来时，就像街上的小乞丐，又脏又野，慢慢变得懂事又干净，再也不惹祸了。
而自己呢，顺利地完成学业，买房、结婚，过着安逸的生活。
可是自己又做了些什么呢？
父亲死后，他第一次喊她妈妈，是利用她的善良，让她帮自己照顾弟弟。
当她拿钱给他买房，他不但不感激，反而怀疑她私藏父亲的存款。
周雯不是那种热情活络的性子，却把家里的每件事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自己虽然长期不在家，可是只要在家，周雯总能把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从来没让自己感觉到一丝不自在。
周雯一直替父亲照顾着这个家，照顾着弟弟。
但是他却从来没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是被她默默关爱的那个人。
可她却从来没指望过，或者说不敢把自己的晚年托付给自己。
陈昊离开王教授家，匆忙向医院奔去。
他不知道自己该对周雯说些什么。
有些事，周雯不说，不代表她不明白。
让她心凉的不就是他那些拿不上台面的小算计吗？
不过，好在，一切还不算太晚。
也许还来及，他能用行动让她放心的把未来托付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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