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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2年第15期@文/胡松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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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与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文艺工作者合影

第三次座谈会·结论
1942年5月23日,第三次会议,也是座谈会的最后一次大会。
座谈会马上就要开始,“延安五老”之一徐特立匆匆赶来。大家连忙给他让座。徐老嘴里说着“别别”,一屁股坐在一米多高的窗台上,然后从兜子里掏出一个本子,又拿出一支铅笔,在舌头上蘸湿笔尖,埋头记录起来……
何其芳、萧三发言之后,萧军又一次发言,胡乔木又一次站起来批驳萧军的观点。毛泽东微笑倾听。艾青发言,陈云发言……因为发言的人多,毛泽东的讲话推迟到晚饭之后。
延安的日头下山早。摄影师吴印咸有些着急。会场小,与会人员多,室内光线不好,这么重要的会议,不留下影像记录将非常遗憾。他看到礼堂外有一块很大的空地,就向毛主席提出到礼堂外拍摄照片的要求。毛泽东建议:拍一张集体合影。
太阳快落山了,天上散布着几朵彩云。走到礼堂门口,毛泽东自己先坐下来,大家很快围上来站好坐定。正要拍摄时,丁玲走过来。毛主席说:“丁玲同志你过来了,你离我坐得近一点,不然的话,你明年又要写《三八节有感》了,又要发牢骚了。”在大家的笑声里,丁玲坐在毛泽东的右边。吴印咸正要拍摄,一只小狗闯进镜头。毛泽东说:“康生,管好你的狗。”康生是社会部部长,社会部的任务是反特务、抓“走狗”。大家笑着把小狗轰了出去。吴印咸正按快门,刘白羽的大块头把马扎坐塌了,弄出来的动静很大,毛泽东跟大家一样,听见动静都转过头去看。吴印咸只好重拍一张。一幅珍贵的历史照片诞生了。
拍照之后,毛泽东请朱德总司令讲话。朱德针对前两次会上出现的一些思想观点和情绪,不点名地批评说:“大会第一天有人发言,他不但要做中国第一作家,而且要做全世界第一作家。又说鲁迅一直是革命的,并没有什么转变。还说,我从来不写歌功颂德的文章。以我看,不要眼睛太高,要看得起工农兵。中国第一也好,世界第一也好,都不能自封,都要由工农兵批准。”
第二次会议时,萧军和欧阳山、何其芳、周扬等就鲁迅所走的道路是“转变”还是“发展”问题,发生争论。萧军认为鲁迅是“发展”而不是“转变”。朱德在讲话中毫不含糊地说:“不要怕说转变思想立场,岂但要转变,而且是投降。我是一个从旧军人出身的人。我就是投降共产党的。我认为共产党好,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我到上海找党,没有解决参加党的问题,后来到法国,才入了党。我投降无产阶级,并不是想来当总司令。后来打仗多了,为无产阶级做事久了,大家看我干得还可以,才推我当总司令……共产党、八路军有功有德,为什么不该歌、不该颂呢?”朱老总的发言深入浅出、生动有力,受到艺术家们的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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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军
晚饭时分,暮色苍茫。毛泽东坐在窑洞前的石桌旁修改他的讲话提纲。
西北高原的夜空,星光灿烂。一些没有受邀参加座谈会的人听说毛泽东晚上要讲话,也来到杨家岭旁听。由于参会人员增加,会议改在中央办公厅小楼外的院子里开。工作人员用三根木棍架起支架,悬挂起汽灯。画家罗工柳坐在毛泽东讲话的小桌子边,他听到毛泽东拿着提纲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哎呀,这个文章难做啊。”
汽灯放出银白色的光,一群小虫子围绕灯光飞舞。毛泽东站起来,手拿一叠毛笔书写的提纲,用他那柔绵细长的湖南腔抑扬顿挫地讲话:“同志们,座谈会开了三次,开得很好。可惜座位太少了,下次多添几把交椅,请你们来坐。我对文艺是小学生,是门外汉,向同志们学习了很多。前两次是我出题目,大家做文章。今天是考我一考,大家出题目,要我做文章。我就答一下,看能不能及格?我答卷的题目就叫‘结论’。朱总司令讲得很好,他已经做了结论。中央的意见是一致的,有些问题我再讲一点……”
毛泽东态度谦和,侃侃而谈,给人的感觉是很风趣,既不指名道姓地批评谁,也不纠缠于任何具体事件,而是围绕文艺问题,着重于从理论上加以阐明。他具体讲了“文艺是为什么人的”“如何去服务”“文艺界统一战线”“文艺批评”和“作风”等五个方面的问题。
萧军在当天的日记中评价说:“夜间毛泽东做结论……这是一个值得喜欢的结论。”
《讲话》解读
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既是政治家讲文艺,又是文艺家讲政治,政治观中有文艺观,文艺观中带政治观,正可谓,金瓯一片,革命文化卓然呈现。文学事关“亡党亡国”——这话别的政治家没说过,文艺家更没想到,只有毛泽东把文学提高到事关兴亡的高度。《讲话》规定了文艺标准,传达了毛泽东把“笔杆子”与“枪杆子”相结合的奇妙思路,奠定了革命文化秩序。《讲话》是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的重要范文,它构成中国共产党文化的最具特色的一部分。
毛泽东对他在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十分在意。讲完之后,仍在不停地修改,直到一年后的1943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7周年纪念日,才在《解放日报》全文发表。如何理解这篇《讲话》呢?
——体与用。《讲话》之“体”,是列宁1905年写作的《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毛泽东让博古把这篇文章重新翻译出来,刊发在5月14日《解放日报》上。在这篇文章中,列宁提出“党的文学”的概念,指出“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毛泽东《讲话》中关于文学的阶级论、文学为政治服务、文学的党性原则等关键性立论,源自列宁的《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同时,《讲话》创新了列宁的文艺观,确立了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人民性”思想——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讲话》具有强烈的本土化取向,提出许多具体做法,属于“用”的层面。
——经与权。郭沫若评价《讲话》“有经有权”。这话传到毛泽东耳朵里,他觉得遇到了知音,高兴地说:“这道理是对的。”
“经”是必须坚守的道理,“权”是权宜之计;“经”是法门,“权”是方便法门。《讲话》中哪些是“经”?哪些是权宜之策?“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这是毛泽东《讲话》提出和回答的问题,是《讲话》的核心观点,属于“经”的部分。胡乔木说:“《讲话》主要有这样两个基本点:一是文艺与生活的关系,二是文艺与人民的关系,在这两个基本点上,《讲话》的原则是不可动摇的。”这应该属于“经”的部分。毛泽东在“普及与提高”中强调普及,褒“下里巴人”而贬“阳春白雪”,属于“权”的部分。毕竟群众文艺在整个文艺中是比较粗糙的部分,不属于精华部分,但在炮火连天、风紧云急的形势下,在以农民为主的欣赏群体的环境中,迁就民众的趣味以求普及,使得文艺发挥“群”的作用,文艺才能“有用”。这不是将高就低,不是对艺术美的反动和否定,是时势使然。按照毛泽东《讲话》指引而创作的《白毛女》,从乡民之口,经文人之手,成为舞台上的经典,经历的是由土到洋、由俗到雅的提高过程。《讲话》中的一些观点不是从文艺审美出发而是从当时的军事、政治斗争的形势要求出发,这都属于“权”的内容。
——政治性与艺术性。毛泽东强调政治标准优先。“任何阶级社会中的任何阶级,总是以政治标准放在第一位,以艺术标准放在第二位的。”“政治”这个概念,其含义伸缩性很大,既可以理解为某一历史阶段的战略任务,也可以是某个阶段具体的政治任务。毛泽东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主要是为工农兵服务。毛泽东同时强调:“我们的要求则是政治和艺术的统一,内容和形式的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
——文艺与党的文艺。毛泽东期望党与文艺之间的关系达到一种新的可能性。他说:“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如同列宁所说,是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党的文艺”概念的提出及具体的落实,终结了中国两千多年来行政权力与文化权力相分离的旧传统。
——文艺家、艺术家与文艺工作者。讲话一上来就把“文艺”称为“文艺工作”,把艺术家、文艺家、作家等称为“文艺工作者”。这是称谓的调整,也是一种位置的调整。文艺工作者必须调整角色,放下架子,做好“孺子牛”,当好革命的“齿轮与螺丝钉”。参加文艺座谈会的林默涵说:“艺术家要打碎‘艺术高于一切’的观点,到实际工作中去,并且是以一个工作者的身份真正参加实际工作。”
——歌颂与暴露。《讲话》中“引言”部分和“结论”部分都讲到了歌颂与暴露的问题,这是文学的一个基本问题,也是革命文艺队伍中产生争论的问题。毛泽东在《讲话》中说:“一切危害人民群众的黑暗势力必须暴露之,一切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必须歌颂之,这就是革命文艺家的基本任务。”“歌颂呢,还是暴露呢?这就是态度问题。”“你是资产阶级文艺家,你就不歌颂无产阶级而歌颂资产阶级;你是无产阶级文艺家,你就不歌颂资产阶级而歌颂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二者必居其一。”
讲话中,毛泽东大力倡导民间文艺、民族形式,强调本土意识,将民族形式引入文化领域……
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工农兵”“大众化”“孺子牛”“螺丝钉”“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并没有完全入党”……这些新的词汇跟新句子,猛烈地撞击着每一个文艺工作者的灵魂。作家严文井参加了文艺座谈会后,他说:“我觉得原来那一套不行了,得跟着毛主席走。”延安文艺即将脱胎换骨,诗人兴会更无前……
枣园夜宴
诗人柯仲平,高高个子,头上头发稀疏,脸上胡子茂密,还是个充满激情的朗诵家,被人们誉为“火一样的诗人”。这天,柯诗人正走在去枣园的路上,被鲁艺的男女同学围观:“给我们朗诵一首吧。”“街头朗诵,好,好。”柯仲平欣然答应。他放下手中的拐杖,把大胡子一捋,把手向空中一举,进入高尔基《海燕》的情景中。他朗诵到海燕飞到天上,就跳到凳子上展开双臂摆动;朗诵到海燕飞近海面,就从凳子上跳下来,蹲下身子用手掠过地皮……如此这般上上下下,边高声朗诵,边手舞足蹈,弄得满头大汗。他在大家的掌声中挥着拐杖向枣园走去。
毛泽东在枣园召集的会议已经开始了。
《解放日报》第四版是综合性副刊,是延安发表文艺作品的主要阵地,每周出四五期,一个月需要十五六万字的文艺稿件,刊登稿件有稿费,稿费不足时以小米代替,每千字可得两升小米,应该说稿酬不薄。可是这些天,文艺副刊的稿件供不上了。文艺座谈会和毛泽东的《讲话》,给文艺工作者带来巨大的震动,他们在反思、消化,一时间稿件少了。《解放日报》的负责人博古坐不住了,文艺部的舒群坐不住了,火急火燎地报告毛泽东。毛泽东面授机宜,如此如此……
1942年9月20日下午,博古、邓发、彭真、吴玉章、蔡畅、范文澜、艾思奇、陈荒煤、舒群等人受邀来到毛泽东的住地枣园。毛泽东的窑洞前,摆着两张大圆桌,桌上摆置碟筷、酒瓶、酒杯。客人入席。毛泽东坐东桌,面对西桌,他立身站起说道:“诸公驾到,非常感谢……今在枣园摆宴,必有所求。所说者何?且听我一一道来——”
(一)《解放日报》第四版稿件缺乏,且偏于文艺,除已定专刊及由编辑部直接征得之稿件外,现请下列各同志负责征稿:
荒煤同志:以文学为主,其他附之,每月12000字。江丰同志:以美术为主,其他附之,每月8000字,此外并作图画。张庚同志:以戏剧为主,其他附之,每月10000字。柯仲平同志:以大众化文艺及文化为主,其他附之,每月12000字。
柯仲平急慌慌跑来,嘴里说:“认罚认罚……哈哈哈12000字……领旨领旨……荣幸之至。”话语与笑声混合在一起。
毛泽东问:“大胡子团长又被围观了?”
“《海燕》《海燕》。”柯仲平嘴里说着,做出一个海燕展翅的动作,滑翔,收起“翅膀”,落座在一个空位上。毛泽东看过柯仲平在舞台上朗诵表演《海燕》,也曾经坐在延河边的草垫上听他对大众朗诵。
范文澜同志:以历史为主,其他附之,每月12000字。邓发同志:以工运为主,其他附之,每月8000字。彭真同志:以党建为主,其他附之,每月15000字。王震之同志:以戏剧为主,其他附之,每月5000字。冯文彬同志:以青运及体育为主,其他附之,每月12000字。艾思奇同志:以文化及哲学为主,其他附之,每月10000字。陈伯达同志:以政治、经济、国际为主,其他附之,每月12000字。周扬同志:以文艺批评为主,其他附之,每月10000字。吕骥同志:以音乐为主,其他附之,每月5000字。蔡畅同志:以妇运为主,其他附之,每月5000字。董纯才同志:以教育为主,其他附之,每月8000字。吴老:以语文为主,其他附之,每月5000字。
以上共149000字。
(二)各同志担负征集之稿件,须加以选择修改,务使思想上无毛病,文字通顺,并力求通俗化。
(三)每篇以不超过4000字为原则,超过此字数者作为例外。
(四)如每人征集之稿件满12000字者,可在第四版一次登完。但编辑部可以调剂稿件,分在两天或三天登完,并不用专刊名目。
(五)如有不合用之稿件,由编辑部退回负责征稿人,再行补征。如由编辑部作重要之修改,则应与征稿人商量一下。(《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
毛泽东的声音跟着目光,目光和着声音,按人头逐个地分派任务。
“办好党报,党内同志人人有责,责无旁贷。俗话说,吃人口短。俗话又说,吃人一口,报人一斗。我敬诸位学人、党人、大笔杆子之人……”毛泽东说着,端起杯,高高举起。他用的是左手。众人知道,这一年多来,他右手有疾,几乎抬不起来,举不起来。主席左手敬酒,众人右手举杯响应。
响应之后,谈文论艺,吟咏唱和,酒兴勃勃,你一杯我一杯,一杯复一杯。有人说:枪杆子、笔杆子,干革命得靠这两杆子,干杯!有人说:好你个博古,你竟然挟主席以令我等为你熬油写稿……罚酒!博古善饮,酒量也大,他一饮而尽,以笑作答。
众人领受任务,酒足饭饱,大都摇摇晃晃地离去。
新月明亮。座位上只剩下毛泽东、柯仲平、舒群。
老柯是个性情中人,人称之“诗圣”“酒仙”。毛泽东喜欢老柯这样个性鲜明的人,一挥手叫来警卫员,送来三只土碗,他给柯仲平、舒群斟满,也给自己倒满。
“老柯,大舒,酒逢知己千杯少……”
老柯接话:“话不投机半句多。”
一个湖南乡音,一个云南土味,对接如流,合璧如绘。
“老柯,你带个剧团,常年奔波他乡,辛苦了。喝吧,这是慰劳酒。”
“感谢主席,主席拿《论持久战》的稿费,三百块钢洋呀,支持我搞起这个剧团……”
“文艺座谈会上发言的人,讲得最生动、最富有内容的同志都是长期在工农兵中生活的,尤其是从抗战前线归来的文艺战士……当然包括美髯公老柯……”
“……主席给的钱,买来了布幕、汽灯等道具,剩余的我藏在我的围肚里,一刻也不离身……后来围肚成了虱子的窝……”
老柯豪爽,话越来越多,乌黑的胡须衬着恣意大笑的面容。他接着唱起了民众剧团团歌:“你从哪搭来?从老百姓中来。你又要往哪搭去?到老百姓中去。我们是来学习老百姓的宝贵经验,你看老百姓已经活了几千年,几万年。我们是来动员老百姓抗战生产,你看老百姓的力量深无底,大无边。我们是来吃老百姓的奶,我们是来为老百姓开垦荒山。在民主的边区,我们自由地走去走来,我们要叫胜利花开遍,花开遍,在荒山!”
毛泽东听柯仲平把团歌唱完,说:“民众剧团舞台上的那副对联我也喜欢,‘中国气派,民族形式,工农大众,喜闻乐见;明白世理,尽情尽理,有说有笑,红火热闹’。”
“横批是‘团结抗战’。”柯仲平抢着说,“这都是毛主席说过的。我记得那是1938年5月,毛主席对我说,‘群众喜欢的形式我们应该搞,但就是内容太旧了,应该有新的革命的内容。’这些年来,我们就是按毛主席说的做……”
“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咱们的民众剧团过来了。”毛泽东用信天游的调子哼唱一句,接着说:“在乡村演出,可听到过老百姓说过哪些意见,对共产党的意见?”
“老百姓都说共产党的好话,今年一开群众大会,就喊‘毛主席万岁’……”如果你不打断老柯的话,他会一直绘声绘色地说下去。
月明如水,哗哗流过的是不远处的延河。舒群见夜已深,老柯微醉,悄悄地趁着月光写个纸条:毛主席还在陪着,咱们快快喝罢走吧。他将纸条叠起来,看毛主席不注意,悄悄地把纸条从毛主席的腰背后递给老柯。
出乎意料,接纸条的是毛泽东背过来的右手,那只患有严重风湿的右手。
毛主席依旧左手端杯,依旧谈笑风生,他不动声色,不看纸条,随手把舒群的纸条丢在一边。舒群尴尬,老柯全然不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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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文艺座谈会纪实(之一)

监制:皮钧终审:蔺玉红审校:张斯絮 刘晓 刘博文编辑:于丹 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