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老七十大寿之日,儿子、儿媳们都没来。 大儿子万晓说忙,二儿子万海也说忙,三儿子万清说儿子生病。

其实万老心里有数,来总不能空着两只手吧?不来就不来吧! 他买了只烧鸡,就着半瓶白酒,细嚼慢咽起来。

鸡肉香了一屋子,他却没吃出香味来。

天黑了,西北风呼呼地响个不停。有人敲门,万老放下筷子,起身去开了门。来人是他老弟兄陈老。

老弟兄俩年龄相仿,又是同乡同村人。陈老的老伴死了有十来年,万老的妻子也很早就病殁。

万老忙让坐,并说:“坐,坐,我们两个老头算是有缘。 ”说着拿了个酒杯,抓起酒瓶,笑着问,“你猜,今日是什么日子?”

陈老从包里拿出一瓶人参酒,嘿嘿直笑: “你来这世界之日! 怎么,没说错吧?”

万老大为感动。

陈老忽然又惊诧地问:“你儿子都没回来?”

万老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他们忙,忙。”

万老的不悦没逃脱陈老的感觉。

酒到微醺,醉眼相视,两人又喝起才沏的茶水醒酒。酒性渐 逝,陈老精瘦的猴脸闪现古怪的笑意: “万兄,要不要小弟帮 忙?”

万老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似的:“你能帮我什么忙?”

陈老悄声说了一番,万老听后大惊失态, 慌忙朝陈老摇起双手,迭声说:“万万试不得,万万试不得啊!”

陈老指着万老鼻子:“你只要把我的话吞进肚子里消化掉,装聋作哑,权当自己上了年纪都不记得就可以。你答应我?”

万老朝陈老尴尬地点了点头。陈老这才放心,起身告辞。

万老的长子万晓,这天下班兴冲冲步入家门,妻子小芳正忙着做晚饭,万晓走至妻子身后,一脸严肃地说:“芳,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会高兴极的。”

小芳盛起锅里的菜,不耐烦地说:“吊啥胃口?总不是加工资吧。”

万晓压低嗓门悄悄说:“陈家二叔还记得哦?”

“噢,矮矮瘦瘦的老头子,住在前街路的那个。”

“是的。今天上午他打电话给我。他说要见面谈。我上班溜了出去,到公园同他碰了头。

陈老头子告诉我,我爸曾有一只首饰箱,几十年前,原来的大房东孤老头托他保管,慌乱中,我爸将首饰箱转到陈老头子手里。我爸忘了,大房东孤老头死了,现在陈头子要物归原主,还给我爸。我爸不要……”

小芳越听眼睛越亮,却也有几分怀疑,但又经不起首饰箱里那些值钱的东西的诱惑,禁不住脱口而出:“有多少东西?”

“听陈老头子讲,价值人民币四五十万。”

“四五十万?”小芳圆睁着眼,她惊喜地转身望着丈夫,“东西呢?”

“在陈老头子手里。他叫我保密,一旦两个兄弟弟媳妇知道了,要平分的。”

“那么一一”小芳很着急,催他快点说。

万晓将陈老后半部的要求完完整整告诉了小芳。

小芳说:“我俩要抢在你两个兄弟弟媳妇的前面。”

万晓知道妻子是个急性子,所以一再叮嘱:“陈老头子一再关照,当我爸的面不许提首饰箱的事,一旦提了,让爸觉察出我们去看他的动机,这事就要泡汤,记住!”

小芳白了万晓一眼:“你当我是傻子啊!”

这天夜里,夫妻俩睡不着,反复讨论研究对策,如何才能博得父亲的信任和得宠。

翌日,陈老采用同一个方式,同一个地点与万老的二儿子万海碰了一次面,说了同样的话,并关照他万万不能把这事告诉万晓和弟弟万清。

万海是一惯拿陈老当亲叔叔的,陈老的话他没理由不信。与陈老分手后,万海回到办公室当即给妻子嘉妹打了电话。

他在电话里对嘉妹说:“阿里巴巴的故事听过没有?”

“小时候就看过电影。”

“嘉妹,我郑重地向你宣布一条好消息,我马上要芝麻开门啦!”

“开什么玩笑!你除了吹牛没别的本事!”说完挂断电话。

万海傻看着话筒,呆呆听着话筒里响个不停地“嘟一嘟”声,狠狠地搁下话筒。

回到家里,万海关上门,悄悄地对嘉妹说了此事。

嘉妹仍是不信。

万海发誓赌咒:“骗你不是人养出来的!如果你再不相信,爸给我的一份你一点也不要,要了不是人!”

嘉妹毕竟挡不住这诱惑。这天夜里,夫妻俩按捺不住这种突然而至的喜讯,都睡不着了。

万海问嘉妹:“我爸是真糊涂了还是装糊涂?”

“我看你爸是装糊涂。亲生父子这事藏匿这么多年也真够功夫的。我曾听人家说‘越穷越大方,越有钱越小气’。”

“这话有道理!”万海联想到了父亲,父亲总是称自己没钱。“嘉妹,你掂量掂量,在儿子中我是老二,上有哥下有弟,按一般规律,做父亲的最喜欢哪一个?”

“最小的儿子。”

“你自从认识我以后,你觉得我爸对我的态度,比大哥还有三弟有没有特别好的时候?”

嘉妹追溯了一会往事:“没感觉出来。我觉得你爸对你们弟兄三人一视同仁,我们结婚,你说爸给了五千块,给他们也是五千。”

万海说:“其实私下里我爸塞给我5千元,他认为我去外地工作,吃了不少苦,多给5千元也是他的一片心意,我想起来了,我爸对我们弟兄三个有区别,对我,相比之下多了一份同情!”

不知又唠叨了多久,两人都安静下来了,夜色愈加浓重。

陈老对万老的小儿子万清也是用同一办法,连交代的话也原原本本

万清才结婚半年多,婚房是女家的。

同陈老分手时,万清很激动,握住陈老的手再三表明:“小时候爸最喜欢我,现在我住这么远,交通不便,没时间照顾爸爸,我想他会原谅我的。希望爷叔帮我说些好话,我会重金感谢你的。”

陈老起先听听还微笑,直至最后一句,像刀刺在心口,笑容在脸上消失尽了,严肃得令人生畏。

万清走进丈母娘家,等爱兰的母亲去灶间的空当儿,万清贴在爱兰耳朵,悄声说了下午与陈老见面和陈老说的关于首饰箱的事。

爱兰兴奋地抱住万清:“里面有多少黄金首饰?”

“大概估计有价值四五十万人民币,而且都是老货!”

她两手勾住万清的头颈,撒娇起来:“我要先拣一套耳环手镯项链戒指,答应我?”

“我怎么会不答应你呢!”

“我最怕你爸搞平均主义。都是儿子,待他好坏都差不多。嗨,我想起来了,这次你爸七十寿辰,我们都没去。”

万清急了:“怎么办?

爱兰想了良久,忽然说:“补救的办法还是有的。改日,我俩一起去,多拎些礼物,比如你爸喜欢喝白酒,抽烟,另外冬至已近,多买点补品去,以表示补过的态度。你看……”

“好!这办法好极了!使爸觉不出来我们另有意图。”

“这个动作要抢在你两个哥哥的前头,让你爸觉着三个儿子中你最孝顺他老人家。”

这是个星期天,也是陈老召见万家三兄弟后的第一个星期天。

一贯很冷落的万家门庭,今日忽然迎来了长子万晓和妻子小芳,大包小包拎着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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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晓放下满满两袋东西,坐定下来,关切地问:“爸爸,近来身体怎么样?本来我在你七十大寿那天想来的,实在忙啊,所以我对小芳说,这个礼拜天无论再重要的事也要搁一搁,来看你。”

说完便打开打来的礼品,拎出两瓶人参酒,又拿出几大盒营养品,又从妻子包里取出一盒双支人参,足有大拇指般粗。

万晓说:“这是小芳送你的。”

万老望着儿子媳妇,眉开眼笑:“难得来,我去买点小菜。”说着就起身去取菜篮。

小芳抢先夺下篮子:“爸,你年纪大了,行走不便,还是我来。”

万晓趁机说:“爸爸,让小芳去,她很会买小菜。”

万老摸出皮夹子:“钱我给你。”

万晓拉住他:“天下哪有父亲与儿子算账的。”

万老只好作罢,把皮夹子放回口袋。

此时,万海同嘉妹打扮得漂漂亮亮,拎着好多东西走进巷子里,在邻居的目光中自豪地走向自己家门。

万海同嘉妹的到来,万晓是没想到的。莫不是他们也知道了这只首饰箱?

他起身同万海、嘉妹打招呼。

嘉妹笑说:“怎么,大哥一个人来?”

万老抢先说:“小芳去菜场了。”

“怎么——”嘉妹一脸惊喜,“大哥准备请客?碰上啥好事了?”

万晓很尴尬地笑话:“你就对请客感兴趣!”

嘉妹脱去大衣:“为你高兴啊!”

万老不参与子女们的逗嘴。

万晓问万海:“今天怎么有空了?”

“今天再忙也要来,因为爸的70寿辰没赶来。今天补上。”

配合很默契的嘉妹从包里拿出二盒四根人参,比万晓送爸的大一倍,嘉妹还拿出几盒营养品,一条香烟,一箱酒。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价格,都比万晓带来的礼物翻了一倍。

顿时,万老床上五彩缤纷。

万老满脸笑容,说两个儿子:“你们自己经济也并不宽裕,花这么多钱干啥!”

万海和嘉妹坐在万老两旁,问长问短。嘉妹见万海向外噘嘴,旋即起身对万老说:“嫂子去菜场多长时间了?”

万老答:“有半个小时了。”

“我去看看。”

嘉妹出了门口,房间里剩下父子三人。谈天说地却都不提此事,也不提陈老。

没过片刻,万清同爱兰走进巷子,而且是开车来的。他们没料想到万晓、万海两家捷足先登。两人走到门口才在一阵慌乱中调整自己的情绪。

进门后,映入他俩跟帘的是床上这么多孝顺物品,不过,他们暗暗感到得意的是,自己花了近千元钱,足以超过两位兄长。

爱兰还没入座就将包里的东西一一拎了出来。

她对万老说:“这是你很想尝尝的茅台酒,这是特地去商场买的中华香烟,这是……”

还嗲声嗲气地对万老说:“爸爸,你七十大寿那天我家正巧有客人,实在走不开,你原凉万清和我吗?”

万老笑眯着眼:“我能责怪你们吗?都有家,忙不过来,做爸的心里懂。”

万老怕万晓、万海难堪,故意这么说。

万清同两位哥哥寒暄一番后,点了一支烟,有滋有味地慢慢地吸了起来。

爱兰问万晓和万海:“二位哥哥,嫂子怎么没来?

又是万老抢先开口:“都去菜场了。”

“去菜场了?我也去。”说完扭动两条细长的腿出了门。

约过半个多小时,三妯娌嬉笑着拎着鸡、鱼、肉、蔬菜来到家门口的水池旁,她们个个挽起袖子,杀鸡拣菜。

万家又显现出当年的蓬勃生机。

事后,陈老一一同万晓、万海、万清通了电话,希望他们持之以恒,至于首饰箱必须要等万老死后才公布,因为重要的是遗嘱。

三个儿子三个媳妇经常来看万老,有时也碰到陈老在场,但都不提首饰箱的事。

有一次万晓看望父亲后回去,小芳劈口就问:“老头子身体如何?”

万晓说:“躺了2天。”

“什么病?”

“感冒。”

万海看了父亲回去,嘉妹也急不可待地问:“看样子还能挺多久?”

万海沉着脸:“只是着了点凉。”

万清同爱兰得知父亲病倒,也来看望他,见他只是着了点春寒,扫兴而归。

陈老陪伴在旁,全看在眼里。

人上了七十这年龄的临界线,身体状况日渐不佳。

翌年,天刚入冬,万老真的病倒了。医生会诊的鉴定书上写明:胃癌后期,生命期还剩半年。病变急剧的话,也许逗留这个世界还剩三个月的光景。

儿子儿媳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也许等待得太久了的缘故,这些人都有点激动。

三个儿子轮番值班,医院、家里、厂里来回跑,都累得精疲力竭,常言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而万老三个儿子,包括三个儿媳,却被同房病人家属们称誉为孝子贤媳。

陈老也常常来看望万老。一日,等儿子走开的空当儿,陈老握住万老的手说:“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你放心。”

万老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陈老的手不放,深陷的眼窝里涌出二串热泪。

一天,万晓趁床口无旁人的时候,轻声对父亲说:“爸爸,你遗嘱写好了吗?”

万老点点头。

“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万老摇摇头。

万晓看出来,父亲对自己是满意的,他会在遗嘱中怎样写呢?

万海值班时,趁没人,也把嘉妹教好的话忍不住说了出来:“爸爸,你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万老声音很轻,说:“落叶归根,把我同你妈的骨灰盒送到乡下祖坟上埋了。”

万海点点头:“爸爸你放心吧,一定按照你说的去办。”

万老点点头闭上了眼。

万海又说,“爸爸,你遗嘱写了吗?"

万老微微睁开眼,望着儿子,“写了。”

万海放心了。

轮到万清来值班,爱兰不放心,也坐在一旁。

万清望着父亲瘦如干柴的脸:“你有啥话对我说吗?”

万老定睛地望他一会,气急微弱地说:“都同你两个哥哥说了。”

万清急了,既然同两个哥哥说了,怎么没对我说?他急忙问,“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要走了……”

万老终于走了,享年七十二岁。

立有一张遗嘱,上写:

敝人魂归西天,乃是天命,望儿子、儿媳、老友节哀。室内家什由陈老处理,后事料理也由陈老主持,儿子、儿媳不得有违。一切料理完毕,方可启开首饰箱。启箱地点,我和你们母亲的坟前。

启箱时间:骨灰落葬以后。

一切后事的料理由陈老张罗。等做完断七,万晓雇来一辆大客车,择日启程,去了农村老家。

为万老落葬时,陈老叫人拎来了一只旧皮箱,他把箱子放在墓前,对三对男女说:“你们父亲已毁了钥匙,现在开始启锁吧!”

万晓不费力气,蹲下身,撬掉挂锁,掀开箱盖,展现在万家儿子儿媳面前的确是一个首饰箱。6个入12只眼睛紧紧盯着这只箱子,只见万晓撬开箱子……里面除了一本已发黄的书,竟然没有别的金银财宝!

儿子、儿媳们大惊失色,你看我,我看你。

陈老也像吃惊似的,弯下腰捧出又黄又厚的书,翻了翻,翻出一张纸,仔细看了看,交给万晓说:“念吧,孩子!”

万晓以为遗产数额的瓜分全在这一张纸文上,抖着手,望大家一眼:“遗嘱:我的儿子,儿媳们,你们的父母一生辛劳,含辛茹苦将你们养大成人,本是不易,熬尽骨髓。本不想这么做,但又出于无奈。虽对不起你们,可我与你们生母会在九霄云外,九泉之下保你们一家平安,我和你们生母别无遗产,唯留下一本祖上传下的家谱,望你们谨慎保藏,遗传万代。

三个儿媳转身下山,还传来了骂驾咧咧的声音。三个儿子相视无语,哭笑不得,也垂头丧气地下山去了,

陈老下山时,只见夕阳西坠,大地像燃烧起一团团火焰。

他悠悠哉哉颠步走着,嘴里念念有词:自古来,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