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能感受到风的存在、风的力量和风的影响:它时而轻送;时而尖叫、咆哮、呼号。它有时是噪声、喧闹声;有时,它似乎在呻吟,像灵魂在痛苦中悲诉,背负着永恒的诅咒。风的能量会引起恐惧:狂风发起猛攻、席卷四周、鞭挞掀翻物体、将它们连根拔起。这就是为什么在人们眼中它代表了愤怒。除此之外,风在来去间也起着携带、运输、散播的作用。它带走水分,拨动火苗;有时又像一阵叹息、一丝轻抚,像情人的化身。

风作为西方文学经常呈现的一个对象,常被当作歌颂自然的力量、活力的象征性符号。从气象学到天文学,从战争到发电,风在给人类社会带来能量和灾难的同时,也不断改变和激发着人们对于自然的想象。

自19世纪初开始,人们逐步懂得了风,弄清楚它的成因,了解它的形成机制和它的路径。人们感知和感受风的方式也因为“随天气变化而阴晴不定的敏感内心”(moi météorologique)这一概念的逐渐形成而得到了极大丰富。

自那时起,风作为一种文学对象,不断为作家提供创作灵感。人们想象风、讲述风、幻想风的方式也逐步改变,(比如)加入了崇高的元素、德国诗歌中对自然的歌颂以及浪漫主义对风的想象;更不用说史诗对风的重新诠释,几个世纪以来,赋予了风至关重要的地位。

“风带来故事的种子,时间使之发芽。”近年来风靡多个国家的开放世界游戏《原神》让风的意向愈加深入玩家之心,剧情中的蒙德城也因此成了受风神庇佑,以风神为信仰的风中自由城邦。这样的设定,倒和约瑟夫·儒伯特(Joseph Joubert)说过的这句话一样:“我们的生活是由风编织而成的。”

在《风的历史》一书中,法国历史学家阿兰·科班通过广泛搜集了西方科学对风的研究成果,以及西方文学史、文化史围绕风的创作,描写了人类对风的认识和利用的历史。

以下内容即为书中所记述的大众文化以及文学作品之中的风。本文较原文有删节修改,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文中所用插图均来自该书。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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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历史》,[法]阿兰·科班 著,曲晓蕊 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

每一种风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

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

大众在对风的日常体验中,对遥远气团受大气环流影响形成风这一规律了解甚少。而当地的风,每一种风的名字和相关知识,却在人们中间代代相传,构成了他们对风的主要认识。研究者对此进行了仔细研究、悉心整理,每个地区都列出了记述风的详尽清单。深入了解这些冗长的研究数据难免感到乏味。

例如,儒勒·米什莱(Jules Michelet)在描绘一座山脉时,就列举了这里常年盛行的四种南风——焚风(foehn)、奥坦(autan)、西罗科(sirocco)、西蒙(simoun)。法国最著名的地域性风是密斯特拉风,它寒冷、干燥而猛烈,从北向西北方吹,在瓦朗斯、蒙彼利埃和弗雷瑞斯三地形成的三角区,阵风的速度通常会达到每小时100公里,随后在罗纳河谷的走廊中变得更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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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加布里埃尔·莫罗(Louis Gabriel Moreau),《被风吹拂的风景》,年代不详(《风的历史》内页插图

密斯特拉风对当地的自然环境产生了强烈影响。它使植被倾斜、悬崖风蚀严重,同时还使天光更加明亮。它使天干物燥,引起火灾,还会掀翻屋顶。

一般情况下,密斯特拉风会持续一到三天,随后转移到海上,可以一路吹到科西嘉岛和巴利阿里群岛。毫无疑问,就是它造成了1855年2月赛美扬号护卫舰在博尼法乔海峡的沉没。在密斯特拉风所波及的地区,乡间的建筑在设计上都考虑到了风的特性。当然,直到19世纪中叶,它也让所有风车磨坊主大为受益。

用“朗格多克风学协会”分析员让-皮埃尔·德斯坦(Jean-Pierre Destand)的话来说,地域风是领土的标志,也是本地风土的象征。它们的多样性体现为一系列与地域相关的风的名字,每种风都有着地区代表性。它们是直观的居家晴雨表,也决定了特定的空间组织形式。

通常,人们用风来标记方位,根据风来制定捕鱼、采集和狩猎的策略。因此,风经常是需要被考虑的因素。让-皮埃尔·德斯坦对寻常的风、过路风、偶尔的轻风、“小风”或“微风”进行了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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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不详,《随风而去》,1815(《风的历史》内页插图)

他列出了当地人的“风知识”“风文化”模式。风是人们日常聊天的重要话题。人们对风期待、恳求或诅咒,为它的到来或缺席感到遗憾。有时,风停息下来,会让人明显感到它的缺席。风的到来填满了空虚,而它一旦消失,会让人明显感受到它走后留下的沉默。

我们将在后面谈到,每一种风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有的风会歌唱,有的则会吹口哨,有些风比其他风带来更明显的香气和气味。所有的风都是当地风光所具有的丰富感官体验的一部分。有些风容易引发事故,开车的司机们对此最清楚不过了。如让-皮埃尔·德斯坦指出的那样,有多少地方就有多少风,就有多少种人。他曾经采访过一个人,信誓旦旦地说电视里的风不是风,因为在他看来,真正的风是天空的光线、声音、海洋或陆地的味道、它吹来的方向,这些都有着特定视觉特征。

在人类文明的婴幼儿时期,

风就在人们的想象中占有重要地位

地域风也是历史学家长期关注的研究对象。马尔蒂娜·塔波(Martine Tabeaud)和康斯坦斯·布尔图哈(Constance Bourtoire)就致力于对各种童话故事中出现的风进行分析。

事实上,在人类文明的婴幼儿时期,风就在人们的想象中占有重要地位。帕特里克·博曼(Patrick Boman)是一位在整理全法“风雨”清单的专门机构任职的专家。研究风向标的历史学家,包括让-皮埃尔·理查德(Jean-Pierre Richard),也在做类似的工作,还有专家致力于风车历史的研究。

在这方面,我们来关注一下阿尔封斯·都德(Alphonse Daudet)在童话《高尼勒师傅的秘密》中借一个村民之口说的话:以前,这周围方圆几十里的农民都会把麦子送到这里研磨,“村子周围,所有这些山坡上都盖满了磨坊,不管从左边还是右边看过去,只能看到风车叶片在穿过松林的密斯特拉风带动下转动,成群的小驴驮满了麻袋来来往往”。那些在高处风叶上的“帆布咯吱作响”,令人心中充满愉悦。“星期天,我们成群结队地去磨坊……磨坊主会请我们喝葡萄酒……这些工厂……为当地带来了欢乐和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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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科勒特一世(Jan CollaertI),《风车的发明》,1600(《风的历史》内页插图)

在一封写给M.H.德维勒梅桑(M. H. de Villemessant)的信中,提到了这本书,都德讲述了他在破旧的磨坊里一夜无眠的经历,“那晚密斯特拉风怒号不止,它那阵阵洪亮的声音让我一夜未合眼,直到第二天早上……每一阵风吹过时,磨坊上面三个残破的叶片都会发出哨音,像船上的钓具一样在风中作响,整个磨坊在咔嚓声中摇摇欲坠。残破屋顶上的瓦片飞了起来。狂风和海浪重重地砸在门上,门上的铰链哐啷哐啷发出巨响”。都德想象着被这场风暴袭击的水手,“我对自己说:也许此刻掠过我头顶的狂风也正在摇撼着他们的桅杆,把他们的帆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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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洛·霍默(Winslow Homer),《三月的联合广场》,1860(《风的历史》内页插图)

虽然地域风具有其特殊性和重要性,鉴于本书的研究主题和目标并不是编纂一份详细而乏味的名录。在接下来的几章里,我们仅会在这无数的风中列举一种或几种,以便更好地了解人们对风的体验以及它们引发的情绪。

风弦琴让风成了

名副其实的乐器演奏家

18世纪下半叶,文学作品中对于大气现象的描写呈现出爆发式增长,尤其是在各种自述作品中,如私人日记、日志、通信,越来越多地出现了对受天气影响的敏感内心的描述:我心情状态的起伏不定对应了外界天气的变幻莫测。当然,风的历史体现了这种新的敏感性。它的出现说明,从那时起人们已无法忽视自然的声音,尤其是“暴风、暴雨、飓风进入了文学领域,标志着(在孤独的主体这一模式下)人类处境本质上的不稳定性”。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一时期德国兴起了狂飙突进(Sturmund Drang)运动,在这个名称里,Sturm是指强度极高的暴风,时常伴随着降雪,因此与Drang这个含有袭击、冲动、跃进意思的词联系在了一起。

有一种乐器在这个时期出现并逐步成为潮流,充分体现了人们对风全新的关注:那就是风弦琴。首先,风弦琴是一种家具,一般认为是阿塔纳斯·基歇尔(Athanase Kircher)在17世纪中期发明的。直到18世纪末它才逐步开始在德国和英国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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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弦琴(《风的历史》内页插图)

风弦琴是一种弦乐器,风吹入其中会产生悠扬的声响。这种琴外形多样,最常见的是用一个木箱做音箱,里面沿长边方向绷着一排不同材质的琴弦。人们可以通过调弦来让它发出特定的声音,但因为风速变化会令琴弦振动频率变化,琴发出的声音也会随之改变。一句话,风因此成了名副其实的乐器演奏家。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会把风弦琴放置在半开的窗户上。这种家居风俗反映了一种群体的敏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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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弦琴(《风的历史》内页插图)

风弦琴最重要的一点是,作为被肖邦用来命名他的练习曲(OP.25No.1)、又被后世不断歌颂(例如柯勒律治的同名诗歌)的乐器,代表了风能够产生的所有声音,尤其是森林与旷野之音;其中甚至没有人类的干预。自古希腊时期以来,风神埃俄罗斯就被称为大自然的音乐家,尤其是树的乐手。18世纪末,没有诗人会忽略这种时而精妙、时而狂野的风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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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古堡中的风弦琴(《风的历史》内页插图)

“把大自然看作是一把宇宙七弦琴,甚至是一把风弦琴”,哲学家波琳·纳德里尼(Pauline adrigny)在最近出的一本书里称其为“完全是浪漫主义思想”;因此,这个主题在诺瓦利斯(Novalis)那里被发掘到了极致。1822年,歌德创作了一首名为《他,她》(Lui,Elle)的诗歌,受到时代风尚的召唤,他想将这首诗作为自然之声,最终将其命名为《风弦琴》(Harpes éoliennes),尽管诗中既没有风也没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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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埃及拱形肩竖琴,公元前1390—公元前1295(《风的历史》内页插图)

1811年(或1812年)3月,曼恩·德·比朗(Mainede iran)选择了用风弦琴来描述自己的敏锐感知力:

在孤独中我曾感到更加幸福:我的想象力和知觉的敏锐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就像风弦琴,哪怕是最细微的风的气息,也会让琴弦颤动,发出和谐的乐音。

梭罗在日记中提到了

“风弦琴”的精妙音乐

很久以后,19世纪下半叶的美国超验主义者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和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又提出了这一主题。后者同样提到了诺瓦利斯,并说自己对“宇宙七弦琴”十分敏感。1851年7月,梭罗在日记中提到了“风弦琴”的精妙音乐。他后来又多次提到这一点,尤其是通信电缆产生的声音,在他的耳中,就像是空气震动发出的声响。15那之后又过了许久,欧仁尼·德拉克洛瓦(Eugène Delacroix)在他的日记中花了很长的篇幅去讨论约瑟夫·儒伯特,并引用了儒伯特去世后被发现的手稿中的一句话:“我就像一把风弦琴,发出美妙的声音,却不弹奏任何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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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罗(《风的历史》内页插图)

让我们回到感知力和风紧密结合的表现形式。早在17世纪(当然这只是一个特例)德·塞维尼夫人(Mmede Sévigné)就表露出了对风雨异常敏锐的情绪,一想到她的女儿德·格里南夫人(Mmede Grignan)正面临着“将会把她吹倒、令她死去的残暴的南风”就感到惴惴不安。她说她讨厌布列塔尼地区的那些强风和冷风。“它们会干扰我的健康”,她在1689年7月13日写道,“尤其是会令我无故悲伤”。

《新爱洛伊斯》的读者应该记得卢梭曾无数次描写过的“塞沙尔风”,在圣普勒(Saint-Preux)看来,塞沙尔风扼杀了自然。这是一种昼间的热风,是莱芒湖(日内瓦湖)特有的一种风,从东或东北方吹来。但是,阿努什卡·瓦萨克(Anouchka Vasak)指出,“卢梭在气象现实(也就是外在世界)和主体的清晰意识之间划下了一条鸿沟”。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位第一个提出“心灵晴雨表”的作家,并没有走得更远、未能揭示上文提到的“天气与敏感内心”的全部特征。

这一点在上面儒伯特关于风弦琴的手稿中体现得清清楚楚。他梦想着“在空气中”“甚至在天空中写作”。他非常关注雨天和晴天,对气压格外敏感,这一点在他的写作中表露无遗,“其中的主要原则就是不连贯、不连续、时起时停”,也就是说,他的写作也遵循了风的模式。

不久之前我详细分析了“海滩”主题背后的神学基础。首先把对风的感知引入社会现象领域的罗素(Russel)博士,正是受到了自然神学的引导和影响:如果说暴风雨通过带动所经之处的水体上方的天气而改良空气,达到空气的净化和更新,“那么海风就是上帝专门创造出来……不仅为了推动船只”,更重要的是“为了确保水域的净化”。就这样,人们摆脱了对大海的古老想象,也摆脱了风神和水神的作用。不过,对于这个时代的旅行家尤其是对英国人来说,两个多世纪以来他们一直崇尚远游求知,渴望去意大利亲身阅读伟大的古代典籍。例如,《埃涅阿斯纪》中描述的暴风雨是至关重要的。

启蒙运动的中期,社会精英们

重新建立与自然的联系

因此,这一时期关于风的情绪是由相互矛盾的因素决定的:自然神学和经典记忆;也不要忘了詹姆斯·汤姆逊(James Thomson)和詹姆斯·麦克弗森(James Macpherson)在他们的著作中提到的崇高原则,以及对暴风雨的进一步分类命名(更晚一些)。再补充一点,早在17世纪,罗伯特·伯顿(Robert Burton)就推荐户外活动疗法来治疗忧郁。在启蒙运动的中期,社会精英们期待着平静的大海带走他们的焦虑,重新建立与自然的联系,以弥补文明带来的恶果。

在这整个过程中,风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第一要素:海滩必须清洁宜人,空气质量必须得到保证;这就是为什么布莱顿海滩在这一时期成了热门目的地,罗素博士把这里视为理想的度假胜地——安东尼·瑞朗(Anthony Reilhan)在他为罗素写的纪念文章中写道,“海岸崖壁遮住了背后的风,而迎面一直有海上吹来的有益的微风,驱散雾霾”。一年年过去,人们越来越关注空气和风的质量,而关于水的益处的讨论却在减少。健康的呼吸是最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医生在开给妇女的处方中会指定她们下午在沐浴之后去沙丘散步,让她们呼吸新鲜空气。我们还可以在同一时期瑞士医生开出的处方中看到他们对“空气疗法”的热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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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布丹(EugèneBoudin),在特鲁维尔的海滩上,1863(《风的历史》内页插图)

在英国,人们还会特别针对那些体弱多病的人提出建议,他们大多会选择到海边疗养。机缘巧合,其中一位,汤利男爵(Baronnet Townley)出版了他在马恩岛疗养一年期间写的日记。1789年,这位体感识别专家来到这里呼吸海边的新鲜空气。他特别关注空气和风的质量,每一天都试图尽可能精确地描述风对他的感官和心灵的影响。因此,根据他的说法,风可以是“愉快的”“温和的”“香气袭人的”或“苦涩的”“令人不快的”。他最喜欢的,是“海上微风”。对他来说,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是“汩汩作响”的涨潮时分,那时经常伴随着清新的微风。他散步的范围很广。起床后,他走出去呼吸“一腔清晨的空气”,寻找“随涨上沙滩的潮水一道而来的……清新的微风”;他注意到风对他的呼吸的影响;他一大早就习惯打开窗户,希望能有助于自己的食欲。

汤利男爵最爱的是凉爽的感觉。在书的最后,他唱起了一首马恩岛的赞美诗。这个身体羸弱的人在马恩岛上找到了许多安静的海湾和僻静的角落,可以避开强风,惬意游泳。需要再次指出,这些活动在这种情感策略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们意味着身体感官的整体投入,察觉气息、洞察最轻柔的风抚过时几不可闻的低语。

让我们更仔细地考察那些对天气敏感的人留下的自述作品和其中流露的情绪印记,贝纳丁·德·圣皮埃尔自然就属于这一类。在《自然研究》(Études de la Nature)中,他谈到了所谓的“恶劣天气的乐趣”,例如,外面下着大雨时,他写道,“我听到风的低语和雨的颤抖。这些忧郁的声音使我沉沉入睡,一夜好眠”。

圣皮埃尔详细描述了自己的情绪,他说:“当我看到外面下雨了,而我身处遮蔽之所,我心中人类苦难的情感就平静下来;外面刮着风,而我却在床上温暖地躺着。我因此享受着消极的幸福。”在他看来,除此之外,其中还掺杂着一些“神性特征,对这些神圣属性的领会令我们的灵魂感到如此愉悦,例如来自远方的风的低语,为我们带来对空间的无限延伸的感受”。后来,圣皮埃尔还这样描述当时画家与诗人们纷纷歌颂的一天的时刻,“黎明的曙光乍现,风的低语和夜的黑暗”。

“我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

在风、云和幽灵之间战斗的战士”

对天气敏感的人还有这一位。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在他的《墓外回忆录》(Mémoires d’outre-tombe)、《勒内》(René)以及其他游记中都提到了风对他生活的影响。他写道,“我的童年是在风浪的陪伴下度过的:我最大的乐趣就是与暴风雨搏斗”。他还记得,童年时期在康堡度过的夜晚,耳边挥之不去的“风的低语”。十七岁时,他和妹妹露西尔一起散步,“我们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听着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桠时留下的低语”。此外,夏多布里昂坦言:“我一直喜欢秋天——秋雨、秋风、冷霜。”再大一些的时候,他也会在自己房中陷入狂野幻觉,“凛冽朔风的吹拂”,他写道,“带给我欢愉的叹息”。他会走出房间到树林中去,就仿佛踏上了一次冒险之旅,“拥抱所有从我身边逃离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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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弗朗索瓦·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从风暴中撤退》,1864(《风的历史》内页插图)

《勒内》是一部小说,但我们也可以将它看成是一部自述作品。主人公刚从意大利旅行归来,独自住在布列塔尼,而艾米丽在巴黎,勒内坦言,“我在风中拥吻她”,并补充说,“激情在孤独者内心的空洞中回响,就像寂静的沙漠中回荡的风的低语和水的轻潺……”随着那句著名的“来吧,期待已久的暴风雨”,勒内大步前行,带着“激情燃烧的面庞”。他说,“狂风在我的头发间呼啸而过”“当我站在岩石上、在风中流下眼泪,泪水似乎也没有那么苦涩了”。当然,所有这些都脱离不了奥西恩(Ossian)诗歌的影响,我们将在后面详细讨论。

与风的对抗,就像表现暴风雨的音乐和眼泪一样,都是奥西恩文学的典型形象。这就是勒内在谈到“风暴月”时大声宣布的:“我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在风、云和幽灵之间战斗的战士。”

然而,读遍此类描述,天气敏感度最高的头衔毋庸置疑属于两位法国作家:曼恩·德·比朗和莫里斯·德·盖兰(Maurice de Guérin)。我曾在其他文章中介绍过前者在《日记》中对每日天气情况如下雨、刮风、晴天的准确记述。他总是被对天气的“忧虑”所困扰,天气状况决定着他的情绪,给他带来活力或忧郁。例如,1813年2月12日,“天气晴朗……温暖的南风”,第二天,“下雨。西南风(暴风雨)。我在焦虑和沮丧中醒来”,但到了第三天,2月14日,“下雨,刮风,天气温和”。接下来的三天,《日记》中都记录了风。有时候,比朗还会说明风的温度。比如,2月28日,“冷风”“内心的混乱持续存在,我觉得自己很不在状态”。

相同类型的叙述此处不再引用太多。有时,对天气的描述会更加精确:例如,1815年4月14日,天气晴,但“刮起了冷风……空气回寒,不再有春天的气息:这变化……影响了我的头脑。我纠结于此,感到痛苦,并且无法工作”。在五、六月间,比朗经常记录风的存在,无论风伴随着雨水还是晴天。他记录道,“变幻不定,大风。我一整天都很不舒服”。

日记中是否记录了风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的情绪、健康状况、专注程度、反思或冥想的状态。克劳德·里施勒(Claude Reichler)强调了比朗的多变、间歇、意识流动和不可捉摸等特征。

这些也都同样是风所具有的特征。关于这一点,有必要指出,比朗正是贝尔热拉克地区“医学宪章”的起草者,而我们也知道,风在这类文献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

如果说上文叙述展示出了曼恩·德·比朗对风的本质的敏感性,他的这种敏锐却是以隐晦的方式表达出来的。而莫里斯·德·盖兰与空气流动的关系则截然不同。在我看来,这位年轻的浪漫主义者就风对自身的影响做出了最深刻的分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用比曼恩·德·比朗更长的篇幅来介绍他。

1833年5月23日,盖兰在一封写给他的朋友雷蒙·德·里维埃(Raymond de Rivières)的信中,准确地描述了自己对天气的敏锐感知:

不幸的是,我的心灵状态会受大气的影响,这一点是稍有迹象可循的;但不管这影响多么轻微,在阴霾多雨的日子里,大气的影响对我来说仍是一个负担,而当天空放晴,我如释重负,感到内心的宁静,伴随着喜悦,驱走内心最沉重的悲哀和黑暗。

风是“从那些未知的嘴巴里呼出的强大呼吸”,对人的身体状态起着决定性作用。盖兰认为“大自然的声音如此明确地左右着我”,他说,“我几乎无法摆脱它给我带来的忧虑”。紧接着,他在下面的描述中联系到了崇高的定义:

在午夜睁开眼,在暴风雨的呼啸声中醒来,在黑暗中,被一种野蛮而狂暴的和谐所攻击,这攻击扰乱了宁静的夜的帝国,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奇异的存在;是恐惧中的快感。

盖兰和他的一个朋友还见识过“风的狂怒”。盖兰描述了他所经历的这场“奇怪的抗争”,这一体验再一次显示出此前博克(Edmund Burke)和康德(Emmanuel Kant)所定义的崇高。他们俩“站在(布列塔尼地区)一处悬崖的边缘,在风的力量和它的狂怒之下像树叶一样摇摆”。“我们的身体倾斜着,双腿分得很开,以保持下身稳定增强抵抗力,两只手用力抓住礼帽让它们紧扣在脑袋上。”“两个身高五尺的家伙……在风力摇撼中如树叶般瑟瑟发抖”,经历了“一个融合了崇高情怀和深刻想象的时刻,心灵与自然直面相对”。

莫里斯·德·盖兰在短暂的一生中,写下了无数与风相关的评论,无不显示出他强烈的天气敏感性。对此我们无法一一列举,暂且引用其中的一段,或许篇幅有些长,但它特别清晰地描述了风在这个依然稚嫩的少年心中激起的情感,这就是他对1833年5月1日天气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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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洛·霍默,《棕榈树》,1898(《风的历史》内页插图)

上帝啊,多么阴沉的天气!风,雨和寒冷……今天,我看不见别的,只看见骤雨在空中一阵接一阵翻滚,狂风推动着雨云,把它们刮成巨大的柱子模样。我也听不到别的,只有这狂风将我四下包裹,发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悲凄阴森的呼号:让人感到不祥的气息。我感到空气中飘荡着灾祸与不幸,撼动我们的居所、在每一扇窗户前大唱丧曲。这风,无论它是什么,在它以神秘的力量令我心生悲怆之时,也撼动着外界自然,不只凭借它的物质力量,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谁又知道,我们是不是已经弄清楚了所有元素之间的关系和彼此的相互作用?透过窗户,我看到风猛烈摧残着树木,令它们绝望……在这些日子里,我从灵魂最深处、从它最私密的核心、最深刻的本质中,体会到一种奇异的绝望:就像被遗弃在没有上帝的黑暗之中。我的上帝啊,我的静休怎么会被空气中发生的事情改变,我心灵的平静就这样被风反复无常而左右……我变成了这吹拂大地的气息手中的玩物。

我开始觉得,莫里斯·德·盖兰的作品被公众不公正地遗忘了,它们和维克多·雨果的小说一样,是所有描写风、描述风对自然和对心灵的影响的文学中最迷人的作品;不要忘了,在这些文字中,曾提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它将风塑造成了一个看不透的谜。

原文作者/[法]阿兰·科班

摘编/安也

编辑/张婷

导语校对/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