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站在岔路口的小镇青年:十个改变命运的残酷抉择》,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半小时前,女孩被 120 送来,面色苍白一言不发,身子下的白色单子沾染了大片血迹。

初步检查的结果让所有人万分震惊:女孩肚子里有个 9 个多月的胎儿,已经死了。

这是妇产科医生最怕遇到的情况——与子宫相连的胎盘如同大树被连根拔起,每一处都在喷血,被掐断了营养源的孩子如同果子般掉落。

少女母亲全身的血液流失近 2/3,而腹中死胎停留时间越长,释放的毒素会让止血更加困难,她随时会没命。

不经意间,我扫到微信对话里患者的年龄——15 岁!

15 岁?是不是系统出了问题?

就在这一瞬间,我脑子被问题塞满了:女孩这么久没来月经,家人不知道吗?肚子都变大了,没人发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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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一问三不知,真是急死人。」会诊医生是位宝妈,非常生气。

空了片刻,刚把女孩推进手术室的师弟在群里扔下当晚——确切说是我从医生涯里最大的炸弹:

「术前谈话时,医生问女孩肚里孩子是谁的,她很确定地回答——是父亲的!」

宝妈医生说会诊时自己还很疑虑,她当面跟女孩父亲说,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简直就是禽兽,一定要坐牢。父亲还点了点头,说「是是是」。

女孩叫卢小颖。

我端着手机等了一个多小时,师姐回复:「手术结束,止住血了,全身的血基本换了一遍。」

小颖的命保住了。我长舒一口气,放下手机。

但更多问题向我涌来:这是怎样的家庭,父亲能对亲生女儿下手?她母亲就能纵容老公兽性大发,为所欲为?小姑娘为什么能接受了这种行为?她不害怕吗?

这时,师弟又加了一句新内容:「听说女孩妈妈有精神分裂,还在吃药控制。」宝妈医生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小姑娘会不会也有精神问题,在这胡言乱语?」

这个周末的夜晚,围绕着惨烈的少女妈妈,震惊的信息与疑惑多得让我喘不过气。

凌晨 6 点,师姐发了条朋友圈,四张检验结果,隐去身份,配上四个字:一夜未眠!

女孩的病情没有继续恶化。

我留言:辛苦!我来接班。

然而就在女孩住院的 13 天里,围绕她的 4 号病床,父母、亲戚、社区工作人员、警察、记者,包括我们医生轮番出现。

事后想来,如同一幕幕话剧,聚光灯打在小颖身上,更打在这些人的脸上与心里。

第二天一早,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我远远看见小颖。

她直挺挺地躺在重症监护室的 4 号病床,身上连着监护仪,插着中心静脉管,盖着厚厚的被子。

黑着眼圈的师姐提醒我:「注意子宫收缩,盯一下复查结果,必要时还得输血。」

师姐刚迈出办公室,转头叮嘱,「她爸爸看面相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们要保护好自己。」

我打开病程记录。小颖不记得上次来月经的时间,她 220 斤重,怀孕时食量大增,家人一直以为原因是她吃得太多。

如果不是肚子痛来医院,根本没人知道小颖怀孕。

查房时,我第一次走近小颖,尽管有准备,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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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掀开被子观察有没有出血,她竟浑身赤裸。庞大的身体让我想起米其林轮胎的吉祥物,一双胖嘟嘟的小手放在身体上,指甲缝里布满黑泥。因为腹部隆得像座小山,我甚至以为她还是孕妇。

小颖脸蛋圆润但嘴唇苍白,眼神空洞,面无表情,一头杂乱的长发,完全没有孩子的天真。

我再次产生了和宝妈医生一样的怀疑:她真的只有 15 岁吗?如果母亲有精神问题,她是不是也有智力障碍?她昨天会不会是在说胡话?

我急切地想验证疑问。趁着换药,和小颖聊了起来。

「昨天抢救是不是被吓坏了?」

「我躺在那,觉得你们像杀猪一样。」小颖的回答。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抢救如同打仗,讲究一个「快」字,场面难免混乱。

「你还在读书吗?」

小颖平静地回答:「没有了。」她仰头伸直脖子,想要看身上的切口。

「你还未成年,这么小年纪就交男朋友了?」我莽撞地说出心中的疑问。

小颖直勾勾地盯着我,提高音调:「我没有男朋友。」

「那孩子是谁的?」

小颖别过头,喘着粗气不说话。

我一心想帮小颖,告诉她如果默不作声,还有被侵犯的可能。

她想了几秒,转回头,盯着病床正对的大门,用手指着:「是我外面那个爹的。」

真从小颖嘴里听到答案,我换药的动作停在半空:「我可以帮你报警,不让他进来。」

「哎呦,我不想他被抓走。」小颖再次别过头。

我问她害怕吗?是被打过吗?

小颖笑着看我:「他对我很好,给我买东西吃,还跟我聊天。」

我注意到小颖缺了一块门牙,胳膊腿上有绿豆大小的疤痕。

「蚊子咬的。爷爷家蚊子好多。」她解释。

「牙齿怎么也少了一块?」

「吃排骨崩了。」

我担心小颖昨晚受到过猛烈撞击,甚至是性侵,导致胎盘早剥。问她昨晚肚子疼之前在干什么?

小颖没有丝毫犹豫:「我在吃饭。」

「那……你恨爸爸吗?」我心里默默咒骂了那个禽兽很多遍。

小颖晃着脑袋,顿了一下:「我爸爸很可怜,身边除了我没有别的女人,所以我不怕。我就想跟他生孩子。」

我一阵眩晕。悲伤、恐惧、痛哭流涕,想把父亲绳之以法,这些我设想的反应,小颖统统没有表现。

「家里人总说我像妈妈,也是笨笨的。」小颖从小被寄养在亲戚家,爸爸因抢劫入狱十年,出来后说要挣钱照顾她们母女。

听夜班医生说,小颖手术醒来后,瞪大眼睛,表情悲凉地问:「我爸爸知道孩子死了吗?他开心吗?」

我根本看不透这个 15 岁少女,分不清她哪句是真话,担心她被爸爸洗脑。

回到办公室,一见主任我就问:「这事儿要报警吗?」

主任透过厚厚的镜片瞪了我一眼:「少惹事。」

入院第 2 天的下午 4 点,探视病人的家属陆续走进监护室。小颖抻着脖子,紧盯大门。

办公室外忽然有人说自己是 4 床家属,我立即从椅子上弹起来,跨到门外,要看这个禽兽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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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理平头、皮肤黝黑,只有 1 米 6,瘦瘦小小。他穿一双破拖鞋,衣服磨烂了边,腰间别着一串系红绳的钥匙,右手拎着钱包,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咧开一嘴大黄牙:「我是小颖的爸爸,想看看女儿。」

同事很不客气地说:「小颖病情还不平稳。昨天抢救花了不少钱,你等下去交费吧。」

他叹了口气,把钱包夹在腋窝,眼睛盯着地面:「知道了,我去借钱。」

看着他我只想到「猥琐」二字,怒火中烧,小声骂了句「王八蛋」,要上去踹两脚。同事拉住我:「小心他打你。你都不知道他包里装着什么。」

我忍不住朝 4 床望。小颖半坐着,她爸爸弯下身子嘀咕着什么。

我担心他威胁小颖,假装观察监护仪指标,靠近偷听。

她爸抬头瞟了我一眼,挺起身子,摸着小颖的头说:「我先走了,你听医生的话。医药费我去想办法。」

小颖入院时几近休克,现在病情平稳了,但结合血液、尿液结果,我们断定小颖怀孕期间有高血压,很可能是血管过度痉挛、收缩导致胎盘早剥。

下面的治疗重点是降压,保护其他器官不受高血压损害,还要精心呵护切口。由于肥胖,切口有黄色的脂肪流出,迟迟不能愈合。

但小颖入院时,她爸只交过 200 元。经过 3 天手术、抢救和输血,欠费已经突破五位数。

不止是没钱治病,小颖连身衣服都没有。

入院以来,裹在被子里的她连最大码的病号服都扣不上扣子,整天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每回翻身,屁股、胸部都跟着病床晃悠。摇高床位时,她身上的被单会滑落,胸前一览无遗。

我和负责查房、开医嘱的米医生商量:「干脆在网上给她买一件超大衣服吧。」

起初她是反对的,一小时后,米医生发来截图:「这件睡裙怎么样?透气、超大码,我下单了,还加了点儿钱,加急快递。」

入院第 3 天,米医生看着缴费信息发呆。我小心地问:「她爸爸会不会欠费跑路?」

「别又扣我一个月工资。我快养不起女儿了。」米医生无奈地笑了笑。

同事也说,小颖爸爸极可能拖欠医药费,最好向医务科报备。

我觉得比报备更紧迫的是报警,却想起主任的话:「之前不也有十三、四岁的来生孩子吗?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要把社会阴暗面搞得众人皆知。」

第 3 天下午,还没到探视时间,小颖爸爸拍门大喊要见女儿。他不顾护士阻拦,已经闯入第一道门。

距离这男人还有几步远,我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他身后有个穿白色印花短袖的女人,身上污渍点点。虽然眼睛又大又漂亮,但表情呆滞,想必是小颖妈妈。

「我没钱!」男人红着脸喘粗气,抬手对我们指指点点。

他嘴里涌出一阵阵酒味,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被我们每日催费,小颖爸爸补交了两万块,看得出他非常不满。

米医生不甘示弱,挺直了身板,一字一句地说:「你的钱,一分一厘,都拿来救你女儿的命了,一毛钱都没落到医生、护士口袋里。我们已经在欠费的情况下继续治疗了。」

他放下手,降低声音说:「我想看看女儿。」

距离探视还有两小时,我将他赶出门外。

谁知关门之后,小颖爸爸又开始猛按门铃、拍门。

我拎起病历夹晃了晃,太轻太小,又冲进仪器室,捞出一根输液架比划了两下。我比他壮,真打起来应该不会输太惨。

我扫了一眼 4 号床,小颖呼呼大睡,全然不知门外发生的一切。

探视时间到了。隔壁床的病人与丈夫正在谈笑,小颖侧躺着,把被单往上拉,遮住胸口。

我在走廊楼梯口发现了她爸爸。男人坐在台阶上,岔开腿,低着头,胳膊肘拄在膝盖上。小颖妈妈伸着腿,坐在一个丢弃的塑料泡沫板上。

「家属可以探视了。」

按照规定,只允许一个家属探视。小颖爸爸伸手接过隔离衣,怒气冲冲地对妻子说:「你在这站着!」

小颖妈妈可怜巴巴地望着丈夫,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我紧握输液架,怒视着他,身后是高大的保卫科大哥。

他跟小颖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小颖看了看爸爸的背影,翻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就在医院走廊里,警察带走了小颖爸爸。

小颖的事情,是米医生上报的。因为这可能是刑事案件,医院联系了派出所。

小颖爸爸被抓后,两个警察来到监护室,身后跟着个穿花裤子的电视台摄影师。为了保护小颖的隐私,我将记者拦在门外。

同行的女记者趁乱窜了进来,我见她手里没拿摄像机,就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警察那边。

一名 50 多岁,挺着啤酒肚的警察,从口袋里掏出执法记录仪,对准小颖。

小颖揉揉眼睛,护士帮她把被单掖在肩膀后面,扶起来接受问话。

另一名警察是个大个儿,弯下身子,开门见山:「我们是派出所的。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颖。」她紧抓床单。

「身份证号和户口地址,知道吗?」

小颖摇摇头。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小颖盯着天花板,顿了几秒说:「一个不认识的人。我在路上被人打晕了,他把我拖到一个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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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旁的我和护士深吸口气,皱眉对视——小颖为什么要撒谎!

警察加大幅度俯下身子,「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手机没电了。」小颖闭上眼睛。

「我们做 DNA 检测,马上就知道是谁的,你没必要撒谎。」

小颖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脑袋说:「是我外面那个爹的。」

警察声音不小,其他病人都听见了。

「他是你亲生父亲吗?」举记录仪的警察问。

小颖点头,说出经过。情况比我想象的还糟糕,她被父亲性侵了 3 年,第一次就发生在城南的爷爷家。

「他有没有打你,威胁你?」

「没有。我经常发脾气,但我爸爸都不生气,还给我买东西吃。他每次都先跟我聊天,聊开心了才脱我裤子。」

「去年,他要把妈妈从精神病院接回家」。爸爸告诉小颖,这是最后一次脱她裤子。

警察问小颖,有没有反抗过?

「没有,我怕啊,他坐过牢的。」小颖眼睛睁大,左手揉搓起床单。

大个儿警察挺直身子:「那为什么告诉这里的医生护士?」

「我说了心里会好受一些吧。能原谅他。」小颖的口气像个中年妇女。

「你能原谅他吗?」老警察问。

小颖想都没想,深深点头:「我原谅他。」

警察问完话就离开了。被裹得严实的小颖,迫不及待地踢开被单,露出肚皮凉快。她可能没意识到,自己在经历多么严重的事情。

我有点担心,如果小颖原谅他,不去指控,他还会被判刑吗?我走到米医生身边坐下问:「你怕不怕被报复?」

「不怕,我们不能让坏人为所欲为。你会坐视不管吗?」瘦瘦的米医生头都没抬。

我自我安慰,如果那男人被判刑,出狱至少要几年后,那时说不定我都转行了,怕什么。

我发信息询问学法律的好友,如果小颖不起诉,她爸爸还会被判刑吗?好友告诉我,强奸幼女肯定会判刑。好友还发了个红包,让我给小颖买东西。

晚上 8 点,米医生发信息说,又来了 3 个警察,这次有女警。小颖的案子被移交给城南派出所了。

医调办告诉我们,不用担心小颖的费用,以救治为主,需要监护人签字,就去医调办。

我给 6 号床病人换药时,她指着小颖问:「真被他爸爸性侵了?」我默默点头,她长叹,「真可怜!」

这一整天,小颖妈妈都独自坐在楼道里。

米医生怕她走丢或被骗,当晚想让警察送她回家,但警察说,「小颖妈没攻击性,不能带走。」

我们害怕自己招惹麻烦,又担心小颖接下来该怎么办,米医生对我感叹:「真愁死人了。」

爸爸被带走调查,妈妈没有行为能力,其他家属又迟迟不见,小颖成了无人认领的孩子。

第 4 天上午,小颖正闷头大睡。终于有人来看小颖了。

她是个 60 来岁的老妇人,齐耳短发,穿松垮的花短袖,耳垂和脖子上的金饰闪闪发光。

「小颖怎么了?为什么她爸爸关机了?」

听我说完来龙去脉,老妇人开始用手擦眼角,但没流泪:「我是小颖的二姑婆,小颖 12 岁之前,跟我住在一起。」

护士帮她穿好隔离衣,一走进监护室,她就哭开了:「命苦啊。这孩子也是个傻子。我看她可怜,一直放在身边,供她上小学。」

小颖仰着头,眼睛滴溜溜地瞪着二姑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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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爸爸抢劫,坐过三次牢。」二姑婆凑过来,伸出 3 根手指。「她 12 岁时,她爸出狱,把她接走了。这么久没见面,谁知道发生了这种事?」二姑婆涕泪横流,说话像机关枪。

终于说完话,她站在病床边,指着小颖鼻子,好像在用方言说「不知羞耻」。

小颖一言不发,没表情地看着她,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她爸爸被带走了,你可以照顾她吗?」我问。

二姑婆抹着眼泪直跺脚:「哎呦喂,我也是癌症病人,去年才做过乳腺癌手术,花了几十万,我也没钱啊!」她捞起衣服要给我看胸上的疤。

「这事儿是她那个畜生爹做的。她叔叔婶婶出国的、当警察的,都比我有钱,让他们来处理。」说完,二姑婆扭头就走。

我追出去说医药费暂时不用担心,后续治疗医院会负责。我想让她给小颖送些吃的,带合身的衣服,「小姑娘不能每天光着身子啊。」

「好,我去拿!」我才看见,小颖妈妈正躲在门后,她眼睛放光,很大声地保证。

「别别别。」我怕她再走丢,赶紧请二姑婆带小颖妈妈回家。二姑婆爽快地答应了。

可之后两天,两人都不见了人影。

入院第 5 天,小颖的大姑婆来了。

她 70 多岁,一头花白卷发,棉麻短袖,黑色裤子,拎着手提包,一样的开场白:「小颖怎么了?她爸爸怎么不接电话?」

「这孩子以后怎么见人啊!这个畜生,枪毙了都不为过!」我又讲了一遍后,大姑婆握紧拳头,向下砸了一下。

大姑婆双手抱抱,弯下腰看着小颖:「你怎么这么傻,这种事都不跟人说?」

小颖直勾勾地盯着大姑婆,直到问她要吃什么,她才肯说:「馄饨。」

这天晚上,小颖出现头晕、头痛症状。为了确定是不是高血压导致脑出血,我们安排了一次颅脑磁共振。

没有家属,我只好一溜烟儿跑去医技大楼。登记护士看我满头大汗,疑惑地问:「病人是你家亲戚吗?」

我尴尬地说,自己只是经管医生,小颖没有监护人。

小颖入院第 7 天,二姑婆终于回来了。

我忍着一肚子怒火,还没开口,她先抹眼泪了:「小颖妈妈丢了!我们没精力再管这孩子了。」

「怎么不送她到家门口,或再送回精神病院啊?」

「哎呦,我家也穷啊,我有小孩子要照顾。我是癌症病人,去年才做过乳腺癌手术,花了几十万……」 二姑婆又要撩衣服。

「你们报警找人吧。」我气不过,转身走了。谁家没个生老病死,这人把「我弱我有理」挂在嘴边,却毫不在意更弱小的小颖。

我看见小颖撅起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二姑婆走后,小颖睡着了,我在办公室写病历。护士告诉我,小颖有个叔叔来「了解情况」。

我已经第三次听到这家人这么说了,却没一个人真正负起责任,照顾小颖。

小颖叔叔 30 来岁,中等个头,粉色 polo 衫,他皮肤黝黑,杏仁眼,颧骨突出,与小颖爸爸有几分神似。他脖子上挂着白色耳机,手里捏着手机,一旁站着个梳马尾的女人。

我再次重复了病情,小颖叔叔直愣愣地盯着我。「小颖是被她爸爸侵犯的!」我大声说。

他张大嘴巴,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摆手:「我兄弟只是抢劫,不可能做这种事儿。」

他说二姑婆「是个狠心的女人」,把小颖放到隔壁男人家养。小颖管男人叫后爸,那人对小颖非打即骂,让她干家务,不许读书,还拿烟头烫她。

他坚定地说,「肯定是那人欺负小颖。」

小颖的童年更多浮现在了我眼前。

「小颖就是个傻子,跟她妈妈一样,傻子的话你们怎么能信呢?」他用力攥着手机说。

我越听越糊涂,突然有些心虚,难道抓错人了?「警察做了 DNA 比对。你去问警察吧。我们医生只管治病。」现在想来,我们做正确的事,为啥要心虚呢。

听说小颖爸爸已经被带走,他深吸口气,倒退了一步,说要去派出所说明情况。

我赶紧问:「小颖没人照顾,你们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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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马尾女人打断我:「不可能!我们家还有小孩子要带,没时间照顾她。」

「我这么大年纪的人,听见这种事都觉得害臊。你们丧尽天良!」监护室门外,正要离开的小颖叔叔碰见了来送饭的大姑婆。

大姑婆埋怨我们医生报警报早了,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小颖叔叔身上,冲他发泄不满。

越来越多人闻声涌来。有挺肚子叉腰的孕妇;有牵3 岁小娃的大妈;还有人磕着瓜子来围观,瓜子皮掉了一地。

「这种家事有什么好看的。」我轰不走人群。

幸好监护室里的小颖没看到这一幕。我轻拍她肩膀,问她和叔叔聊了什么。

「他姓卢,我也姓卢,我们是一家人。他让我出院去他家住。」小颖少见地露出笑容。

我也笑了,我们这些医生护士再好也做不了小颖的「爹妈」,她最终还是要回家的。

住院期间,小颖几乎没下过床。为了进磁共振室,必须把她抬到门口的检查床,我们有点担心,这 10 米的距离,小颖能挪过去吗。

护士捂住自己的腰,说小颖从手术室转来的那晚,6 个人费了好大力才把她挪到病床上,「腰都快断了。」

「小颖,求求你锻炼一下。下来走两步。」米医生满怀期待地说,这对她的康复很重要。

我和护工阿姨站在病床两边,将小颖扶坐起来。

小颖头发杂乱,肆意搭在肩膀,有的还高高竖起,活像金毛狮王。护士找来头绳,帮她扎起丸子头。「精神多了,不过显得脸更大了。」

小颖赤裸上身,两手撑住床边,「嘿嘿」笑出来声,丸子头跟着一起抖动。

不能让她光着去做检查,护士说用床单盖着。在两人搀扶下,裹着床单的小颖在病房里慢慢地走了个来回,大家都很满意,但床单却从小颖胸前滑到了腰间。

我临时找来宽大的隔离衣,给小颖穿上遮羞。

小颖的检查报告显示:头颅平扫未见异常。我难得松了一口气,这是几天来少有的好消息。

但是,小颖需要我们担心的,远不止病情。

仿佛没有人教过小颖生活的常识。她在监护室里,总是把痰吐在地上,用过的餐巾纸也随手乱扔。

这些日子都是我们照顾小颖的吃穿,她却好像不太领情,常挑三拣四耍脾气。

米医生为小颖点了青菜瘦肉粥和小笼包。我看她在熟睡,就轻轻放在床头,嘱咐护士,一会儿她睡醒了看着她吃点儿。

食物一下午没动过。护士没好气地说:「小颖不想喝粥,想让家人送水果吃。」米医生无奈,要拿给女儿买的苹果。

还有护士特地带了肉丝面,小颖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喜欢吃面,我想吃馄饨。」

「小颖有点儿不懂事啊。」师妹说,「得有人说说她,哪能这么任性。」

我毛遂自荐,拍醒小颖:「小妞,你不要挑三拣四的,是我们自掏腰包供你吃穿。有什么你就吃什么,不然就得饿着。还有,给我把衣服穿上,袒胸露怀像什么!」

小颖睡眼惺忪地看着生气的我,轻轻点了点头。

虽然对她发了点脾气,但我还是拿了根香蕉,放在床头柜上,尽可能满足她的需求。

入院第 8 天的中午,一个蓬头垢面,裤子湿漉漉的女人按响办公室门铃,低头递来一个保温饭盒,说了句「给小颖」,转头就走。

看着女人的背影,小颖大喊:「是妈妈!」

我们冲出门外,沿走廊和楼梯寻找,人早不见踪迹了。

小颖接过温热的面条,吃了两口,撇嘴放在一旁,「不好吃。」

护士看见小颖妈妈的裤子上有血迹,像来月经了。她送来的保温饭盒,脏兮兮的,还滴着汤。小颖说过,她妈妈从垃圾堆捡东西吃。面条说不定也是从垃圾堆里扒来的。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小时候放学回家,我总能听见炒勺与锅碰撞的声音;妈妈窜进广场舞队伍中,我笑她像「小熊跳舞」,她假装生气要打我;我和妈妈听收音机里《疯娘》的故事,她帮我擦眼泪,紧搂我在怀里。

我好想再一次吃母亲煮的面,但她永远离开我了。

小颖还不能理解拥有母亲就是一种幸福。

住院一周后,大姑婆开始每天坐两个小时的车,给小颖送衣服、送饭。

每次接过餐盒,小颖狼吞虎咽地吃完,用手擦擦嘴,倒头就睡。有时,她端坐在床上,双手抱着饭盒,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脚,嘴中念念有词,再舀起一勺汤喂到嘴里。

我想小颖深深陷在过去里了,我们这几个非亲非故的医生,在医院里只能尽量多帮她一把,尽可能多给小颖一点改变的动力吧。

我望着楼下人来人往,猜测小颖的妈妈会去哪。

我打开窗户想透气,一股热浪伴随蝉鸣袭来,我赶紧关上窗,小颖挠挠头,翻个身,又睡了。

短暂的宁静被门铃声打破了。

门口有两个女人,一个穿黄色防晒服,另一个短发、年纪大些。她们脖子上挂着蓝色的工作证,手里拎着牛奶和鸡蛋。

黄衣服先开口,昨天小颖叔叔去了社区办事处,「我们代表社区来看望小颖。」

护士将两人挡在门外,说只能进一个人。

短头发说:「那不行,慰问小颖,我们得拍照留底。」

黄衣服穿好隔离衣,急匆匆地冲进监护室,叫醒正在睡觉的小颖:「我们代表社区来慰问你,你现在还好吧?」

小颖睡眼惺忪地看着两个陌生人。

短头发敦促黄衣服快拍照。黄衣服拿出手机,对小颖说:「你伸出右手去接牛奶,看着镜头笑一下。」

小颖听话地伸出一只手,托住牛奶箱子,另一只手放在提手上,十分僵硬地咧嘴假笑。短头发摆出将牛奶递给小颖的动作。

摆拍结束,黄衣服电话响了,她肆无忌惮地在监护室里大吼:「你搞不懂就把电话给医生,我跟他讲!」

这一声嘶吼,病人全醒了。一个高血压患者,血压一下飙升到了 160。

黄衣服不听劝,仍旁若无人地大声讲话,我只好将她推出门外。护士摇了摇头,小声嘀咕:「社区工作人员,就这素质?」

听短头发说,「妈妈找到了」。小颖瞬间瞪大了眼睛。

短头发眉毛一挑,「在我们努力下,她被送回精神病院了。」

小颖撇了撇嘴,按下按钮,让自己躺平在床上。

闲暇之余,不少医生、护士和护工都会教小颖生活常识。大家希望小颖出院后,能回归正常的童年。

陈护士有个 2 岁的女儿,每次她帮小颖换完液体,都像妈妈似的说:「你出院之后呢,要学会保护自己。要知道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知道吧?」

小颖抬着头看着她,嘴里嗯嗯答应。

有个 50 多岁的护工阿姨,女儿在北京读研究生,她给小颖看手机里的照片:「养好身体就要开始减肥。不要净往饱里吃,不要吃烧烤、油炸。要多锻炼身体,瘦下来,一定是个大美妞。」

小颖开心地露出小酒窝,「我沿着我家河边快步走,我可喜欢走路了。不过我要先养好身体。」

郑护士帮小颖洗过头,换了 4 盆黑乎乎的水。她叮嘱小颖:「夏天每天都得要洗澡,知道不?」

我也趁机说:「要每天洗衣服,洗完之后放在太阳下面晒。」小颖肯定地说她会洗衣服。

「你马上 16 岁了,要试着独立起来,要找事做或学本事,要养活自己。」

「他们都说我笨。」小颖挠着头说,「我做不好。」

「你不试,不去学,怎么知道做不好呢?」护工阿姨说,「扫地,洗碗,都能养活自己。」

小颖又伸手挠头,有力地点点头。

但是我有点悲观,觉得这些话语无法改变一个人。

小颖还是会挑三拣四,吃饭时只想吃肉。明明可以去卫生间,却喜欢用床边的简易坐便器。

米医生送的睡裙,一直孤零零地躺在床头柜里,小颖宁肯穿着内裤晃来晃去。

6 月 30 日,小颖住院的第 13 天。

一大早,我认真写下 9 条医嘱:勤换衣物;要减重;21 天后回来复查……最后附上科室电话,如果有什么问题,24 小时都有人接听。

换药时,我忍不住念叨:「出院后要注意卫生,尤其是勤换内裤。如果住别人家,要勤快一点做家务活。要减肥。过了 16 岁,就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小颖不理我,眯着眼睛摸切口两边:「哎呦,好痛,我肚子会不会破?」

我没好气地说:「你太胖了,刀口能长成这样不错了。」

小颖哼哼说轻点儿:「长不好就算了。」

我用碘伏棉球用力按住切口:「不能就算了!每天给你换一次药,我都能换三个人了。」

我拿出借来的松节油,把小颖肚皮上的胶布痕迹擦干净。小颖以后还要嫁人,别因为肚子上的丑疤被人嫌弃。

一切准备妥当,我开始担心,会有人接小颖回家吗?

30 日上午 11 点,小颖家人迟迟没露面。她盘腿坐在床上,忽闪着眼睛问:「姐姐,我家人会来接我吗?」

曾经趁着警察来给小颖做笔录,偷偷混进监护室的女记者却先来了。

之前宣传科打来电话,说有媒体想采访小颖。这个女记者上次用微型仪器偷拍了小颖的画面,几天后这件事就上电视了。虽然报道隐去了医院名字,给小颖打了马赛克,但我仍然很气愤。

后来女记者又探望过小颖,说要联系妇联帮忙。我对她的反感有所缓和,毕竟小颖出院以后去哪儿,正是我们的心头病。

然而这次,她带来一个坏消息——小颖年龄大,还有亲属,不符合妇联的接收要求。无意间,我听见女记者对摄影师说:「这次成不了稿。」

听到妇联无法帮忙,我乱了阵脚。

小颖伸长脖子向办公室张望。发现我们看她,又躺倒在床上,盖上被单。

不一会,小颖叔叔来到医院,他怒气冲冲地:「我们家的事,干嘛联系电视台?」

我解释,今天小颖出院,你们都不来接她,我们只能求助媒体。

小颖叔叔一直摇头说理由,「工作忙」、「家里有小孩」……总之,不能照顾小颖。

社区的黄衣服也来了。

她晃晃手里的档案袋,说来帮小颖办低保。她说,如果小颖有智力障碍,每月多补贴 2000。

我咨询过身心医学科的医生。小颖妈妈怀孕时服用精神类药物,可能对小颖智力有影响,这需要去门诊做智力量表。「不过日常交流是没什么问题的。」

黄衣服打开档案袋,在纸上画了个叉。

大姑婆来给小颖送东西,瞪了小颖叔叔一眼。我对她说:「小颖今天就出院了,您明天不用送吃的来了。」

大姑婆瞬间变脸,一把抢过递给护士的东西,大声嚷道:「那我不管了。我们家没有这种低等人,我三个孩子都是硕士,我女儿是大学老师。他爸造的孽,让她叔叔去处理吧。」

我瞬间目瞪口呆。

小颖叔叔说,小颖之前住在爷爷家。半山腰上,卫生条件极差,没有空调,不能洗澡,周围都是工地。

「那个老头子 80 多岁了,哪有精力照顾她?」大姑婆转过头,轻哼一声。

记者、社区工作人员和家属一起走向走廊的长椅,说要商量下小颖的去处。

一个身体和心灵受到重创的孩子,像个皮球一样被家里人踢来踢去。

我心情沉重地走进监护室。小颖坐在病床上,「姐姐,我家人还没来吗?」

我不想告诉小颖真相,「你先收拾好东西,等会儿就可以直接走了。」

小颖拍拍床头柜上的塑料袋,咧着嘴露出小酒窝,「我早就收拾好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没人进来接小颖。小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不敢直视她,走出监护室门外,走廊长椅那里一个人都没了。我挨个打电话,不是忙音就是已关机。

小颖反倒笑嘻嘻的,说自己不走了,「这里有人照顾我,还能陪我玩。」

医生只能治病救人,医院也不是福利院。我一拍大腿,狠心地说:「不行,你今天必须走。我们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

米医生联系了派出所。这意味着,小颖只能回爷爷家。

我朝 4 号床看去,小颖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和我们初次见面一样,我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我感到压抑,胸闷、喘不过气,欲哭无泪。我跑到楼下大树后面,大口喘气。

下午 5 点,小颖坐上了回家的救护车,穿着我送给她的蓝色短袖。

米医生说,小颖走时,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那天傍晚,医院派救护车送小颖回南城派出所,由民警送她回爷爷家,以后由社区定期监督。

小颖叔叔拿走了出院记录,再也没露过面。欠下的 2.6 万元医疗费,由医院承担了。

我想打电话问小颖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发烧?切口有没有感染?会不会来复诊?她家人却总是挂断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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禽兽般的父亲、失智的母亲、冷漠的亲人,我知道了这个少女为何会沦落到这一步。

而社区工作人员、警察、记者,包括我们医生,给她提供的帮助杯水车薪。这个 15 岁少女怎样才能跳出悲惨的循环,她会有个正常的未来吗?我不知道。

但小颖在医院的 13 天,我们很多医护人员都在尽力照顾她。其实我们给她的帮助很有限,但我希望小颖明白——她不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