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金三角》,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2009年6月的一天晚上,我正开车,猜叔坐在副驾驶,连夜赶往仰光,去处理一些事情。

深夜的山林,月亮被云遮盖,公路上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淅索的虫叫和引擎声。为了抵住困意,我边抽烟边和猜叔闲聊。

刚经过南桑的路口,忽然远光灯下出现一幅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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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没有挂牌的小货车停靠在路边,大灯忽闪,轮胎漏气,驾驶室的门开敞着。

一个人躺在地上,喉咙被划破,头往后倾倒,后脑勺倚靠在脖子上,像被切了一刀,放血的鸭子。

旁边还有几头牛,也以同样的姿势斜躺着。周围鲜红一片。

看到这一幕,我脑袋放空了几秒,右脚下意识地猛踩刹车。因为车速比较快,我和猜叔的脑袋都被带得向前点了点,给死人拜了个寿。

回过神来的猜叔立马伸手,朝我脑袋狠狠拍了几下,骂了几句。我不敢反驳,只是伸手朝前方指了指。

猜叔叫我继续开车,“你是没见过死人吗?”

我说自己是怕前面有武装冲突,问需不需要先停下来看看情况。

猜叔说是牛贩子干的事,不稀奇,“放心开。”

缅甸牛贩子是边境走私行业中,最凶悍的一股大势力。缅甸牛贩子,其实就是各个地方势力的联合代表。

走私农副产品里,其他生意都能搞到门路,唯独走私牛的生意,外人很难参与。

“牛和车子挺值钱。”猜叔手指轻点大腿,节奏一顿一顿,和我这么说。

缅甸牛的存量很大,家家户户都养,牛肉的需求量却极少,大部分民族不吃牛肉。但政府不允许活牛出口(2017年底才允许),一些地方势力就开始做走私。

牛贩子以曼德勒为中心,建立超过50个大型牛市,统一交易、运输、贩卖。走私活牛口岸在中缅边境线上有许多,但是大型的口子只有一个,木姐(缅甸掸邦北部的一个边境镇)。

开车经过木姐时,经常能在路边看到缅甸人在赶牛群。因为数量太多,为了方便区分,赶牛人会在牛角上绑同种颜色的布条。

猜叔告诉我,“走私活牛生意,就是路段控制。”

牛贩子在主要运输路线上,分段承包,各自早已划分好地盘,像之前看到的死人,多半是不懂事的家伙偷活儿。

牛贩子对行业外的人零容忍,见到就杀——杀牛也杀人。

“就这几头牛,犯得着吗?”我觉得有点意外,缅甸牛卖的便宜,只要不是五年以上的成年耕作牛,千把人民币就可以搞定。

猜叔听了我的话,表情也有点意外,反问道,这几头牛不值得杀人吗?

这话不好接。车窗外的风景在倒退,也不知道刚刚经过尸体的轮胎,有没沾染血迹。

猜叔忽然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在金三角贩毒杀人都可以碰,千万别去碰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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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光回来后一段时间,猜叔打人用力过猛,右手小拇指骨裂,开不了汽车。他见我那几天不需要送货,就说陪他去孟瑙,参加一场婚礼。

婚礼的主人,就是当地最大的牛贩子。

金三角的山路大多是泥土路,下过雨后显得泥泞,车子摇晃的厉害,但是经过万森,转进入小道后,忽然出现一条水泥路,路面平整。

“这地方是谁管的啊?”我对当地势力肯花钱修路,感到惊奇。

猜叔说这是婚礼的主人出钱修的。

修路的家伙叫做艾梭,很普通的缅甸名字,大概40多岁,虔诚的佛教徒。他自己的日子过得像个苦行僧,但多年来修路、建佛塔、很受附近村庄的人爱戴。

他掌握的活牛运输生意,也解决了很多人的生计问题。

艾梭结婚十二年,十二在佛教里代表缘起缘灭的因果轮回,因此他特意邀请亲朋好友,据说是为了弥补当年没有婚礼的遗憾。

“这家伙还挺浪漫的。”我和猜叔笑着说,金三角很少有人这么做。

缅甸法律没有明确规定婚姻制度,这导致风俗各异,婚姻混乱。男方有钱,还能终身只娶一名妻子,在缅甸是一件受人尊敬的事。

猜叔点头,说艾梭是个忠诚的人。隔了一会儿,他又说,“和我一样。”

我们说着闲话,车子就驶进艾梭所在的村子。

还没到村口,就看到道路两边有一排排的缅甸牛,通体雪白,毛发锃亮,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每头牛的牛角挂着金色铃铛,牛身绑有彩带,各种颜色,非常漂亮。

间隔几头牛的距离,就有一名端着枪,穿着军服的民武军人站岗,对我们握拳敬礼。我们的车速慢,军人站着缓缓转过身子。

每一辆车都受到同样的礼节。

“艾梭排场好大的啊。”我悄悄对猜叔说道,在金三角具备这种素质的军人,只有大势力的属下。

猜叔哈哈笑着,没说话。

车子刚进村口,又看到一辆牛车。

领头的牛比一般牛高出一大圈,牛身穿衣服,四脚套绸缎,牛角用翡翠和金器装饰,牛尾巴绑有几个纯金打造的小铃铛,随着摇摆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见这牛实在漂亮,就摇下车窗,想要伸手去摸一摸,但是被猜叔狠狠骂了一句,他说这是艾梭供奉的神牛,不允许别人触碰,神牛是势力大的牛贩子的标志。

“碰了会怎样?”我缩回手,有点不开心,觉得一头牛有什么了不起?

猜叔叫我看看守在神牛旁边的四个军人。他们把挂在脖子上的枪,举了起来。

我识相地把窗户关上了。

猜叔和我说,一会儿见到婚礼的主人艾梭,记得过去握个手。

“啊?”我开始以为是这边的习俗,但是猜叔很快告诉我,“这家伙的运气好,去沾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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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业内的人都知道,艾梭是个非常幸运的家伙。他在多年前进山的时候,在山林深处发现过一只“神兽”,貘。

貘的数量非常稀少,以前只在缅甸南部发现,全国也没有几只,缅甸人把貘看作好运的象征,随着貘的数量越来越濒危,被看作神兽。

在这片区域发现貘,还是第一次,在艾梭找到貘之后,附近的村庄掀起进山找貘的热潮,但再也没人发现这种珍贵的动物。

“就好像上天送给他的礼物。”猜叔的语气略带着羡慕。

被找到的貘,是不可能被普通人持有的,要么就是交给国家,要么就是送给地方大势力,以换取酬劳。

艾梭发现的那只,还在幼年期,黑白分明,卖相极好,是高级的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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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梭本来只是个贫穷的农民,但因为把神兽献给了掸邦最大的那股势力,得到两个选择:要么是一大笔钱,要么是负责孟瑙附近的治安。

艾梭因为怕被人“借运”,选择了后者。

“借运”在中国可能是个念想,而在缅甸,这是现实。有缅甸人中了彩票,被同村的人杀害,埋在床下,只为了借一借运气。

艾梭负责孟瑙周边治安之后,他的运势又来了。

90年代末期,金三角的贩毒势力冲突趋向平稳,艾梭能安稳收取各种过路费。

2000年后,又碰上边境走私牛生意兴起,艾梭躺着都在赚钱。

起初走私生意并不顺畅。因为缅甸牛是驼峰牛,背上有单个凸起,和中国牛外表差异大,很容易被边境查出。

边境中国商人的智慧帮助了艾梭。

他们把缅甸牛和中国牛进行交配,投入一些资金,规模养殖一批杂交牛。之后,再把这些牛半卖半送给边境的农民,用来耕作。

过了两三年,单纯从外表已经不能区分两者区别。活牛走私数量暴增。

似乎自从发现了貘,艾梭的好运就从未停止。

猜叔和我比划着貘的大小,说貘因为和猪长得像,性格温顺,遇到人只会跑,早年是被人宰着吃的。

“现在所有势力却规定,绝对不能杀害。”猜叔说着就轻笑出声。

“为什么啊?”我觉得有趣。在走私野生动物猖獗的缅甸,竟然有不能猎杀的动物。

猜叔摇摇头,说他也不清楚,可能数量少了,就成了吉祥物。

“猪牛羊的命,总是便宜些。”猜叔问我明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看着猜叔,认真地点头,装出思考的模样。

大概这些动物投胎的时候,不像貘和艾梭那样走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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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梭人不高,也不壮,黝黑精瘦,脸颊凹陷,标准的缅甸人外貌。因为是婚礼,他穿金戴银,十分奢华,但他人看起来比较平和,不像个杀戮重的牛贩子。

我和他打了声招呼,艾梭的中文不太好,是用缅甸话回复的。说完,他可能是怕我听不懂,又对我比了拜佛的手势。

我赶紧回了一个手势。

当天,艾梭请大家去参观他自己修建的佛塔。这些佛塔几乎用掉了他全部积蓄,个人修建佛塔是无上功德。佛塔是艾梭最看重的东西。

艾梭的佛塔不大,只有三层楼的高度。用金箔、翡翠、象牙装饰,里面供有几尊纯金打造的佛像,还有一张玉床,用上千颗的玉珠打造而成,阳光下显得灿烂。

佛塔四周有军人站岗。

艾梭牵了神牛过来,一人一牛,在佛塔前跪拜磕头。

缅甸人对牛崇拜,对神牛更是如此,神牛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要拿出最好的食物献给它,路上如遇神牛,车辆行人都要回避。

艾梭所在的村落,是不准吃牛肉的,村子里的青壮年,几乎都跟着艾梭做活牛生意,用铁和血垄断着一条活牛运输线路。

猜叔之前告诉我,在缅甸西侧接壤的印度,每天走私过来将近一千头牛。通常是经过缅甸、老挝、越南等地流入中国。

我非常吃惊,心想印度人不是把牛当祖宗供着?猜叔反问我,“有钱赚为什么不卖?”

人的信仰,也是有价格的。

一起拜佛的人都在用缅甸话念经。我不会,只能用中文小声嘀咕“阿弥陀佛”、“恭喜发财”之类的话。拜的时候跟不上节奏,总是别人起的时候我低头,我抬头的时候别人落,惹得猜叔白了我两眼。

在人群中,我看到艾梭的老婆。

她长得粗壮,皮肤泛黄,穿一身浅色的隆基。和其他人不同,她和艾梭一直把头抵在地上,没有抬起。结束的时候,我才有机会看到她的面容,脸上有淤青,被粉盖得不太严实。

艾梭并不像猜叔说的那样专一,他会出村找女人,在曼德勒有许多姑娘,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艾梭还会打老婆,打得凶。

据说,艾梭始终没有孩子,但貘是一夫一妻的动物,所以他也不能多娶,除非原来的死掉。

拜完佛塔,艾梭招呼大家吃中饭。我们一桌,艾梭的老婆自己一个小桌,她穿得很隆重,却一直没怎么笑。

艾梭信佛,桌子就都是素菜,我干嚼米饭觉得乏味,看前方有人牵着牛经过,就指着牛问猜叔,怎么连牛肉都没有?

我连说带比划,艾梭把目光转了过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见到艾梭把筷子轻轻放在桌面,伸手朝身后军人的刀袋摸去,带血槽的刀子被他拿在手上,递给我,脸上浮现微笑,用很蹩脚的中文说,“刀子,给你,杀牛。”

我第一反应是觉得艾梭好客,刚想接过来,就被猜叔在桌子下狠狠踢了一脚,小腿骨痛的厉害。他骂了一声:“滚出去吃。”

我知道自己又惹事了,只能顶着大家的目光,夹了一些菜到碗里,端着走出去。

我吃了两口就没兴趣,走到偏一点的地方,把饭菜倒在树林里。

正好被附近一个军人看见,过来朝我叽哩咕噜说了一堆缅甸话,我听不太明白,大概知道是不要浪费粮食之类的话。

我正准备找借口,就见到这家伙把军装脱下,蹲在地上,把饭粒和着泥土,笼成一堆,放进衣服里,朝着远处走去。

我盯着这军人,觉得他有毛病,刚把碗筷狠狠丢到远处,就见到有个小男孩过来。

“这是不对的。”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儿说着,还向自己脖子上,比了个手刀。他中国话说的很好。

他说这种行为在村子里,是要被割喉的。

说话的男孩自我介绍叫兰波,他个子矮小,一米五没到,军装偏大,挂在他身上是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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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饿,见兰波是小孩子,衣服的前口袋有根肉条露出来,下意识伸手过去拿。兰波立马跳开,说这是牛肉干,“在这里不能吃。”

我撇撇嘴,说他小气,吃一口又能怎么样?

兰波赶紧摇头,双手在胸前拼命摆着,说在村子里绝对不能吃牛肉。

也许见我不信,他拉着我走了几分钟,来到一处田地,指着几块写着佛经的木板,说这里埋得都是不听话,偷吃牛肉被发现的人。

我问兰波怎么上面没有写人名?

“不守规矩的人,死了不配拥有名字。”兰波看着木板,这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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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结束,宾客各自离开。猜叔没走,说要待几天,谈生意。

我住在艾梭房子的隔壁,和他的手下一起。

金三角的天黑得快,山林更是如此。我晚上呆着无聊,就想找人聊天解闷。兰波中国话说的不错,我就去找他。

除了少数需要同中国商人打交道的军人,大部分缅甸人不会中文,兰波因为脑子聪明,很小就被逼着学习。

兰波是孤儿,被艾梭收养以后,就拿起了枪,管艾梭叫“爸爸”。

兰波穿一条大裤衩,光着身子,头顶上戴着布帽。兰波特别喜欢帽子,我在他房里的衣柜见到有好多顶,洗的发白。

我把珍藏在车里的零食分了他一些。

兰波是个聪明孩子,知道什么东西该不该拿,什么话该不该说。

一开始他不肯收下零食,说会被“阿给”(缅语:爸爸)打。我把门关上,说偷偷给,他才伸手接了过去。

我问兰波,艾梭为什么要领养这么多孩子?

兰波想了很久,忽然瞪着我问:“你是要说我爸爸的坏话吗?”

我赶紧摸着兰波的脑袋,说只是听人说艾梭人特别好,想要让他夸夸。

兰波不停鞠躬,说他误会我,让我不要打他。

“你经常被打嘛?”我见兰波的害怕程度有点过火。

兰波犹豫了一下,说只要犯错,就会被艾梭打。

在进村的时候,我问过猜叔,为什么这些军人看着年纪都不大?

猜叔说,这是艾梭的孤儿队。

艾梭出生在典型的金三角家庭。因为穷,母亲在他小时候就离开家,等他再长大点,父亲也死了。缅甸人穷,却慷慨。到了收成的时节,村子里的人会送点粮食给艾梭,勉强饿不死。

艾梭负责孟瑙的治安后,先去部队待了一段时间,回来招募村子的成年人,但是不怎么信服他,私下里说艾梭只是运气好。

为这事,艾梭特意杀了几个手下立威,把尸体挂在杆子上,每天训练的时候都能看到。

“杀的那几个,还是当年喂过他饭的。”猜叔说他和艾梭认识的早,知道这件事。

但是缅甸人挺奇怪,他们不畏惧死亡,认为这是轮回。因此这种强硬的手段,并不能解除大家对艾梭只是运气好的想法。

艾梭可能觉得还是孩子容易控制,就把附近的孤儿召集起来,供吃供喝,打枪锻炼,当做军人培养。

“他的孩子知道这件事嘛?”我问猜叔。

猜叔看着我,说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村子里很穷,这些孩子靠“父亲”才能过上不吃稀饭,吃米饭的生活。

艾梭对这些孩子还算不错。之前有几个枪法好的孩子被叫去打仗,但是艾梭觉得危险,从村里搜刮了所有财富,花了一大笔钱送礼,才出面解决了这件事。

他自己住的是两层民居,设施简陋,唯一发光的就是电灯。

但是他给手下住的房子有四五栋,全是五层的楼房,水泥砌盖。每间房里放着卫星电视和冰箱,还有一个特别大的卫生间,装修豪华。

猜叔说,没有艾梭,很多孩子根本活不下来。

就在这话说完的两天后,艾梭亲手埋了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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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一切都还正常。

艾梭说当年找到的那只貘已经快要老死,被上面的人送回来养老,他想请猜叔去看看。

开车半个小时,我们在一片围着篱笆的平地上发现了那只貘。

千把平方的范围,大型树木被砍伐殆尽,只有不高的灌木和林木,孤零零的一只貘显得扎眼。

我们没有凑近,只在远处看着。貘很大,比家猪的尺寸小一些,趴在地上不动,偶尔直起身子,找叶子吃。我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趣。

艾梭站着看了很久,临走时找手下拿了支长管枪,瞄了一眼,打在貘靠近的树木上。“砰”的一声,把我和貘都吓了一跳。

貘惊起,在树林里狂奔,来回绕着圈子,脑袋撞在树干上才停下来。

艾梭哈哈笑着,说不管多少年,貘都是这么胆小。

他又端着枪,站了很久,准星一直在貘身上徘徊,最后还是没有扣下扳机。

回去之后,艾梭把身上常年穿着的僧侣服脱下,换上一件很破旧的笼基,他说是没找到貘之前唯一的一件衣服。

他拎着水桶,拿着胶刀,一个人进橡胶林割胶。不允许其他人跟随。

在出发前,他和猜叔说,他种罂粟的技术很高,但是后来都变成橡胶,要是没有找到貘,他一辈子都得和这些打交道。

猜叔说这样的生活,“挺好的啊。”

艾梭把胶刀转了个一圈,说,“是挺好的。”

他们都知道,艾梭现在的生活,早就偏离之前的轨道很远了。他有好的种植技术,但当不了农民,他苦行吃素,却不再是个单纯的佛教徒。

当晚,半夜十二点多,我被外面的吵闹声叫醒。

我穿着衣服下楼,看到大家集中在一起,艾梭双手按着一个跪在地上孩子的头,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语气很愤怒。

那孩子半夜在佛塔前偷扣金器,被值班的同伴发现,举报给艾梭。

缅甸人偏爱金饰,大家有钱就想买金子。但是除了几个领头的军人,艾梭不给孩子工资,钱全部用来修建佛塔。

那孩子有个妹妹,十几岁,正准备嫁人,和艾梭提了几次都没有结果,就想要给她偷偷拿点金器做嫁妆,避免在夫家受欺负。

偷走献给佛的礼物,在艾梭看来,是很大的背叛和罪孽。

艾梭骂了一顿后,就挥挥手,让几个军人上前,用绳子绑住孩子,嘴里塞进一本佛经。

一开始那孩子还在挣扎,但被艾梭用小刀挑断手筋脚筋后,再不能使劲。剩下的人在佛塔旁边挖了个坑,抬着人,扔进去。

大家齐心协力,将土掩埋在上面,一点点让坑恢复原样。

我听到“嗯嗯”,嘴被堵住发出的叫声。

埋人的时候,艾梭把神牛拉在一旁,轻轻敲一下前蹄,就跪倒在地上。

一人一牛,朝佛塔磕头。

每一次杀人后,艾梭都会拜佛祈求洗清罪孽。

等到被埋的孩子只露出一张脸,眼睛瞪得很大,里面充满血丝的时候,艾梭起身,右手把孩子的脸蒙住,左手把土一点点,轻轻推过去。

整个过程大概半小时,一个生命就消失不见。

我眼里只剩下金色的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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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清晨,我还蒙着毯子睡觉,听到有响声从外面传来。我的睡眠浅,一点声响就会醒来,暗骂了两声,开窗朝外望去。

我看是艾梭的手下在晨练,知道觉是睡不成了,就洗了个澡,穿衣服准备出去。

村子的生活单调,唯一的乐趣就是和人玩枪。我耍了一阵就嫌烦,想着去哪里消遣。

刚巧看到兰波把一袋袋的大米,固定在摩托车后座。他的手掌没我一半大,缠绳子却很熟练。

艾梭像村里的大家长,每逢节日,就让孩子们给周边村子里的穷苦人家送米,结婚这种大日子,自然不例外。

我见兰波的摩托放不下米,就主动过去,说自己有汽车,可以帮忙。

兰波负责的村子不远,但是道路崎岖,加上昨晚下过一场大雨,变得更加泥泞。快到目的地时,车子竟然陷进泥坑,我想用牵引绳,但是周围找不到合适的树木固定。

兰波聪明,在附近赶了两头牛,把绳子绑在牛角上。他不用树枝抽打,只用嘴巴模仿牛叫,就能让牛帮忙。

我竖着大拇指夸奖兰波。兰波装做大人一手叉腰,一手冲我摆着。

“你怎么会对牛这么熟悉?”上车后,我问兰波。如果闭上眼睛,他刚才发出的声音,和牛叫没有区别。

兰波说牛是很好的动物,可以做很多事。

等他数完牛能做的事情后,我又问他,知道不知道艾梭做的事情?

兰波低着头,说自己知道,就是杀牛。停顿一会儿,他又说,也杀人。

还没等我有反应,兰波接着说,再长大一些,他就要和哥哥们一样,出去杀那些偷偷卖牛的家伙。

兰波冲我比划,说他见过很多死人的模样,肠子流在地上,张着嘴巴。

我有点后悔,不想和小孩子讨论这些事。

那天早上,我陪兰波一家家送米,其中有一户,印象挺深。

我刚推门进去,听着“吱呀”的声音,就看到父母和一个幼儿坐在地上,守着一盏油灯,手里的烟管,正相互传递。还没交到幼儿手上,他就开始挥舞着小手,想要争抢,叽咕叫个不停。

等拿到烟管,幼儿立刻凑近嘴里,边吸边吐,动作娴熟。

我闻味道,知道是大烟。整个房间都闭着窗户,满满的雾气,明显已经持续很长时间。

这家人对我们进门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盯着。“咕咕”的声音,从幼儿嘴里传出。

等走进些,兰波把大米放在一边后,我才发现,他们对着一个dv机,机器上闪烁着红点,正记录面前这幅画面。

我指着dv,有点疑惑,问兰波这是在干嘛?

兰波告诉我,外国有些大人,喜欢看小孩吸这个,一份录像可以卖好多钱。说完后,他就拉着我的衣袖,轻声告诉,其他录像卖的钱更多。

“他们只喜欢孩子。”

虽然兰波没有说明白,但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这一家三口对我们的到来没有反应,正打算离开,屋子里出来一个老奶奶,和兰波打了招呼后,说让我们等一等。

兰波说,这是准备做吃的给我们。

房间没有多余的凳子,兰波拉着我坐在地上,看着这家人自顾自地抽大烟。兰波用手肘顶了顶我的肚子,指着幼儿,笑着说道,这是个傻子,不抽的时候,口水就会一直流。

艾梭也给村子做过很多好事,比如不让巫医乱给人看病,这个孩子如果落在巫医手里,就会遭到鞭打,在金三角,巫医打死人的事很常见。

老奶奶给我们吃的东西简单,凉拌罂粟苗,用山里的野菇菌类做底料。大概是水土好,吃着比中国种植的要脆,没有苦味,带着点甜。

我们边吃,老奶奶边和兰波说“接苏定巴地”(缅语:谢谢)。

我对兰波说,这是早上送米以后,听到的第一声道谢。之前的那些家伙似乎习惯被施舍,一口水都没给过。

兰波摇摇头,说老人是感谢自己前段时间把dv送过来,让他们赚钱。

“这是艾梭允许的嘛?”我问兰波,因为在佛教里,这些行为是会受到谴责的。

兰波点点头,“村子周围的所有生意,只有我父亲能做。”

“你父亲真的信佛嘛?”我问兰波,带着些许怀疑。

兰波瞪大眼睛看我,说艾梭是最虔诚的佛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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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兰波敲门,说猜叔找我。

猜叔住在艾梭的房子,我被兰波拉着,一步步走过去。正要进门的时候,兰波突然用力扯着我的手,说少了五步。

艾梭定下规矩,家里每栋房子到他住所的距离,都有固定的步数。他觉得“走路和人的一生是一样的,不能打乱它。”

“少了会被打的。”兰波的脖子抽了抽,艾梭非常古板,家是他的地盘。

我想逗兰波,就故意跳了几步,吓得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艾梭非常虔诚,七月,是他的斋月。猜叔说他被邀请去山里苦修,问我要不要一起?

我不敢说不,只能同意,还说自己特别喜欢修炼。

不过出发的时候,猜叔说他有急事,去不了。临走前,猜叔还拍拍我的肩膀,说要是坚持不了,回来也没关系。

我到现在都怀疑,猜叔打一开始就不想去,拒绝不了才拉我顶班。

缅甸人懒,越穷越懒。最大的梦想,也许就是进入寺庙,当一个僧人,白吃白喝还受人尊敬。听到我能进山林苦修,兰波就很羡慕。

当晚,为了庆祝我能进山苦修,兰波和其他几个孩子,出了村子,盘坐在林子里,说要烧烤给我壮行。

我看着他们熟练地屠宰一头牛,清洗、串签子、生火、扔调料,觉得应该是自己嘴馋找的借口。

艾梭对自己苛刻,但牛肉的禁令主要针对村子里,军人在村外吃牛肉,只要不是太过分,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孩子都会点中文,开始还带着拘谨,但是几瓶酒下去,一个个唱起歌来,听调子是很老的缅甸歌曲。

其中有个叫西图昂的孩子,十五六岁,指着我的衣服,不停地说喜欢。他说自己经常和中国人打交道,有钱在手上,但是艾梭不允许他买新衣服,只能出村子偷偷穿。

艾梭的孩子们对父亲的态度并不一样,有人畏惧,也有人不满。

有的孩子觉得,艾梭把大家卖命赚来的钱都用来修佛塔,没有让大家过上奢侈的生活,其中,越是和中国人打交道多的孩子,越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我把身上的衣服脱下,说要和他换。西图昂接过我的T恤,直接套在自己身上,站起来转了一圈,其他孩子纷纷伸出手,一个劲地摸着。

闹了一阵,西图昂说衣服很贵,自己不能白拿,就把手里的枪递过来,想要送给我,但是叮嘱道,千万不能和他父亲说。

我接过来,玩了几下,就扔回去,说算了。

西图昂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是一个好人。我哪是什么好人。

隔天早晨,苦修队出发。由艾梭领头,后面跟着十来个村子的老人。

我忍着痛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脚底水泡肿了又破,非常疼。总算来到洞窟。苦修的僧侣什么都不允许带,只喝溪水,吃野草,众人盘坐,念叨佛经。

当晚,我睡在石头上,浑身酸痛,被各种虫子钉,第二天的早晨,雾气还没退,我赶紧找了个借口逃离。

艾梭仍然在向山里行进。

回去的路上,我一个劲的庆幸自己不是缅甸人,不然苦修途中逃跑,是一件很大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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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村子没什么娱乐设施,只有赌桌。因为有十来个在曼德勒做牛肉、玉石等生意的中国商人过来庆贺,所以加了几张麻将桌供消遣。

我和这些中国商人都不熟,说话最多是一个年轻男人,右臂满是文身,大概是这伙的老大。

年轻男人说钱在这里就是一切,他开始吹嘘在曼德勒有几家店面。

说着,他就搂我的肩膀,用长辈的语气告诫,说在曼德勒的圈子没见过我,应该是过来没多久的新人,以后有事可以找他帮忙。

我摆出见大哥的模样。

这时兰波经过,脖子上挂着一把枪。兰波枪不离身,裤裆里还塞着一把短枪,枪把露在外面。

和缅甸小孩接触多了,就会发现,他们手里握着枪,和中国的孩子手里握着笔没有区别。只是孩子。

但这些商人显然并不这么认为,他们把孩子当做军人。

我叫住兰波,让他把枪给我玩玩。兰波“噢”了一声,解下带子,递给我,问需要不需要子弹,他那里还有很多。

我摇摇头,说等下还给他。

我摸着枪,享受旁边这些家伙的目光,那大概是我在金三角第一次这么装模作样。

后来有两个中国商人,问我是做什么的。

我说自己是沿海过来,在这边做点小买卖,维持生活。

两人摇头,说我不诚实,他们都见到我跟着艾梭一起去拜佛,在这边混得可以啊?

我只能呵呵笑几声。

套了一些近乎后,两人问我,既然有路子,怎么不搞牛?从艾梭这里拿牛,肯定比他们去市场要便宜许多。

我摇摇头说自己其实不是很了解这一行。

两人就说,不了解没事,可以帮他们和艾梭搭搭关系,价格便宜些。

我还是摇头,说自己和艾梭其实不怎么熟。

这两人开始做我的思想工作,说这行的利润有多高,其中一个家伙,说着说着,悄悄朝我靠近,轻声嘀咕,自己在国内有门路,“现在,就差牛。”

隔了一会儿,提高着音量:“差很多牛。”

在缅甸,中国人的圈子并不大。隔了几年后,我在曼德勒再次见到这两人。他们和几个缅甸商人,联合建立一家新的牛市,生意做得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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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月,猜叔和我从曼德勒回达邦,路上经过孟瑙。发现艾梭的房子正在重建。

前段时间,艾梭的房屋半夜着火,等发现的时候,已经烧塌一半。

因为当晚艾梭不在家,而他老婆因为身体疼痛,睡不着觉,在烟雾刚出现,就逃了出来,所以并没有伤亡。

缅甸的雨季潮湿,房子着火必须泼油,艾梭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放火。

他刚想找人调查,就有一个孩子站出来,主动承认这件事。是艾梭领养的孤儿。

七年前这孩子的父母,因为生病,偷偷把家里的牛送去曼德勒贩卖,被艾梭发现后,杀了两人。一直到快成年,孩子知道这件事,一时气不过,才半夜放火。

艾梭并没有像想象中一样,处决这个孩子,他先是低头念了一段佛经,然后才说,这是因果循环,逃不过的。

他摸着那孩子的脑袋,问他,承不承认这是罪孽?

那孩子说是的,艾梭供养他,自己不应该有这种行为。

艾梭继续问道,既然我们的罪孽已经相抵,还愿不愿意认他做父亲?

那孩子站了很久,从早上到下午,太阳落山之前,才跪在地上。

孩子原谅了艾梭,艾梭也原谅了孩子。

信佛的缅甸人似乎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见多以后我就不去想为什么了。

我再次见到兰波,发现比之前胖了些。他很开心,握着我的手臂不放。

等我把汽车后备箱打开,拿出一件衣服,又拿出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兰波开心地把帽子盖在头上,来回摆弄。

我问兰波,知不知道西昂图在哪里?自己这次过来给他带了衣服,想要换他那把枪。

兰波接过衣服,嘴里学“牛叫”,喊了头牛过来,把衣服缠绕在牛角上,说西昂图执勤的时候,和其他势力的牛贩子开枪,死了。

“新衣服穿不了。”兰波这么说着,拍了一下牛的脑袋,让它离开。

我觉得那把枪可惜了。

艾梭这些年,遭到过几次暗杀,因为所做的生意涉及暴力,行业竞争残酷,他身边收养的几十个孩子,死过好几个。

这样的工作,把有过异心的孩子留在身边是危险的。

偷盗佛塔的财宝不可原谅,但艾梭却放过了烧毁自己房屋的人。

我和兰波说了会儿话,看到不远处的艾梭,正拉着神牛,走到佛塔面前,跪倒在地上。

一人一牛,弓着腰,一遍遍地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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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底,缅甸政府下令,活牛可自由出口,通商口岸设在木姐。

运牛公路上的杀戮随之减少。

但一些牛只商人说,就算政府开放了自由出口权,他们还是没办法自由地做生意。因为牛只的运输权没有放开,强行运输会面临坐牢风险。

农民卖牛时,也依然会被压价购买。

生活在金三角的人,似乎都困在一个特定的意象里。

毒贩困在罂粟,雇佣兵困在枪支,农民困在橡胶和大米……

沈星星最开始想写艾梭,是觉得这个人终生困在貘和牛上。

艾梭发现了貘,虽然得到金钱权势,但他从事的活牛生意,又必须杀人杀牛,以此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就算是自己领养的孩子都得下手。

沈星星和我说,越是有信仰的人,失去信仰的时候越会觉得痛苦。作为一个严格吃素、修行的佛教徒,艾梭的杀戮不是为了泄愤,但活牛生意让他失去信仰。

这片土地有一种轮回感哪怕因为暴力或运气,跳脱所在的底层,仍然会陷在其中无法脱身,很多人都是这样。

越是垄断的行业,越容易出现异化的人生,佛心与杀戮,忠诚与暴力,善举与恶行,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2017年底,缅甸允许活牛自由出口,通商口岸就设在牛贩子的走私运输中转地,作为官方承认的地点。

在这之后,运牛公路上时常可见的杀戮,终于温和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