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知乎盐选《真实解剖手记:一个法医的死因调查簿》,作者:夜行者陈拙 等,有删减,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图片源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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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还笑着打招呼,今天就看到对方倒在地上,那种感觉很糟糕。

我见多了死者,可对他们生前的样子并没有直观感受,不知道他们站立、行走、眨眼、说话时是怎样的。就像隔着一层膜,可以帮我抵挡大部分心理冲击。可如果遇到熟人就不一样了,我会想到自己。

而这样的小概率事件,被我的搭档张法医遇上了。

那天晚饭才吃到一半,我和搭档张法医就匆匆赶往东城盛景小区。

派出所民警早已在大门口等候。居民楼 17 层的楼道里已经水泄不通,看到我们,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道。

我看了一眼西户,只见深红色的防盗门虚掩,地上散落着门把手和门锁碎片,门框都变了形。

“这家人的妹夫撬的。”民警解释说。

顺着民警的目光,我看到逃生通道里坐着一个 40 来岁的男人。他抬起头,脸色不太好。

“今天有个事先约好的家庭聚会,我老婆给他哥哥打电话,关机;给嫂子打电话,也是关机。”

小妹夫被派来查看情况,他敲门没动静,于是叫来了一堆亲戚。

“我们的第一反应是这一家三口可能出了意外,怕是煤气中毒。”亲戚们先报了警,又喊来了救护车。

在民警和医生的见证下,小妹夫撬开了门。大家进去瞅了一眼,民警就让所有人立刻退出去——男主人死了,在客厅里。

“家里只有这一个人?”张法医问。

民警挠挠头,“家属说,三口人应该都在。”

隔着防盗门,我就闻到了屋里浓重的血腥味和淡淡的腐败味。

玄关处的木地板颜色比周围暗,是一摊血泊。血泊里伸出一道大约半米宽的血痕,从客厅蜿蜒到卫生间,像条蟒蛇在地上画了个“S”。

客厅的死者不在血痕处,他大约五六十岁,脸色苍白,腮颊凹陷,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整个人仰躺在卧室门口的地上,上身在客厅,下身在卧室。双耳塞着听诊器耳挂,听诊头一半伸进血压计袖带里,手里还轻握着一个气囊。

他睁着的眼睛里蒙了层灰雾,鼻孔和嘴周围糊了一层黄色的物质,像风干的小米粥。

直觉告诉我,这些呕吐物不只是食物那么简单。

我抬头看到张法医,他倒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盯着死者的脸,很专注。片刻后,他突然蹲下来,把脸凑到死者面前。

他的脸色有些发白,肩膀连同胳膊都在轻微地颤抖。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随口问:“是不是太累了?”

谁知张法医猛一哆嗦,“没事!没事!”他咧咧嘴,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个人……我认识。”

死者叫陈宇,是医院某科室的副主任,妻子是国企高管,女儿在美国读研究生,念了一所全球排名靠前的大学,出名的家庭美满。

法医门诊和陈宇的诊室是“邻居”。年前,张法医还和几位熟识的医生一起吃过饭,陈宇就坐在他的斜对面。

“没错,就是老陈!不过他以前没这么瘦。”张法医嗓子有些沙哑,咽了口唾沫,“我认识老陈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他住这里。”

“还有俩人!”痕检技术员站在卫生间门口的踏板上,声音有些急促。

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顺着血迹来到卫生间门口,一股浓烈的尸臭味迎面扑来。

卫生间的地上摊着一床白棉被,下面伸出了四条腿

我上前,轻轻揭开被子。

母亲在上,女儿在下,从姿势看,像是女儿把头伸到母亲的肩膀旁,搂在了一起。她们的头,都血肉模糊。

这是一起灭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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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搁着一柄“奶头锤”。

圆圆的锤头锃光瓦亮,原木色的锤柄还很新,铭牌边缘和锤头锤柄交界处有浅淡的红色。

“打击位置很低啊。”张法医盯着卫生间里的喷溅血迹说。

我忽然想到门口玄关的橱柜,赶紧跑过去,发现那里的血迹位置也很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说明凶手把受害母女打倒在地之后,又是一顿猛锤。

在受害人母女的头部附近,我们发现了几个血脚印。

“是个男的。”痕检技术员拿着卷尺说,“门窗完好,除了门之外没有被撬盗痕迹,屋里也没有翻动迹象。”

技术员的言下之意非常明显了——他怀疑这家男主人杀死了自己的妻女。

“他不是那么凶悍的人啊!”张法医不敢相信,把这句话反反复复说了三遍。

可没过多久,同事就在客厅电视柜上找到了陈宇的遗书。几张 A4 纸用小夹子夹在一起,每一页底部还画了翻页的箭头。

我粗略地看了下,大致意思是陈宇说杀妻女的动机和他自杀的原因。

我们又在陈宇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白色的信封,里面的 A4 纸上写满了清秀的字。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是一个女孩子的口吻,题目:“或许是遗书吧。”

这两封信,都不知道存在多久了。

解剖室里灯火通明,轰鸣的排气扇打破了春夜的寂静。面对地板上的三个黄色尸袋,我怕张法医心里不舒服,主动要求承担初步尸表检验的任务。

张法医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还是由他来。

我知道他不愿意相信,杀人者会是陈宇。再加上两封信的笔迹鉴定结果还没出来,现在下定论确实太早。

张法医盯着解剖台上的陈宇,足足看了两分多钟,迟迟不动手。突然,张法医叹了口气,“本来我还挺烦他的,没想到就这么走了。”

在张法医看来,陈宇是个很固执、较真的人。

一年夏天,张法医正在法医门诊忙活,陈宇火急火燎地冲进法医门诊,“张法医,快去看看,有一帮坏小子在闹事。”

张法医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跟着陈宇跑进了科室。

三个纹身的黄毛和一个医生撕扯在一起,医生明显吃了亏,两名保安在旁边无从下手。

“住手,我是公安局的!”张法医大喊一声。

三个青年松开了那位医生,他们盯着张法医看了几秒,也许是觉得他身强体壮,很有气势,撂下几句狠话就蹿了。

经过这件事,陈宇对张法医赞不绝口,以后一有医患纠纷,陈宇马上就去隔壁找张法医帮忙。

“我好多次旁敲侧击告诉老陈,遇到麻烦打 110,可他就愿意来找我。”张法医有点无奈。

陈宇认准了,张法医比公安局好用,别人说什么都不听。

还有一天夜里,120 拉来一位高坠的伤者,抢救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人还是死了。好在死者家属通情达理,不哭不闹不索赔,只想尽快处理尸体。

医生护士们刚松口气,陈宇却立马摸出手机给张法医打电话,“死者身上有很多伤,我怀疑是被人害死的。”

张法医赶紧从家赶到医院,陈宇指着死者身上的一处伤说:“那可能是被人打的,应该是铁棍。”

张法医初步看了尸表,不像是他杀造成的损伤,但陈宇坚持死者身上有击打伤,慎重起见,张法医还是让陈宇报了警。

警察对死者坠楼处进行了现场勘查并调取了监控录像,最后排除了他杀。

少一起命案本是件好事,可死者家属却不干了。他们指着陈宇和张法医的鼻子骂:“你们多管闲事!净给老百姓添麻烦!”

张法医被家属骂得红了脸,陈宇却坚持认为自己没错。

现在的陈宇已经不能再较真了。他肚子凹进去,胸骨、肋骨和锁骨,一根一根都能数出来。

我们发现,他身体没别的大毛病,除了心脏和心包黏连在一起。

“他自己的心脏也有问题啊。”张法医有些诧异。

陈宇专长是做心脏手术,却没能自医。

陈宇的明确死因还要等毒化和病理结果,他妻女的死因就明显得多——头碎了。

张法医说,陈宇生前经常在办公室夸赞妻子贤惠能干,女儿乖巧优秀。“前些年,老陈只要一提起闺女就眉飞色舞。”

谁都想不到,生前高学历、高颜值的姑娘,如今会以这样的形象躺在解剖台上。她的前额和头顶碎得一塌糊涂,清理完血污和卷曲的黄发后,我数出了 11 次打击。

从损伤分布看,基本都是迎面打击的结果。

张法医盯着女孩满是血迹,略有腐败的脸说:“这事要真的是老陈干的,他可就太狠了!”

老陈的女儿陈欣妤,今年 29 岁,未婚,是一个多才多艺又爱美的女孩子。

在她家的客厅有她的钢琴,卧室的墙角还竖着一把吉他,地上放了几个大纸箱,靠里装的全是书,一本厚厚的《忒修斯之船》放在最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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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法医说,虽然陈宇家里经济条件不错,但钢琴、舞蹈等兴趣班的花费还是很高的。曾有同事问陈宇值不值得,他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肯定得全力培养。”

同事跟他开玩笑,“女孩培养得再好,还不是得嫁人?”

陈宇当时没说什么,但之后好几天没和那位同事说话。

张法医觉得,老陈别的不说,对女儿是绝对倾尽全力的。

但我们在清查现场时发现的一个笔记本,似乎透露了这对父女最近的相处模式:笔记本上有两种字体,像是这对父女在那短短几天的日常对话。

“我想吃草莓了。”

“我下午出去买。”

本该亲密的父女,就连如此日常的沟通,都需要通过纸笔来完成了。

陈欣妤的梳妆台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化妆品,床头还贴着一张减脂食谱,是近几天的饮食记录,看起来是个热爱生活的姑娘。

在那份“疑似陈欣妤遗书”中,有这样一句话:“明明我也想用心地去生活啊,明明很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温暖周围的人啊,明明也很真诚地在与命运和生活交流啊。明明很欣赏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事物啊。”

“可是为什么,自己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我们在陈欣妤身上一共发现了六处文身,分别在双耳后、左右胸、左髂还有肩背部。她的十指都涂了深红色的指甲油。

用小城市的传统眼光看,陈欣妤是一个很“潮”的女孩。有些另类。

“最近几次我遇到老陈,他好像都不愿意再提他女儿了。”张法医说。

熟悉的人都知道,陈宇培养女儿,就像培育一株名贵的花。

他告诫女儿不能做和学习无关的事,尤其是不能早恋。但由于工作比较忙,陈宇不能一直盯着,可就算上夜班,他一有空就会打电话回家问女儿的动向,“作业做了没?琴练了没?”

曾经有段时间,他们家电话铃声响起,陈宇就会迅速接起来,听听是不是找女儿的。如果对方是男孩,陈宇就说陈欣妤没空,然后迅速挂掉。

陈欣妤的同学也是一位民警,他偶然说起当年给陈欣妤打电话的经历时,好像还心有余悸。

从上小学开始,只要有时间,陈医生就会接送女儿上学;到了高年级,女儿开始独立上学,陈医生经常偷偷跟在女儿后边,直到女儿进校园。

他偶尔也会在学校附近观察女儿放学的情况。如果发现女儿在路上和谁打过招呼聊过天,回家后就会询问,如果对方是男生,会问得格外详细。

陈宇出生于本地的医学世家,家中姊妹六个,他是唯一的男丁。

女儿出生后的第一个除夕,陈宇带老婆孩子去父母家过年。老父亲一开始还搂着孙女亲昵,几杯酒下肚之后就变了个人,他一句话也不说,喝闷酒,最后还把酒杯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陈宇明白父亲的意思,可他和老婆都是公职人员,计划生育是红线。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女儿培养好。

多年来,陈欣妤也是争气的,她本科考上了国内一所好大学。开学的时候,陈宇驱车几百公里送女儿去报到。他在学校附近的宾馆住了好几天,给女儿添置了脸盆、蚊帐、电风扇,甚至还买了台洗衣机。

室友都羡慕陈欣妤,但陈欣妤却觉得很没面子。

她羡慕那些独自来学校报到的室友,“大学生应该是完全独立的。”

陈欣妤在行动上无法自立,但心智上,早就已经独立了。

在那封疑似她的遗书中,我记得这样一句话,“或许有原生家庭对自己的约束与阻碍吧,但是如果我真正强大真正果断,何必在意这些呢?”

张法医说,陈宇曾经问过好几个同事,应该怎样处理和女儿的关系。陈欣妤本科大学毕业后,在母亲的安排下进入本地的单位上班。稳定,清闲,待遇又好。

如果按父母的规划往下走,陈欣妤接下来就该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

家里安排工作,陈欣妤倒也顺从,可恋爱的问题,她出现了激烈的反抗——她自己找了个对象,是个外地的男孩儿。

陈宇非常不满。

我们在他家清理现场,还发现了当年陈宇给女儿写的“九条意见”。

“这个人你了解吗?他的家庭情况你了解吗?他是真的对你好吗?将来他回了老家,你们两地分居怎么办?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要是你去了我们怎么办?他家经济不好,你俩将来怎么买房买车?他老家的风俗习惯你能适应吗?将来谁带孩子,父母老了怎么办?他个子不高,将来影响孩子身高怎么办?”

陈宇曾对同事说:“爱情有个屁用啊,能当饭吃?婚姻的事情最好还是考虑一下过来人的意见,年轻人有时候自己没数。”

陈宇年轻的时候,他父亲不许他上学谈恋爱,可他还是在大学里和一个女生交往了。

毕业那年,大学女友离开,他进入本地一家二甲医院上班。通过家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两家门当户对,双方父母都很满意。

妻子的家庭条件比自家的还要好,不仅没有负担,还对他有助力。陈宇觉得父母的决定是正确的。

过来人的经验,女儿陈欣妤却听不进去,她据理力争,最后陈宇表态:“要是你们继续来往,那我们就断绝父女关系。”

陈欣妤屈服了,但和陈宇提出了“交换条件”,她要出国读书。

出国以后,陈欣妤和母亲通电话的时候,也不跟父亲讲话了。

张法医想起,他最后一次听陈宇提到女儿,是在一个婚宴上。

当时,陈欣妤还在美国留学,张法医随口问:“老陈,你家啥时候办喜宴啊?可别影响抱外孙啊。”

本是一句调侃,没想到陈宇把脸一沉,端起酒来先喝了半杯,主动说起了女儿的事。

陈欣妤在美国谈了个外国男朋友,是个黑人。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她和以前那个男孩好下去呢。”陈宇叹了口气,把剩下半杯酒喝了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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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欣妤在国外不听话,陈宇夫妇有些慌了。他们要求女儿毕业之后赶紧回国。

几经周旋,陈欣妤最终同意了。但她却死活不愿意再回到父母身边,执意要去南方的大城市工作。

无奈之下,陈宇只好妥协,他想着,“先回了国再说,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只要女儿在国内,一切都还是可控的。

我和张法医接下来又检验了陈宇的妻子。她衣着整齐,双手有抵抗伤,损伤主要集中在头部,一共被打了 16 下。

看来凶手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打头,要命。

陈宇曾多次在同事面前夸妻子贤惠,比如:“昨晚炖的鸡太好吃了”、“你嫂子给我买了条围巾,很漂亮。”

他一直很在意别人对他家庭幸福的评价。

一家三口灭门,陈宇和他妻子两家在本地都有影响力,亲戚们都在等公安局的结论。

第二天上班,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询问案子的情况,叮嘱我们一定要查清死因。

“看是不是一家三口被人加害后,伪造『内战』、自杀的现场。”

当天下午,现场的物证和尸检的结果就出来了。

陈宇妻女的死亡时间比较接近,在 3 天左右;陈宇的死亡时间在两天左右,他是最后一个死的。

锤柄和锤头验出了陈宇妻女两人的 DNA,但锤头上没有查出陈宇的 DNA。

文件检验结果显示,那封署名“陈宇”的遗书的确是陈宇亲笔所写,而另一封疑似遗书的信,是他女儿写的。

已经基本可以断定,陈宇就是杀害妻女的凶手。这个结果让张法医有些受打击。

我再次找出了陈宇和女儿的“遗书”。这封信被发现时,上面压着一把匕首。

陈欣妤在信中写到了家庭对她的约束和阻碍,“总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一无所有,我的人生啊,你真的有那么失败吗?”

“明明也有很多丰富的内心世界啊,可是为什么,就不能更加眷恋这个人间呢?”

在知道陈欣妤的一些过去后,现在的我看着这封遗书,觉得她并不像与世界诀别,更像一封求救信。

她在向父母求助,却换来一柄铁锤。

我无法确定陈宇的遗书中,关于杀人动机的阐述是否可信,但他给自己杀女儿的动机,多留了一笔:“我女儿的性格、认知,等等,也是我杀她的原因。”

案件的调查还在继续,一些关键的时间点逐渐浮现出来。

2019 年 2 月 23 日,在南方大城市工作的陈欣妤被母亲接回家。此后,她就一直宅在家里,再没出过门。

由于陈宇临近退休又身体抱恙,他很少去单位了。基本上就是和女儿待在家里。

小区监控显示,3 月 1 日早上 6 点,陈宇出门散步。他低着头在小区里转悠,走得很慢,一直到 7 点半以后才回家。

3 月 1 日上午 9 点多,陈宇的妻子出了小区,下午 5 点左右,她走出 17 层电梯后,这一家三口就再也没有在小区监控里出现过了。

民警们回看了好几天的监控视频,发现几乎每天早上 6 点左右,陈宇都会出去遛圈,回家之后就一整天闭门不出。

唯独在 2 月 26 号早上 7 点多,他离开家,晚上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黑色塑料袋。

我们怀疑塑料袋里装的是锤子。

侦查队通过走访,锁定了医院附近的一家五金店,店主记得买主是个“高瘦的老头,戴着黑色皮帽子”。

侦查员拿出陈宇的照片,店主连连点头。

陈宇的胃内容和尿液中查出了 5 种精神类药物成分。理化室主任告诉我,这 5种药物的浓度都不高,每一种药物都远远低于致死剂量。

“感觉这 5 种药物掺起来,恰好达到了致死量,拿捏得很巧。”主任说。

让我们奇怪的是,陈宇妻女的体内居然也都检出了相同的药物成分,不过药物浓度很低。

这个结果让大家感到不安。

陈宇留给自己的自杀方式很“文明”,死前没有受什么罪,但他用来杀死妻女的方式,却极其野蛮。

他锤打了女儿的头部 11 下,妻子 16 下。

对于陈宇一家的死因,本地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我的师妹小林也给我打电话,想问个究竟。

我忽然想起来,她和陈主任在同一家医院工作。

“上周陈主任还来科里转了一圈,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据她回忆,2 月 26日那天一早,近一年没有上班的陈宇去了医院。

他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脸上挂着微笑,还参加了当天的交班和查房。

在交班的时候,陈宇主动发表了对病人病情的看法,还探讨了一个心脏病患者的治疗方案。

查房的时候,他跟着主任巡视了所有病房,积极和病人互动。

又说了许多诸如:“感谢大家的照顾”、“以前给大家添麻烦了”之类的客气话。

大家都感觉有些奇怪,但也不好说啥。

同事们各自忙碌的时候,无所事事的陈宇就在科里转悠,见谁有点闲空,就凑上去聊几句。

小林还记得,那天上午 10 点多,陈宇从她身旁经过,叫住了她。

“陈主任,有事?”小林客气地问。

陈宇却笑了笑,“没事,没事,你快忙吧!”

“以前和陈宇见面,都是我先问候他,他从来不主动跟我打招呼,有时候还会当作没看见。”小林说,“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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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从前的陈宇并不是一个冷淡的人。

他来自医学世家,婚后在长辈们的操作下,顺利进入三甲医院,很快就升为副主任,因为看不惯前任主任的一些做法,就联合另一位副主任和几个资深的医生举报了前主任的违规行为。

前任主任下了台,那位资历不如他,但业务技能比他强的副主任却成了新主任。

新主任上任,把一线医生的待遇提高了很多,他对陈宇很客气,但渐渐地不给陈宇分配任务,也不让他接收病号。

陈宇被架空了,他自视甚高,事业上却遇到了大挫折,很难再升迁了。

从那以后,陈宇就变得有些萎靡不振。他和同事说,自己的肠胃不太好,想办个病退。

同事劝他去找新主任谈谈,系统检查一下,他却拒绝了。“我自己是医生,这些事都明白,有时候查还不如不查。”这不该是一个专业医生说出的话。

据另一位和陈宇关系很好的郑医生说,那天下班以后,陈宇还在科室的椅子上坐了半个多小时,神情有些落寞。

这个在外人看来很值得尊重的人,有优越,也有自卑。他已经掌控不了自己的生活,更掌控不了他人了。

结合现场、尸检和调查,我们大致了解这一家三口之间发生的事。

陈欣妤留学归来,在南方的一家企业上班。刚参加工作那会儿,陈欣妤就曾对母亲说,单位有个女同事处处为难自己,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母亲劝她以和为贵,要和同事搞好关系。

上了两个月的班,陈欣妤的单位就给陈宇打电话了。

原来,和女同事之间矛盾升级,陈欣妤发了飙,她跆拳道功底显露出来,一堆人都没拦住她。

对方吃了亏,找经理告状,陈欣妤却差点连经理一起打了。

同事们都觉得陈欣妤有精神病,直接把她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医生诊断她患有“双相精神障碍”。

陈欣妤在医院治疗后,情绪变得更加不稳定。单位认为她不适合继续工作,把她开除了。

自从陈欣妤被贴上了“双相精神障碍”的标签,陈宇的体重在三个月内减轻了16 斤。

郑医生还记得年后的一天,他去陈宇家里坐坐。

进了门,他吓了一跳,“陈宇已经被失眠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陈宇说女儿长大了不听话,变得太有想法,“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做的所有事不都是为了她?”

“这都是为了你好”,是陈宇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总结出来的。

他小时候去邻居家玩,偷拿了桌上的一毛钱,被父亲发现了。老爷子买了瓶茅台,带着他去邻居家赔罪。

当着邻居的面,老爷子打断了一根细枣木棍。回家后,母亲把他搂在怀里说:“这是为你好,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一次喝酒的时候,陈宇说起这件事,觉得父亲做得很对。后来陈宇的父亲对他管得没那么严了,他在交友、考学的过程中走了不少弯路。

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跟父亲前期严厉,后期不管有关,“要是当初继续严厉就好了。”

他不希望女儿像他当年一样,中断了父亲的指引,迷失方向。

两个大男人坐了一个多小时,陈医生放声痛哭了一个多小时。据郑医生回忆,陈医生“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闺女这个病根本治不好,我觉着日子过不下去了,生活没希望了。”

实际上,双相情感障碍确实有家族、遗传等因素。但得了这个病,并不意味着就被判了死刑,有许多明星也曾经患过双相情感障碍。

郑医生临走的时候,陈宇问:“单位同事有没有议论我?”

在得知很少有人议论自己后,陈宇好像有些失落。

他对郑医生说:“单位的事我不想掺和了,你跟着新领导好好干。有空多来坐坐,给我打电话,聊聊天。”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陈宇从一开始就判断:一定是误诊!女儿是“被”双相情感障碍的。

他在遗书里写道:“每个人的情绪都会变化,有时高涨,有时低落,女儿的工作单位凭什么一据这样说?进了医院,医生直接按抑郁诊断,这一系列太不严谨了。好人进了精神病医院,也会变成精神病人。一切太随意了!”

他不能接受别人对女儿的诊断,就像他只接受自己给自己的诊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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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自己诊断出了十多种病,在遗书中逐一列出来:视网膜剥脱、高度近视、高血压、心律不齐、类风湿性关节炎、胃溃疡或胃癌、重度失眠、焦虑、抑郁……这些病症,没有全部被“确诊”。

陈宇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他想结束生命,又放心不下。

“我老婆子没话说,一个字,好!如果我不自杀,她一个人要面对两个抑郁焦虑的病人,怎么过呢?如果我不杀她,她带着一个有病的女儿,未来不知工作,怎么度过这些艰难呢?”

“扩大性自杀主要是怕我走了,亲人没法过。”他认为妻子和女儿离了他会无法生活。

陈宇在遗书里,将女儿的病,归结为毁了这个家的原因。

十一

2019 年 3 月 1 日,陈欣妤回家的第六天。

陈宇在早餐里偷偷加了些药物,剂量不足以迷晕妻女,但是可以让她们的抵抗能力下降。

邻居反映,当天下午听到了陈宇家激烈的争吵声。然后,一向温文儒雅的陈宇锤杀了自己的妻女。

他是个体面人,爱干净。清洗了作案工具后,还洗了个澡。

做完一切,陈宇留下了遗书,服药后就静静躺在床上等死。可到了深夜,他还没死,就量了个血压,检测自己的生命体征。

不知为什么,陈宇又从床上爬了起来,向外挪,可是最后他只有一半身子挪出了卧室。

“我怎么才能对得起我的好老婆和女儿呢?没有答案啊!我是罪人!”

陈宇在遗书里写下了十多个人名,有亲戚也有同事的,“若条件允许,可否允许下列人员看一下,我是否罪人?”

陈宇留下了几个遗愿。一个是,他希望执法人员能研究一下他女儿的病。“我是干医的,我知道大家对精神病重视太不够了。很多病都是『被』,造成的悲剧!”

其次,他列数了自家的财产状况,包括几十万的存款、两处房子还有一辆车,他都做好了安排——“全给公益事业。”

最后,他还写下一句话,大大的:脑子太乱,不保留骨灰。

在陈宇的信里,我只读到自私和脆弱,看完就放下了。但陈欣妤的信,我读了许多遍。

她在信中提到,在回家的这些日子里,她感到“挫败和反复的自我否定。”

她正视自己,有清晰的自我认知:“我是一个软弱的思想家。也有着发芽的时候,但是嫩芽被剪断以后,就失去了再次萌发的勇气与力量。何能有对着太阳微笑的花和让人心甜的朵?”

她的遗书里,有对生活的恐惧,但我猜,陈欣妤是爱自己,也爱生活的,她这样评价自己的一生:“我既不神圣,也不庸俗地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