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红差点没站住。

4S店的人告诉她,修车的钱已经可以买一辆新车。而为了买这辆出租,她已经跟朋友借了几万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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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车辆维修可能需要十几万,劳红(化名)情绪崩溃 。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何锴 摄

在郑州的一个十字路口,停放着许多从京广北路隧道捞出来的车。其中有一辆属于劳红,它沾满了浑黄的泥浆。

拖车公司的人赶到这里发广告。7月23日,发小广告的人对劳红说,拖车要一千多块钱——事故刚发生的几天,价格高的离谱。第二天,劳红不敢再问,让丈夫给那人打电话。“坐地起价”的时间过去了。降价到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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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红到南三环的维修厂找自己的出租车。

劳红是一个中年的河南女人,有一个生病的丈夫和三个孩子,前两个成年了。夫妇和小女儿、老人租在郑州的一处老旧小区。这里被新盖的商厦和住宅围着,就像亮丽都市的“瓤”。几口人都指望劳红开车挣钱。

“你说我咋碰上这样的事儿呢。”劳红和她的丈夫坐在租屋里,反复地说着——绝大多数时候,是在愁钱,但里面也有一种命运嘲弄的意味。

他们是周口农村人,到郑州来打拼28年,目标很明确,要变成“大城市人”。车给水泡了,意味着他们被打回到原点。

劳红20岁左右结的婚,丈夫把她带来郑州打工。1990年代初,家里穷,连5元钱的路费都拿不出来。她咬牙借了20元钱,抱着刚出生的大妞儿一抹黑就来了。一开始住在老火车站附近的“棚”里,跟着附近的小饭馆打工。老板不按时给她发工钱,用她的话说:“俺又没文化,俺又没手艺,俺能干什么?”

劳红家里姐妹多,男人又是家族里的老小,也没什么田地。两人觉得回家毫无出路,于是在附近做了收废品的生意:在城中村里挨家挨户上门,收家里的玻璃瓶、塑料瓶、废纸板、大件家具,用小车蹬到集中的处理点,挣一个差价。两口子渐渐地把老家亲戚们都带出来,都在城市边缘居住着,收废品。

那些家具都是男人一个人背上背下,早出晚归,是个力气活。干了二十年,卖废品的三轮车不让上大路,而且,城中村里的垃圾生意竞争逐渐激烈,“赊账的多”。生意不好做了。

“俺没文化,俺也不懂。”至今,劳红也不怎么会打字发短信。但夫妻俩还想追求更好的生活,2014年前后,二人东拼西凑了50万元,买了一辆出租车,因为“听着可挣钱呢”。

这正是网约车攻城略地的时候。到那辆新车开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背上了债,生意却被网约车抢走了。收入没有提高。只是夜里有时遇到醉汉,嘴里不干不净的。她有一回哭着把车开回家。

劳红说,她个性强。学开车的起因是她有时在村头坐着,看小货车开进开出,“可挣钱”。她也去学了开车,刚开车上路,心里一点也不怕。那时候路上没什么女司机。

丈夫个性也强,两个人算是凑到一块儿,丈夫十五六岁,乘火车独自出去打工,两年没回家,“家里人都以为他丢了”。在一个味道苦重的砖窑里,少年挣了三百元钱,高兴地带回周口老家,给哥哥娶媳妇。

夫妻俩人缘挺好。在劳红家采访,深夜还有两口子的老乡进进出出,所以,劳红夫妇50万元也能借来;老账没还干净,去年年底,郑州市推出逐步淘汰燃油出租车的政策,他们又借了几万块钱,换新的电动出租车。

他们一直住在出租屋里,但在城里,还贷款养着一个小房子,租给附近菜市场里卖肉的。

这样的借债,背景是城中村里的人情网络,也有一些人欠着他们的钱,用来娶媳妇,或者在农村老家盖房子。有些债,说来也不可能要回来了,比如有朋友家的孩子得白血病,要治病。后来,朋友家的孩子走了。

虽然网约车影响大,但车子到手折价,要卖出去只能卖二十多万元。于是,他俩死命坚持,黑白班倒,没别的选择。

虽然又苦又累,但是,孩子们都是郑州人了。用他们的话讲,“跟俺们不一样了”。

7月20日傍晚,丈夫看雨下得大了,给劳红打电话,让她回家。于是,她开进京广北路隧道里,以五十六码的速度“飞驰”。

10分钟左右之后,她和新车堵在隧道口了。又过了约一个半小时,弃车逃生,她在隧道口齐腰深的水里摔了一跤,有人伸手把她拉了起来。劳红逃出来回头一看,车已经给冲走了。她开始哭嚎:“俺车没有了!没有了!”

隧道两侧的护栏边站着很多已经弃车逃生的人,都在对里面喊:“车不要了!不要了!不要了!”

那晚,劳红彻夜未眠。第二天凌晨4点,雨仍在下,她开着电动车去了隧道,和围观群众一起,巴巴地望着水面。

外面很冷,她穿着丈夫的袄子。“我站在天桥上,搁那儿守着我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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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红的出租车在京广隧道里泡了两天。

这两天,她偶尔会想,如果自己跟着自己的新车滑入隧道的没顶积水之中呢。

亲朋邻里之间紧绷的债务链条啪的一声断了。现在,开不了口问人借钱,因为没有车,无法保证能不能按时还上。

在247辆在京广北路隧道被淹没的车中,这样的情况还不止一例。另一名司机亚伦对记者说起,他们是开封城乡结合部人。“地少。”自家种出的黄豆,用自家的磨做成豆腐,父亲骑着自行车,村头村尾地叫卖。

他们也来大城市闯荡,先是在城中村里摆地摊,卖最便宜的零碎百货。“跟今天的一元店是一样的。”

老乡们都说开出租车是个好营生,谁知道刚买车,就要遇上网约车大潮?谁知道刚换了新的电动车,车就给隧道里的积水给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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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伦和父亲仔细地检查车的情况

即便说起最心酸的事情,亚伦也微微地笑着。他想和父母亲近一点,从外地工厂回家,与爸爸倒班开车。那天,隧道的出口水越涨越高,他害怕,想弃车逃命,先给爸爸发短信,说淹了好几辆车。他知道,父亲一定舍不得刚买的新车。

父亲住在他们负债买的郑州新房里,暴雨那日,他拼命把车库里那辆快报废的旧燃油出租车开到高地上,那是他们的“传家宝”。

电动车的修理费用很贵,换一个电瓶七八万,核心控制器,又是七八万。还得换被水泡了两天的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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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伦的出租车在排队等待维修,排在第87位。

有人看到,在城郊成排的废出租车中间,一个中年女人找她的那辆车,她无助地到处看。

我们看着她,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应受访者要求,劳红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