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6年，未满16岁的河南女孩丽丽独自来西安投奔舅舅，身上只带了跟老师借的60元钱，以及一张村里开的身份证明。
舅舅在长安区，妈妈的娘家在这边。可最近几年，妈妈得了中风、高血压，爸爸年龄又大，都没了劳动能力，而弟弟还在上小学，全家唯一的指望就在丽丽身上。
丽丽从小乖巧听话，但这时也懂事了，没再继续上学，偷偷照着妈妈给舅舅信封上的地址来到西安，打算先挣点钱。
之前听妈妈说，舅舅开了个酱菜厂，生意很不错。但是见到舅舅，才发现条件远不如想象中的好，只是在自家院里弄了几个酱缸，给附近菜摊送货的小本买卖。更重要的是，舅舅不当家，舅妈敷衍着让丽丽住了几天，就有打发走的意思。舅舅只好悄悄塞过来300块钱，让她自己出去找个包吃包住的工作。
丽丽顺着城南一路向北，走过整个西安城都不知该找个什么工作，傍晚来到红旗厂附近，看到街边有家书店。
丽丽本来就喜欢念书，为了家里才选择辍学的，看到书就不由自主感到亲切，于是向书店走去，在店门口看到了挂的招聘店员启事。
店里有人看一个女孩在那徘徊，就问她要买什么书，丽丽说，我是来上班的，大家就看着她笑。
店里又走出一个身量不高的胖老汉，打量了一下丽丽，问，你满16了没？
丽丽赶紧掏出那张身份证明，她从教科书上知道法律禁止16岁以下打工，就是怕找工作人家问年龄，特意让村里开证明把自己年龄写够16。她忐忑地递上证明对胖老汉说：“老板，我身份证还在补办。”
胖老汉看了看，嘿嘿一笑，眼睛就没见了，丽丽发现他的牙豁了一颗。
“进来吧。”胖老汉招呼丽丽，算是收留下了。
这个胖老汉就是新民书店的老板王新民，1945年人，书店是他在1983年创办的。后来丽丽才知道，王新民曾在1968年受到过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后来上过中央电视台，被华商报、三秦都市报等媒体报道过，在当地算是小有名气了。
02
初来乍到的丽丽手脚很勤快，虽然工资只有600，但见到活就干，店里还有5名员工，丽丽每天中午给大家把饭做上，很快所有人都喜欢起这个小姑娘来。
干满三个月，胖老汉喊丽丽，你跟我去学进货吧。
丽丽就跟着老板跑遍了西安图书市场，教辅图书在火车站前，工具书在钟楼书店，文具类的又得去康复路……一老一少两手提着满满的书，每天靠走路、坐公交来回跑，但丽丽累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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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老汉有三个女儿，都在经营书店，一个跟着老爹干，另外两个的店在陕棉十厂和三桥那边。没有儿子，胖老汉起初特别看重一个男店员，重要任务都交给他办，但有一次男店员把公钱私自借出去了，胖老汉发现后，就让丽丽接管了他的所有工作。
自此，丽丽的工资涨到了900，每天早上6点，胖老汉把她从睡梦中喊醒，让跟着自己跑步，跑完了，丽丽就一个人去各个图书市场进货。胖老汉给各个批发老板提前打招呼：这是我碎女儿，你们可别看娃小欺负她。
丽丽赶到11点前回来，再给店员们做饭，下午接着给另外两个女儿的书店去进货。
任劳任怨，丽丽赢得了所有人的满意，但是她对胖老汉说，我早上想多睡一会儿，你别老早把我叫起来跑步，真的起不来啊。
胖老汉一笑，眼睛没见了，豁牙露出来，声音洪亮地说，年轻人不养成艰苦自律的习惯怎么行。
■ 《少年派》剧照 | 图文无关
丽丽才知道，老板是退伍老兵，对自己看重的人都按部队上的作风要求。后来三个女儿嫁人，两个都嫁给了退役军人，丽丽也不晓得是不是胖老汉给挑选的。
严归严，胖老汉还是很照顾这个背井离乡的小姑娘，知道她舍不得花钱，每月工资只留一点零钱，剩下全部寄给了家里，平时就想着法子帮她节省。
除过工资给到店里最高，平时丽丽出去打电话、吃饭胖老汉统统给报销。女孩子有时忍不住，买个鞋子包包之类的，胖老汉也说，这都是工作需要嘛，你每天跑那么多趟，不费鞋子吗？出门装个发票和钱，不要包包吗？
让丽丽写个报销单，这些花费全部算店里的。丽丽知道胖老汉在帮她，工作更加卖力。
03
在新民书店干了三年，丽丽接到家里电话，妈妈病危了。
不知此去还会不会回来，店里上上下下都舍不得丽丽。胖老汉塞给她一千块钱，说想回来上班随时，这是预支给你的工资。老伴也端出一盘饺子，安慰丽丽，再着急把姨做的饺子吃完再走。
丽丽一边吃饺子，一边泪流满面。
回到河南老家，一大堆麻烦在等着丽丽，除了母亲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父亲贷款养猪也赔了，追债的人见丽丽回家，就不让她再出去，怕没人还钱……
但丽丽跟着胖老头见过世面，学过本事，也吃过苦，不再是六神无主的小女孩，家中糟糕的状况没把她难倒。收拾一下，她照着新民书店的经营模式，在老家摆起了图书地摊，好歹把日常用度保住了。
就这样维持了两年，到2011年，母亲没抗住病魔去世，丽丽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就垮掉了，整天呆在家里走不出阴影。
有一天，父亲说村里公用电话接到一个来电，自称是你在西安的老板，要你回去上班。丽丽谁都不想理，没有理会父亲，也没去接电话。
她怎么也没料到，十天后，胖老汉王新民亲自跑来老家了。
“看看你这家徒四壁，你留在老家光伤心有啥用呢，人要为以后着想，你不勇敢起来这个家就真的垮了。”老板拿出军人的气概鼓励丽丽。
随后又对父亲说，丽丽是个好娃，在店里又勤快又懂事，你要放心以后就让我带着，不会让她在外面受委屈。父亲连忙说，我放心我放心，娃就交给你了。
于是丽丽跟着胖老汉又回了西安。
那时正好是9月，学生开学的日子，书店所有人忙得不可开交，丽丽一天跑三趟图书市场，把自己累瘫。有时实在累得在公交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一捆书丢了。她没好意思给胖老汉说，自己掏钱补上。
其实胖老汉对店员们很宽容，这类不小心造成的损失，他顶多说两句“今后注意点”而不会处罚，但每月工资不会直接给店员，因为都是20岁左右的小年轻，胖老汉怕他们乱花钱，直接交给她们父母了。
虽然经商，但胖老汉喜欢让利给读书人，有时看见喜欢买某一类书的客人，他就把库存里这类书搭着送人家，反正积压在那里，不如留给喜欢的人。
胖老汉的一言一行，丽丽和其他店员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04
2012年，22岁的丽丽交了个男朋友，这是她的初恋。胖老汉知道后笑，连说好事好事，带来店里嘛，让叔给你把把关。丽丽就见他笑得眼睛又没见了，豁牙也露出来了。
丽丽把男朋友带来店里溜了一遭，过后胖老汉说，娃呀，这小伙儿人好是好，但我也算识人无数，看得出他家里条件太差，你跟着他会吃不少苦呀。
但丽丽已经爱上了小伙子，根本顾不上劝，跟胖老汉说，他家再穷，有我家穷吗？我不怕，我能吃苦！
小伙老家在渭南农村，谈了没多久，就要带着丽丽回家见父母商量婚事，这种事情得长辈出面，丽丽就请胖老汉作为家长一起过去了。
到对象家里，丽丽才知道胖老汉说对了，实在穷得令人心惊，家里除了一张床，就没有任何坐的地方了，丽丽虽然也是农村出身，但想到2012年了还有这种情况，心里就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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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双方家长见面后不久，丽丽就有了身孕，婚礼被紧急提上日程。胖老汉见大势已定，就安慰丽丽，说小伙虽然穷，但还好上进心强，你们好好过日子，只要前几年多吃点苦，以后肯定能幸福。
老家的父亲知道小伙家的条件后，坚决反对这门婚事，甚至以断绝父女关系威胁丽丽。丽丽已经认定了这是她要嫁的人，就不顾反对，毅然跟小伙领了证，连彩礼都没要。
婚礼在渭南举办，丽丽父亲不来，只有弟弟偷着过来了。女方这边的长辈，由胖老头出面，带着一床床上用品作为陪嫁过来了。胖老头在礼台上说，我就是丽丽的娘家人。
丽丽开心地笑了，笑着笑着哭了。
婚后，丽丽就不再住书店宿舍，跟着丈夫租住在贫陋的城中村里。胖老汉看丽丽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说这个样子得找个环境好一点的房子吧，别住民房了。
于是让女儿女婿们帮忙给丽丽申请廉租房，终于赶到年底小孩出生前，让她们母子住进了宽敞干净的小区。
05
人生总是伴随着不断的迎接和告别。
小孩出生不久，父亲也一病不起。胖老汉对丽丽说，好歹是生你养你的爸呢，回去看一下吧，丽丽就带着孩子又回了老家。
父亲没有想象中的凶，也许是老了，病了，看女儿外孙的眼光就柔和很多，丽丽开玩笑说，还以为你会打我呢，父亲长叹一口气，说，唉，打不动了，我看你老板人不错，我以后管不了你了，你好好跟着人家干。
2013年冬，父亲撒手人寰，随着弟弟外出打工，老家就再也没有亲人了，丽丽从此踏实在西安定居下来。虽然没再回书店上班，但此后每年逢年过年，都带着老公和孩子去胖老汉家坐坐，他们早已互相视作亲人了。
老公也如胖老汉当年的寄望，从一个小会计，到后来成立了自己的财务团队，越做越好，丽丽在西安的生活开始美满，小孩上学后，她不甘无事，自己去开了一家饰品店。
就这样岁月流转，到了2020年中秋节，丽丽像往常去胖老汉家过节，但是发现他瘦了不少，手也在不停的抖，问姨是怎么回事。
姨这才告诉她，20年前胖老汉得过胃癌，整个胃部切除了三分之一，这些年他坚持锻炼身体一直不错，没想到后来又患上糖尿病，加上之前的旧病，这次估计是一起复发了。让他去医院，他却坚持说，好好锻炼身体就能好，药也不吃。
出于担心，回来后丽丽就时不时给胖老汉打个电话，虽然每次感觉精神头不如以前，但还是说说笑笑。
一直到2021年过年前，丽丽再给胖老汉打电话，就没人接了，又赶紧给小女儿打电话，小女儿说，没事，是老毛病犯了，不过这次不能乱跑，只能呆在家里。
丽丽感觉不对，胖老头这辈子爱折腾，创办过周恩来纪念馆，搞过万人图书免费读，喜欢交朋友，是个闲不住到处跑的人，怎么会安安静静呆在家里呢。
她说趁着要过年了，带着老公和孩子去看看，小女儿说，再过段时间吧，现在他在家需要静养，见人不方便。
就这样丽丽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3月初，小女儿打来电话，先是寒暄，接着声音就哽咽了，说爸爸病危了，一直问你在哪呢，想见你。
06
赶到凤城医院，丽丽见到胖老汉插着氧气管，面无血色，已经瘦得形销骨立，忍不住捂着嘴流眼泪。
大女儿在旁边大声说，丽丽来了，胖老汉就伸着手乱摸，丽丽问怎么了，大女儿说老头眼睛已经失明了。
摸着了丽丽的手，胖老汉说，老汉我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耳朵灵着呢，你跟我说说，娃们淘气着没，你掌柜的最近咋样。
丽丽一一回答，胖老汉又说，你们都别操心，我命大着呢，这回在鬼门关走了一圈阎王不收我。
实际上，胖老汉在之前的旧病基础上，又引发了肺积水，丽丽来时，他刚从抢救室出来。
因为白天都要上班，再加上照顾老汉女的劲不够，大家就商量着请一个男性护工，丽丽马上从包里拿出钱，说老头就是我亲爸，这得算我一份。一家人赶紧挡住，说这怎么行呢。
正在推辞，胖老汉忽然哭了，丽丽吓得赶紧俯身安慰，胖老汉拽着丽丽的手说，你就不听我话，给啥钱嘛，我又不要你的钱，我想给你书店呢，前几年我一心想让你做我的接班人，你却走了，你走了……
护士长过来查房，把众人批评了一顿，这个时候还敢让病人情绪激动？
安静下来不久，胖老汉睡了过去，丽丽没敢打扰，跟家人聊了几句就出来了。
望着外面街道上人潮汹涌，丽丽满脑子都是当年胖老汉带她去图书市场搞批发的情景。有相熟的老板问他，老王，你后头跟的这女娃是谁嘛。胖老汉仰头一笑，说，这是我碎女子，捡下的。
丽丽看见他笑得眼睛都没了，牙上露着两个豁。
作者 | 七焱 | 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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