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近期在Y省S县山区农村调研,发现山区农村乡村振兴和扶贫工作存在不少问题。S县位于Y省西南部,群山耸立,临近福建。应该说,山区农村的变化十分大,尽管处于深山,多数农户都住上了新房,有能力自建的建了新楼房,住山腰处的险房农户,政府动员搬迁并出资安置,很多农户受益。

不过,入户访谈也发现了一些问题:如山区农村农地资源紧缺,产业扶贫、项目进村搞不好会侵占农民的口粮地。

一、S县产业扶贫实践

就调研点来看,经过几年的乡村建设,乡村道路、桥梁等基础设施都较为完备。目前政府的扶贫项目主要有大力发展旅游业开发旅游项目、鼓励农户种植猕猴桃等经济作物、开发县镇房地产等,通过调整产业结构、鼓励资本下乡带动山区农村经济发展是当下乡村振兴和扶贫工作的基本思路。

通过振兴乡村产业、造血式扶贫让农民富起来是当前乡村建设的美好愿景。然而,事实上,S县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屡试屡败。当地农民先后种茶叶、猕猴桃、板栗、中药材,养梅蛙、青蛙、黑山羊等,均已失败告终。以猕猴桃为例,山区土地稀缺,这里种植猕猴桃的农户一般一户种5亩左右,一方面,小种植户往往缺乏学习改良种植技术的条件和动力,分散的小种植户也难以形成集聚效应,合作社名存实亡;另一方面,猕猴桃成熟后储存、环境、技术都很重要,通常情况下要有冷库,存储条件完全跟不上。因而,多数种植户都反映种猕猴桃根本就不赚钱。种植猕猴桃只是一种尝试,在尝试这个之前,S县还尝试过不少经济作物种植,多数都以失败告终。

对于农民而言,这种失败的尝试或许并不会让农民难以忍受。而让农民烦恼的事,是资本下乡搞大规模土地流转,占了农民的口粮地。

钟德宝是村民小组的组长,今年60岁,儿子媳妇在丽水打工,女儿嫁到了广西很少回来。老两口之前种了6亩田地,还带了两个孙子孙女。不仅如此,钟德宝还帮忙照看81岁的大哥,因为侄子打工比较忙,常年不回来,大哥生活自理难,吃住都靠着钟德宝老两口,侄子每年给点儿钱。(低龄老人照顾高龄老人,在所调研山区农村比较普遍。)

钟德宝家的6亩田地有2亩地水稻,2亩地种玉米,还有2亩地轮流种花生、黄豆、红薯、芝麻等,另外还有几分菜地。此外,钟德宝还养了几十只鸡鸭,每年养一两头猪、羊。这样,老两口的生活不仅充实,且自由满足。儿子媳妇每次回来,都大包大包的带到城里,免得进城买着贵。儿子媳妇回村少,村里的人情开支每年几千元几乎都是老两口出。近几年政府搞扶贫开发,引进大企业搞旅游,整个小组的土地都流转给公司种植烟叶,租金每亩地每年400元。钟德宝5亩地被流转,流转后租金每年2000元,1亩地被村里搞开发建广场征用,山区农村征地补偿费用很低,刚拿到两万元左右的补偿款,生病住了次医院一下子就用完了。自此以后,钟德宝的生活水平大幅度下降,现在这点儿收入人情开支都不够,只有经常找儿子开口要钱。

我们调研的山区,农民都比较长寿,不少80多岁的老人还会下地干活。钟德宝感叹说,“我们老两口还有二十多年怎么过?每个月都找儿子要,还让儿子怎么活?”

另一个村镇,土地更为稀缺,不少农户的口粮地只有几分。对于土地原本就少的农户而言,如一些50-70岁左右的老人,这些口粮地就是他们主要的生活来源。儿子媳妇外出打工,挣钱主要用于孩子教育和自我开支。老人生活就靠这些口粮地以及政府每个月198元左右的养老补贴。山区老人基本上是自养的状态,“只要能动,总能从地里扒一点儿吃的”。口粮地被征用后,他们每个月要买粮食吃,意味着要找儿子媳妇要钱,这让失地老人十分苦恼。

“哪怕到了八十岁,只要有地,我就能靠自己,不找儿子不找国家,到地里动一动,我身体也好了,现在没了地,就像是丢了魂。”

“家里总共几分口粮地,种点儿粮食刚好够我们老两口吃。现在没地了动不动找儿子,媳妇就总给脸色看,他们负担重,家庭关系都搞不好了。今年73岁,从来没找过儿子要钱,经常还贴补儿子,现在没了地只能跟儿子要……”

老人不仅仅为自己苦恼,还为儿子感到苦恼。一位70岁的老人说:“儿子今年50岁,还能在外面干几年,到了60岁回到村里,我没地给他了,他到时候怎么养老怎么过活?山区的口粮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

二、山区农村普遍的家计模式

对于贫困山区而言,多数农户都还是“温饱有余,小康不足”的基本维持型家庭再生产状态,中青年外出务工多数从事低端收入行业,老人在家种地搞点儿副业,形成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模式,这是农户基本的家计模式。这种家计模式对山区农户家庭经济再生产十分重要,是一种微妙的低度平衡,在中青年还不能顺利在城市安居时,半耕的意义十分重大。可以说,在目前低质量的中国城市化阶段,半耕是稳态平衡的关键所在。口粮地一旦被征用,平衡立即就被打破。口粮地加上国家每个月发的200元左右,对于老人自养十分重要。

一位村委干部直言,“我们这里搞了这么多年的乡村产业结构调整,就没有成功过”。农业产业结构调整之所以屡试屡败,根源在于农业是弱势产业,农产品利润低,竞争激烈,农户难以组织起来,更不可能产生垄断性利润。在这种局面下,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几乎不可能成功。

目前山区农村的扶贫开发思路多是在农村搞旅游业,让农民搞经济作物。在乡村振兴的战略背景下,这个思路更被无限放大。问题是,经济作物、旅游业能遍地开花吗?经济作物和旅游业具有相通的道理,只有具备稀缺性、排他性、垄断性,才能产生高额利润。一旦遍地开花,也就不再是香馍馍,一些冷门的景点,耗费巨资打造好多后,却无人问津。这种情况屡见不鲜,但各地政府在发展主义的思路下,继续屡试不爽。

目前各地政府主导广泛推行的山区扶贫开发是一种激进式的运动,指望通过资本下乡、大规模土地流转、产业结构调整、开发旅游业或者发展县镇房地产等方式来带动经济发展,带领农民致富,这种思维方式依旧没有脱离发展主义的思路。在乡村振兴和项目下乡的背景下,这一激进式的扶贫模式还会带来更多问题。

这种开发生产模式无异于强迫农户摆脱农业,在这些低龄老人都还愿意种地,并把口粮地看作是命根子的情况下,地方政府的行为不仅损害了农民的切身利益,也无疑是在倡导一种贱农主义。贱农主义的大规模实践很可能从经济、社会、文化方方面面摧毁乡村社会,构成乡村社会的首要社会风险,这从根本上违背了扶贫和乡村振兴的战略目标。

三、山区农村扶贫要有底线思维

就我们的调研来看,山区农民目前面临三大问题:一是走出去难,我们调研的村庄,不少青壮年缺乏一技之长,还有不少因为没有外出打工过,存在害怕出去不敢出去的心理。如果政府能给山区青壮年提供职业培训,文化培训,让山区农民思想开放起来,将切中农民之需。二是娶媳妇难,娶媳妇难的关键还在于走出去,青年小伙子如果在20岁前后外出打工,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学习,会有较好的适应能力,娶媳妇也不是问题。三是教育难。山区农村人才外流严重,山村虽有学校,但教育条件依旧跟不上。政府应当在公共服务领域发挥应有的作用,而不是逼民致富。

山区农村并非没有优势,山区农村面临的问题,同时也是转机。环境优势,人文优势都是山区农村的独特优势。我们所调研山区村庄,相比于一些中西部农村,更能留得住人,不少80后、90后愿意回到村里。主要原因在于当地自然环境优美,民风淳朴。村民串门、走亲访友仍然十分普遍,这让当地年轻人感觉十分幸福也难以割舍。当地因为土地稀缺,县城开发房地产困难,房价也十分高昂,加上县城缺乏工业基础和就业机会,进县城买房并非好的选择,而乡村人情的纽带作为重要的社会文化资本吸引着不少青年回村。

如果乡村教育条件能够改善,年轻人外出务工,孩子在老家能够接受到不错的教育,年龄大了在城市干不动了再回到村里生活,这种城乡结合循环的生活方式就不会有很大的压力。当下山区农民的普遍需求不是富起来,地方政府应当在公共服务和乡村文化建设上多动脑筋多琢磨,农民如何富起来的问题绝不是政府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问题。山区农村的乡村振兴要适度,应当以构建农民基本生产生活秩序,维持山区农村基本稳定和有序变迁为前提。

山区的乡村振兴和山区农村扶贫一定要有底线思维。

(作者王会系上海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