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0日,安徽省阜阳市阜南县的王家坝闸开闸后,张金亮觉得自己成了蒙洼蓄洪区“最大的灾民”。

张金亮本认为自己做的是多赢生意:他收集秸秆进行加工,省去了此前农户们零散处理秸秆的费用,也解决了私下焚烧秸秆导致的环境污染和干群矛盾。农业大县丰富的秸秆资源带来的原料便利、当地政府的奖补支持,种种因素都促使张金亮把秸秆处理厂开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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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过后漂落各处的草料堆。受访者供图)

时隔13年的蓄洪打乱了他的计划。张金亮投资800多万元的秸秆厂被淹,16700多吨的草料漂落各处。此后,县政府相关人员告知,他的工厂不在此次蓄洪补贴的范围内。

10月9日,阜南县财政局副局长郭怀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蓄洪区按国家规定不允许入驻企业,张金亮的秸秆处理厂不符合补偿要求。

但在有关专家看来,国家的政策具有普适性,不可能方方面面都考虑到,疫情冲击加上水患影响,这次蓄洪面临很多新情况,当地政府应该对过往既定事实进行合理的安置。

“多赢”的商机

张金亮是阜南县郜台乡人,2017年退伍后,他在基层干群矛盾中发现了商机——秸秆处理问题。

阜南县是安徽省农业大县,位于淮河上中游结合部北岸,耕地面积10.8万公顷,是全国商品粮基地县、全国的农业(林业)循环经济示范试点县。同时,也是秸秆处理的重点监管区。秸秆处理一直是农业发展的难题,处理成本高、可见回报小,居民以往大多把秸秆抛撒到田间地头,或者趁秸秆禁烧队不注意焚烧了,因此而产生的干群冲突频发。

“秸秆处理不好容易有病虫害,但是处理的话要使用农业机械和人力,这些费用都是不能给农民带来直接效益的支出。”张金亮觉得,蒙洼蓄洪区地势开阔,原料储存便利,秸秆产量丰富,且近年来水利建设日益完备,这让他觉得这里非常适合做秸秆处理厂。

看到阜南县成了安徽省秸秆综合利用示范县,同时又有政策利好,张金亮观望着开了一家新能源有限公司。业务是利用收集来的秸秆造纸、发电、做饲料,同时免费给农田进行秸秆清理。

天穰

“在跟乡镇沟通之后,我跟各村签订了合同。当地还提供奖补资金,我也是看到这些才在郜台乡设厂的。”张金亮的秸秆厂得到了乡镇的支持。郜台乡宋台村书记张思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此前,郜台乡没有自己的秸秆处理厂,本乡的秸秆都是和其他乡镇的处理厂合作,“去年乡镇开秸秆动员大会,全乡的村干部都过去,会上就说了今年各村的秸秆处理跟张金亮签。”

时任阜南县郜台乡人大主席分管农业的刘修平负责张金亮签订合同前和各村的协调工作。

“当时提倡秸秆综合利用,让他跟各个村对接,能够打回多少亩地。”刘修平介绍,张金亮是本乡人,对人文地貌熟悉,又有销售渠道,因此选择了他作为本乡的秸秆处理厂家,“有不理解不信任他的村,我帮他协调、介绍一下。”

经过前期800余万元的机械、厂房和人力投入,加之乡镇和方方面面的支持,2019年9月,张金亮的秸秆厂正式投产。

“我们在这设厂也带动了当地的剩余劳动力。”张金亮算过一笔账,草料的打捆包装费是30元,当地有农用运输机的农民负责运输,秸秆收储时,一台运输机几天能赚1000多元,“他们有的甚至种一季的庄稼,还不如干几天这个活。”

在张金亮和郜台乡童楼村的秸秆收储协议中,中国新闻周刊看到,协议规定,甲方(天穰新能源有限公司)按乙方(郜台乡童楼村)提供的种植清单,负责组织联络机械设备,按时间、节点到达所在乡镇及分配负责行政村,负责秸秆迅速打捆、离田运输工作。甲方按照作业面积,享受当年国家给予的秸秆禁烧、离田、收储奖励等各类补助。

“作业完了我再拿着面积确认表,让村里确认,然后把数据报到乡镇府的农经站。”2020年8月21日,张金亮收到了阜南县郜台乡财政所拨付的2019年奖补12万余元。

各方赞赏让张金亮觉得这是个多赢的好生意。至少,在遭受这次洪灾之前他这么认为。

补贴的“泡影”

收集完2019年第一批秸秆制成草料后,赶上新冠疫情暴发。张金亮一万多吨的草料压了货,年后疫情好转后,张金亮前往内蒙古、新疆等地“跑市场”,给草料找销路。

“今年从6月就开始一直下雨,下了一个多月。”6月19日,张金亮回到阜南。次日,他的草料全被洪水冲走了。

洪水中,随处可见张金亮的草料堆,300斤的圆柱形草料和700斤的方形草料全都浮了起来,三个厂房也被冲走了一个,他只来得及把最贵的机器搬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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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中的草料。受访者供图)

蓄洪之后,张金亮被告知他的秸秆厂不在补贴范围内。“我很不能理解,我们做这个秸秆处理,当时是受到鼓励的,过程中也对政府和群众都非常有利,我们为什么不在补贴范围?”

张金亮计算,一捆草料的单价450元,成本约240元,一万多吨的利润就是200多万元。除了被洪水淹过的草料不能作为饲料销售外,散落在全乡各处草料的清理费用更是让他头疼。

“我这个公司前期资金都是自己筹措的,去年的草料积压的还没卖出去,今年又蓄洪了。”张金亮实在没有余钱雇用机械去全乡各处的农田水塘里把吸饱了水的草料清出来,“被泡了就不值钱了,我算了一下,清理费要90万左右。”

除了张金亮的民企,刘涛的农业合作社也没有得到补贴。

今年是刘涛做秸秆综合利用的第一年,靠着14台农机,刘涛做成了近300吨草料,投入了170余万元,“今天我们工作了4303亩地,中间卖了200多吨,现在只收回了97000块钱。”

“我把受灾情况交到县政府了,(他们)回复说不在补偿范围。”刘涛表示,当地近年来大力宣传秸秆综合利用,但是秸秆处理原料多、占地大,如果蓄洪区的农场不能设厂,那么在居住面积日益紧张的庄台,是无法完成秸秆处理工作的。

10月9日,阜南县财政局副局长郭怀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蓄洪区按国家规定不允许入驻企业,张金亮的新能源公司不符合补偿要求。刘涛的农业合作社属于营利性质,也不符合蓄洪补偿要求。

新问题如何破解?

2000年5月27日,国务院《蓄滞洪区运用补偿暂行办法》颁布,文件规定,蓄洪区蓄洪主要针对对农作物、专业养殖和经济林水毁、住房水毁、无法转移的家庭农业生产机械和役畜以及家庭主要耐用消费品水毁损失进行补偿。

2006年6月13日,《国务院办公厅转发水利部等部门关于加强蓄滞洪区建设与管理若干意见的通知》规定:在蓄滞洪区内或跨蓄滞洪区建设非防洪项目,必须依法就洪水对建设项目可能产生的影响和建设项目对防洪可能产生的影响进行科学评价,编制洪水影响评价报告,提出防御措施,报有管辖权的水行政主管部门或流域管理机构批准。限制蓄滞洪区内高风险区的经济开发活动,鼓励企业向低风险区转移或向外搬迁。

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党委书记兼院长刘守英认为,整个蒙洼蓄洪区是个大的农业生产区,农业生产除了前端种植,还包括农业后续的相关产业。13年后的再次蓄洪面临更多的新情况,当地政府应该对过往既定事实进行合理的安置。

对此,南京农业大学规划院上海分院院长孙文华表示,国家的政策具有普适性,不可能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但是国家政策是不是可以根据具体情况在执行的时候做一些相应的调整。“今年的经济本来就受到疫情的冲击,加上水患,这就需要地方政府进行一个考量,大的政策下,基层企业的问题如何解决。”

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业资源与农业区划研究所研究员姜文来则认为,根据文件精神,启用蓄滞洪区对秸秆处理厂造成损失,不予补偿是有依据的。

姜文来建议,面对蓄洪区的新情况、新问题,当地的秸秆处理厂等可以和乡镇通过协商的方式解决,“在蓄滞洪区内进行经济建设,弄清楚哪些可以搞,哪些绝对不能搞,一定要搞清楚才投资,否则有投资损失风险。”

在《阜南县2020年秸秆禁烧和综合利用工作方案》中,阜南县人民政府办公室称,2020年新建并运营秸秆收储企业,当年新购置的秸秆处理机械,县政府按每套购价的25%进行补贴,县统筹奖补资金对收储转运、转化利用农作物秸秆的企业和个人进行奖补。

同时,当地要充分发挥该县秸秆综合利用的产业优势,提供政策和资金扶持。

当前,最让张金亮们头疼的是怎么把漂落全乡的草料从农民们的田里、池塘里清理出来。他每天不停接到不同农户打来的电话,洪水退去,乡民们要播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