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张萌 编辑王辉
4月7日晚,收到重庆市开学通知的那一刻,51岁的赵天觉得自己得救了。
过去的两个月,上高一的儿子赵笛处于“完全失控”状态。赵天不知道儿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是在学习、睡觉还是打游戏,他也不敢问,“他就是个大爷,我连他的小跟班都不如。”大爷将于4月27日返校上课,赵天的生活有了盼头。
赵笛居家学习的效率的确不高,一直惦记着返校,但此时的他兴奋不起来——网课中他欠下的债不少,开学考试必定露馅。
这一天,天津也公布了中学毕业年级的开学时间。黑龙江、吉林、河南、安徽、福建、江西、海南、广西、湖南九省的高三学生也已回到校园。而河北高三学生李轩点开“多省份开学时间”的汇总表,从上到下细细看了一遍,没有河北。2天之后,李轩得到消息,再上两周网课,他也可以返校了。
等待开学通知,像是攥着彩票等开奖。无论是学生、老师、家长,都很难把这种心情单纯归纳为焦急、欣喜或者担忧中的某一项,就像已经开学的人,也不是百分百地愿意接纳这场姗姗来迟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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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地学校陆续开学,返校学生接受消毒。图源新华网。
再不开学,亲情就要破碎了
赵笛原本该在2月10日回学校的。他熬了两个大夜才把寒假作业做完,结果等来了暂不开学的通知,“无比绝望,感觉亏了。”
接下来的八周,他成为了这场席卷全国的教育实验的参与者,周一至周五,每天十二节网课,每一节学校都做了详细的安排:语文学《锦瑟》,数学上正弦定理,化学看铵盐的实验室制法视频,历史复习新民主主义革命……课程强度不算小,但赵笛学懂的部分不算多。
“那晚,当我看到向量的课后作业时,怀疑自己白天什么都没学。”赵笛称看网课的学习效率不到在校时的一半,且忘性极大,无论是习题还是周考,反映出的知识掌握情况都不好。同学间谈论网课,也大多是抱怨没有室友叫起不来床,在屏幕前浑浑噩噩就又过去了大半天。
赵笛不让父亲进入自己的房间,父亲管不了他。“还监督啥子?房门一关,鬼晓得他在听课还是睡瞌睡。”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1000公里外的周雨家中。他嫌父母烦,一个人待在楼上的房间,只有吃饭才下来。3月25日,周雨回到就读的军事化管理学校后,将有一个月不能与家人联络。但父母对他的担忧,反而比相隔一道房门时更少。
与直言“孩子在家我很心烦”的家长不同,莆田人冯红对于高三的儿子能够待在身边这么久感到欣慰,平时一人上学、一人上班,难有这样的机会。
她给儿子独立房间和电脑、手机,做家务也轻手轻脚,生怕吵着他。在她眼里,儿子在家虽然学习效率不高,但也没做什么与高考无关的事。但儿子的QQ好友发现,4月7日福建高三开学前,无论何时进入游戏王者荣耀里,都能看到他在线。
同样是在福建,初二学生蒋莹则更加明目张胆。为她辅导的表姐,几乎每节课都能撞见她翘着脚边吃水果边网上冲浪,将群直播的窗口搁在一旁。不管好言相劝还是严厉批评,蒋莹都没有一点反应。
蒋莹几个月后将迎来地理、生物科目的中考,因为成绩不理想,被送到表姐家中辅导。家里为此重装了系统,还专门买了打印机用来印资料试题,但任凭表姐怎么花心思讲解,蒋莹的成绩都不见起色。
20岁的表姐提前感受到了养孩子的难处,恨不得把蒋莹脑袋掀开,直接往里灌知识点。“我做梦都期待她回学校上课,否则我就要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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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红的儿子在学习。图源受访者。
“天下老师苦网课久矣”
想开学的不止是他们。
“学生说想回学校上课,我也是。”武汉的高一生物老师杨晨说,“天下老师苦网课久矣。”
杨晨能一口气能说出十几条线上教学的坏处:网络延迟耽误时间、统一授课无法分层、学生不愿参与互动、实验课不能直观展示、改作业要一一打字评语、考试没法批量改卷……
这些坏处,杨晨总结根子上都是学校线上教学配套的工具还不完善,“我有时候想,我的精力到底是用于教学本身,还是都耗在给线上教学的善后上?”
身在武汉,杨晨很能理解学生的难处,尽量不让他们掉队太多。PPT不像板书那样方便展示题目推导过程,她每天花以往两倍的时间备课,把PPT做出动态板书的效果,课余几乎都在给学生答疑。“我怕他们今天丢一点,明天丢一点,以后就再也不想听了。”
但杨晨不知道屏幕那端的孩子究竟在没在听。她一次次要求“听懂的扣1,不懂的发问号”,鲜有人回复,她呆呆地等十几秒,进入下一题。
“我愿意付出,但不断输出却没输到学生的心里。”这让杨晨很难受。有老师告诉她,现在教的都是徒劳,开学后肯定要再上一遍,但武汉什么时候能开学还是未知数,她不敢想那么远的事。
在云南一所公办名校教高二的老师朱涵,很能理解杨晨的这种感受。“网课不方便提问,都是我一个人在讲,备课量要比平时大得多。” 3月15日,在安排学生看了一个月的录播课资源后,学校开始了直播。
直播的互动效果不好。学生很少在弹幕上回答朱涵授课提出的问题,但一堂课下来,满屏都是刷礼物记录和她的表情包。学生忘关麦克风也是常事,上着上着就听到有人在打游戏,从电脑那端响起来,“飞机就要起飞了”。
开学复课也曾提上日程。三月中旬,云南省教育厅通知初三、高三于当月23日开学,其他年级30日开学。很快复课让位于防疫。3月23日,为减少校内聚集,朱涵回到家中直播,眼看着只差一步便能恢复正常教学,一张“开学紧急刹车”的通知把朱涵拽回了原地,网课只得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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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莱利用上海市智慧课堂系统改作业。图源受访者。

测验也出现了困难。上海某高中的历史老师许莱要求学生做卷子时打开摄像头,一旦看到学生那端的画面有变化,就及时提醒他们调整摄像头方向。但即便全程紧盯学生的动作,依然达不到线下监考的准确性。杨晨收上来的答题卡图片横的横、竖的竖,模糊不清、胡写乱写的大有人在,她心里堵得慌,“学生考一小时,我改卷要瞪着眼睛看五个小时,我这是给自己出难题。”
最大的难题还是长时间线上教学对学生身体的损害。许莱和同事们深知家长对课外辅导的热情不会因疫情而消退,大多数孩子在学校课程后还要上培训机构网课,用眼强度太大。
放在往常,学校几乎都会安排锻炼,但在这两个多月里,有的班上又冒出了好几个小胖子。蒋莹在学校时也有强制的体育锻炼时间,这些天她像是长在了屏幕跟前。表姐想让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蹦两下都成了奢望,每天的体育课也变成了零食课。
也许是猜到了学生的执行力太差,有学校要求学生定时提交运动视频。但孩子每天要坐在电脑前至少8小时,家长和老师觉得十几分钟的课间操远远不够。
“我只上一门课,眼睛和颈椎已经不舒服了,孩子们在屏幕前从早坐到晚,该有多难受啊?”杨晨说。
有人睡觉不知道,有人走神不知道,有人挂着机躺在床上打游戏也不知道,老师们怀念那种可以站到课桌前抬高声音提醒学生的课堂。即使网课有回放等优点,很多老师还是只将线上教学视作特殊时期不得已的办法,杨晨笃定地说:“一旦开学,我再也不会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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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莹在学习。图源受访者。
网课是机遇,也是泥潭
许莱则更加乐观地看待网课。上海此前已经推广使用了智慧课堂,借助附带的录课、批改作业、资料分享功能,她在教学中没有遇到太大障碍。很多孩子也反映,环境的改变对学习效果影响不大。
自觉、自律、自制,成了“停课不停学”中的高频词。“自觉的孩子肯定能在网课中学到东西,不自觉的会贪恋家里的自由和快乐,但他也心知肚明,再不开学他就没了。”
许莱的想法得到了在各地工作的大学同学的验证。有同学赞赏一直稳居年级前十的小班长除了正常听课、作业,还会主动找习题做;另一位同学班上有个性格内向、以往成绩也不突出的女生,近期格外刻苦、频繁找老师问题,进步明显,“这让我们很惊喜、很欣慰,网课是能让自觉的孩子上进学好的。”
成都16岁的张栋就是一个老师眼里自觉的孩子。他去年被保送进当地一所著名中学,希望将来能考入国内顶尖的医学院。家里没有了同学间的比拼氛围,他自认学习效率不高,好在网课节省了家校间往返的时间,张栋仍能完成自己制定的计划。
“网课是弯道超车的好机会,也是令人堕落的泥潭”,班主任的这句话被张栋刻在脑子里。一旦他发现自己走神,想到这句话就立刻清醒过来。
据杨晨的经验,遇上张栋这种“自觉的孩子”的几率不大。班上的大多数孩子都是拨一下动一下,一睡小半天才是常态,“家里环境太松散了,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压制住走神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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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笛一周内打印的厚厚一摞资料。图源受访者。

在温州上学的维族男孩提子遇到的网课则是另一番情景。疫情期间,他所在的高三年级有一百余名新疆生在校隔离。2月1日起,老师在家中直播,他们则戴着口罩在教室里利用投影仪听课。“没有老师管,大家各干各的,学霸不管怎样都会学,不想听的怎么都听不进去。”
家长适度的干预,也未能让学生集中在学习上。河北的李轩只被允许用老年机,但父亲仍无法控制不住他飞扬的思绪,“永远不用担心会打扰到他,因为他肯定没在听课”。3月中旬进行的“五岳联考”中,他的分数距离理想的学校还很远,习惯吊车尾的他没有对自己的成绩感到意外。不过,有些同学的进步可谓“突飞猛进”,李轩怀疑他们借助了网络。
教师许莱也发现了学生成绩的异常。有些答案完美得不像是出自学生之手,但她无法证明,故不多追究。杨晨曾故意把题目选项顺序调换、改动题设条件,但有学生按照搜题软件提供的答案照抄,错得很扎眼。
“再不开学,我怕他们以后也不想学了。”一看这些离谱的答案,杨晨就急得直揪头发。
在“后网课时代”回望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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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学校的标语。

寒假实在太长,以至于“渴望开学”从不合群的想法变成了最普遍、最合理、最应当的呼唤,能先开学的人,反而成了别人眼中的幸运儿。
但开学并非万事大吉。没通知开学的人还在一次次追问啥时候能回学校,饱尝“后网课时代”之苦的师生已经忍不住怀疑自己当初盼开学的真实动机。
克拉玛依姑娘小艾曾经急切地想回学校——上学期末老师把她手机收走时,承诺一个月后收假时归还,没想到寒假一口气放到了3月14日,小艾等得抓心挠肝。加上父母与自己早就相看两厌,收到开学通知时,小艾脑海中只有四个大字,“苦尽甘来”。
看到教学楼里挂上了“因为爱你,离你一米”的标语,小艾才意识到之前期盼许久的闺蜜聚餐简直是盲目乐观。别说吃饭,每个楼层都有专门的巡查老师,学生只要隔得近点儿说话就会被扣操行分。
为了避免人群聚集,学校处处要求错峰,小艾所在的高二年级早晨要早到半小时量体温,午休时间缩减到80分钟,去掉通勤时间,她几乎吃完午饭就要出门。“路上像打仗,在校像蹲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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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学校将原有班级拆分成多个小班授课。图源网络。
4月7日开学的河南学生魏智到校后“突闻噩耗”,临到高三还要面临分班。同桌和他分别去往A、B班,老师给两个班各上半节课,A班上课时,B班只能自习,相当于只有平时的一半课时量。隔壁学校的老同学更是吐槽,他们连上厕所也要错峰,“在家时几点起床都没人管,现在几点上厕所都不自由了。”
错峰上下课、全天戴口罩、食堂插空坐……这些规定支撑起回归校园生活的可能性,时刻提醒着复课师生不可放松警惕,班主任将“减少社交,埋头冲刺”写在黑板正上方。球场的门锁着,整栋教学楼里只有一个年级的学生,除了走班教学的老师,很少有人走动。
“我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盼着回学校。”开学后,魏智删掉了之前上网课用的APP,一同卸载的还有微博——从3月31日河南宣布复课时间起,他再也不关心别人开不开学的事了。
(文中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