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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寻业中国 Work in China”连载第31篇。

1

2016年,我从原来的公司离职之后,晃荡了半年,送快递、送外卖、卖房子,跳来跳去都赚不到什么钱。最后,我壮起胆子走进一家殡仪服务站,应聘上了遗体接运工。工资试用期2200,转正后3800,虽然不算高,但好在是国企,各种福利加起来也不错了。

早先,为了推进殡葬改革,市民政局在我们这里每个区都修建了一个殡仪服务站,由国资委投资、管理,公司化运营,只提供停灵治丧,不具备火化业务。我入职的这个服务站那时刚成立,正处于招人、培训的准备阶段,还没正式开业。入职前两个月,我们每天就是学习殡葬知识、训练殡葬技能、规范服务礼仪、熟悉特殊用语等等,把一本叫《遗体接运工》的书翻得稀里哗啦,十分枯燥。

两个月后,殡仪服务站终于开业了。我们接运组一共有6个人,两人一组开一辆车,和我一组的同事叫张浩。

开业当天中午,我们组就被通知出车接遗体,由于是第一次,馆长亲自上阵。

接运地点在医院的16楼。我们到达病房后,在家属的示意下,轻手轻脚地把一百五六十斤的遗体装入卫生棺(专门装殓遗体的纸棺材),再把卫生棺放在担架上,两人一前一后抬着走到了电梯门口。

此时正是午餐时间,上下楼的人很多,电梯半天都没上来。我的手酸得不行了,豆大的汗珠啪啪往地上砸,抬头看看张浩,他也是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凸起,直喘粗气——培训的时候馆长就讲过,干这行最忌讳把遗体放到地上,我们只好一直抬着不敢放下。

又过了一会儿,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好央求一旁的馆长搭把手。馆长极不情愿——这活当然不是他干的,但这时候他也没办法了,只好伸出手抓着担架中间。

就这样,我们3个人又坚持了10来分钟,总算等来了电梯。可进了电梯,里面的人上上下下,电梯走走停停,老是到不了底。这简直是我有生以来最痛苦的煎熬,待最后电梯停稳、把遗体装上车,我累得快摊成一堆泥。

“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我给另一车组的同事小杨抱怨。小杨以前干过这工作,听我说清原委后,笑得直不起腰:“谁他妈说不能放地上?实在抬不动,放地上休息一下怎么啦?要实在抬不动,你不会让旁边的家属帮忙搭把手?你说你一大男人,还能让一泡尿憋死?”

我顿时豁然开朗。以后抬人,我没再听馆长培训时讲的那一套,果然轻松了不少。

2

开业一月下来,殡仪服务站没搞到几例业务,领导们个个焦头烂额:投资了好几千万啊,这钱何年何月才能挣回来?馆长想过在公交车上、住宅电梯口、医院电梯口的显示屏上投放广告,但都被别人拒绝了——这样的广告实在太过晦气。

不能大张旗鼓地做广告,在这个有百多万人口的城市里,谁会找我们这个刚开张的地方来治丧?

最后,领导决定联系卫计委,通过他们与医院协调,希望能让我们服务站进驻区管辖的3个医院。那之后,我们每天的工作就由在馆里守株待兔变成开车去医院蹲点。

馆长说,你们把车停好后,就去住院部各大科室转转,看见有情况就去发宣传资料,让人家选择我们服务站,不去其他殡仪馆——我嘞个去,这么说怕是要挨揍哦!但领导的吩咐还是要照办的。于是我们每天还是会去医院巡视一圈,拍几张图片发在微信工作群里,然后就回到车上呼呼大睡了。

一晃半月过去,我们组在医院里没有搞到一例业务。其实那段时间医院里有好几个病人去世了,但当时我们都没在场,遗体就被其他殡仪馆拉走了。

领导找到我们接运组谈话,说:“从这个月开始,你们每个车组必须完成10个业务。不管你是从医院还是小区还是什么,必须拉回馆10具遗体才能领到3800块的工资,没完成任务的,差一个扣100块钱,完成任务后超一个奖300。”

“什么?一个月10个业务,说得轻松!”

“这咋弄?领导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

大家纷纷叫嚷起来。

“你是抢也好、偷也好,反正必须想方设法把业务弄回来,不然服务站就只有关门,大家跟着失业。服务站才刚起步,大家辛苦一点,多在医院转转,多想办法,多接触家属,多和医生护士交朋友,多在重症监护室晃悠……等一两年后、我们的知名度打开了,业务就没那么困难了。”馆长苦口婆心说了很多。

每月有了指标,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糊弄了。

我静下心来思考起尸源。医院里最容易出现死亡的地方,无外乎120、急诊科、重症监护室,再比如心脑血管科、肿瘤科、老年病科等等,如此一来,目标一下缩小了。

我去印了几百张名片,上面说明我们是新开的殡仪馆,民政局直管、灵厅装修豪华、设备齐全、收费合理,最关键是接运免费。然后我把这些名片分发给这些科室的护士护工,需要时让他们帮忙把名片塞给家属。

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一个给我打电话的人都没有。我们在医院里晃来晃去,也是一无所获。而其他车组已经拉了好几个人了,眼瞅着要完不成任务了,我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一个人的出现给我的业务带来了转机。

那天我刚到医院,有一个50来岁、长得颇有些仙风道骨的人上前和我打招乎。他很客气,不停地散烟,又递了张名片,说他姓黄,是一名道士(我们这里把给死人做法事、择期、选墓地、下葬的先生统称为“道士”)。只要我们接到遗体,家属需要请人给亡者开灵、指路、做法事、安葬的,都可以给他打电话,他按收费的30%返利给我们。

我们互留了电话。当天晚上,黄道士就打电话过来说请我们俩吃晚饭。饭桌上,他讲了很多这个行业里的秘密,听得我们两眼放光。总之就是一句话,只要和他好好合作,按照他教的话术,一个月赚个三五千完全不是事儿。当然,我们也没忘记让他帮我们找找业务,好向领导交差。

没过两天,黄道士果然就打电话过来了,让我们和他一起去拉遗体。

地点是一家养老院。我们到后,黄道士要求我们帮他一起给遗体穿上寿衣,整个过程大约有半小时。最后,寿衣费用、穿衣费用黄道士一共收了1500多块钱。回到车上,他悄悄塞了120块钱的给我,说这是刚才帮忙穿衣服的酬劳。

把遗体拉回服务站后,我们终于扬眉吐气,之前的郁闷一扫而光。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我才算真正尝到了与道士合作的甜头。

3

那天,前台接到电话通知我们去接遗体。这是一个高端住宅,我们乘电梯到了28楼。我一边给去世的老人穿寿衣,一边问他的女儿:“你们需要请一位道士在家里做法事、贴个符什么的吗?”

见死者两个女儿一头雾水,我又解释道:“像这种在家里过世的老人,一般的都会请一位手艺好的先生在家里做场法事,超度一下。让老人的灵魂跟着遗体一起出门,这样屋里才会清静平安,孩子们也不会做噩梦。当然,如果老人是在医院里过世的,那就不用了。”

两个女儿齐声说不懂,也不认识这方面的先生,就问我有没有认识的,推荐一下。我当然说有,然后就给黄道士打了电话。

黄道士一会儿就来了。他先是捏着兰花指绕遗体一周,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把纸钱点燃扔进半碗水里,将水吸进嘴里再喷雾似的喷在遗体周围,最后把碗倒扣在床头,并对主人交待:“这只碗可千万不能动,过了7天之后,我再来打开。”

死者的两个女儿连连点头。黄道士又从包里掏出一片瓦,在瓦里点燃几张纸钱,再一手持瓦,一手持斧头,念了几句咒语后,猛地把瓦片敲碎,说可以抬着遗体出门了。待我们出了门,黄道士又在屋门上贴了一道黄符。

就在我们抬着遗体走到电梯口时,被两个保安拦住了,说不准乘:“不是我们故意为难你,这实在是业主们要求遗体一律走楼梯,女人孩子们胆小,害怕落下阴影。”

我自然不干,抬着一两百斤重的老人下28楼,这不得褪层皮?我苦苦哀求,可保安仍是无动于衷。这时,老人的两个女儿居然也过来劝,让我们走楼梯。我无语了,只得抬着遗体开始行动。这种高层住宅的楼梯又窄又陡,我们找了根绳子把卫生棺死死绑在担架上,以防滑落。我们两人抬,黄道士在一旁扶着,可即便如此,也是累得走两层就要歇一下。一旁的家属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一回到站里,我就把消费清单上240元抬运费改成了480元。

黄道士在站里的停灵厅为老人做了两天的道场,收了5000多块钱,并给我们返了1500块的回扣。直到这时候,我才感觉到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于是,这份工作又多了个不忍丟弃的理由——介绍道士得回扣,这可比每月3800块钱的工资诱人多了。我们接运组个个都心照不宣,卯足了劲地开展业务。毕竟找上门来要我们介绍生意的道士太多了,而我们哪有那么多业务给他们弄,所以,只能努力了。

我一改之前的惰性,开始在医院的几个重点科室间来回巡视。只要一看见目标,就蹲守在那里,装作其他病人的亲属找机会与之搭讪。只等病人去世,家属兵慌马乱、乱成一遭之时,我们再及时出现——你们准备把遗体送往哪里?新开的殡仪服务站怎么样?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接运还免费……如果家属答应了,我们马上就把担架拿上来、把遗体弄上车后,就开始给家属做工作、推荐安排道士了。

当然,也不是每个业务我们都能安排上道士的。有些家属自己请熟人,有的家属直接拒绝用道士,一切还得看运气。

虽然我们这样做取得了些成果,但毕竟我们不是24小时都守在医院,还是有很多漏网之鱼。于是,我又开始给那些护工发名片了,希望他们能将病人去世的信息及时告诉我,并承诺,只要成了就给他200块钱信息费。可没想到,这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烦恼。

有时候晚上睡得正香,突然电话响了:某楼某床正在抢救,快不行了,你快来看看;某楼某床刚走,你快来做做家属的思想工作……挂了电话,我们起床就开跑,简直是争分夺秒,毕竟这个时候每一刻都充满了变数——我们没有及时出现,生意可能就会被别人抢走。

可有时候,就算我们来了,也是白忙活一场。市殡仪馆以及邻区的两家私人殡仪馆,历史更久、知名度更高,有的家属铁了心选择他们,我们也没有办法。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仍会苦口婆心地劝,直到家属不耐烦了、开口吼了,我们才灰溜溜地离开。

可这种拉业务的方法,使用起来稍一不小心就会过头,有次我还差点因此挨了揍。

4

那天,我正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守一个业务。之前里面的医生已经和家属沟通过,病人已经不行了,估计也就再撑两小时,让他们尽快安排后事。那位中年妇女是病人的妻子,听到这里伤心得不行,就给儿子打电话,说他爸爸不行了,是送殡仪馆还是送老家,让他快来商量。

我在一旁一直想和她沟通一下,但一直找不到机会。等我上个厕所回来,她居然不见了。

这个业务可千万不能滑脱了,我就在原地寸步不移地守着。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电梯里走出来五六个人,为首的的那个男子20来岁,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想必这人就是那病人的儿子了。

趁着他去阳台的空档,我也跟了过去,递上一支烟,他接过烟点上。想着时机差不多了,我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准备送哪里?”

他一脸雾水地望着我:“什么意思?”

我又说:“你爸出院后,准备送哪里?”

他仍是一脸不解:“你什么意思?我爸出院?”

我掏出名片递给他:“兄弟,给你个电话吧。我们这边是新开的,民政局下面的正规单位。你爸走了后,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接送都是免费的……”

他接过名片一看到上面的“殡仪”字样,顿时脸色大变,将名片一下扔在我脸上,破口大骂:“你他妈有病?你爸才死呢!你全家都死!”

我也愣了:“我刚才听医生说的,你爸快不行了,最多还有两小时,让你准备后事……”

“你再乱说,信不信老子马上抽你!”男子说完立刻扬起了手。

见情况不对,吓得我转身就逃。这时,和男子一起来的那几个人也闻声围了过来。我来不及等电梯,匆匆跑向楼梯口,路上就听到那男子在说我是殡仪馆弄生意发死人财的,一群人边追边骂要教训我。那几人足足追了我3层楼,这架势让我从14楼跑到1楼都还惊魂未定。

后来我才了解到,那个男子根本就不是那个病人的儿子,而是一个刚出车祸送来重症监护抢救的人的儿子——原来是我心急,问错了对象。

这件事之后,我心有余悸,好久不敢再去联系业务。

这个事迹成了反面教材,在站里讲了又讲,同事们听完之后都沉默了。

我们本就因为接触遗体而受人歧视,现在去拉业务时,又要面对种种冷眼、厌恶,有时想想心里真不好受。但不去又不行,像我们这种服务站,上面是不拨款的,完全是自负盈亏。而领导层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来开展业务。这期间,馆长虽然请过一些台湾专家来讲课,但落实到具体业务开展上,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每天医院住院的病人成百上千,一眼望去,谁知道哪些要死、哪些快死、哪些会回家等死?就算我们用心发现了目标客户,可真正面对那些悲痛欲绝的家属时,也很难开口,不忍开口。

大家聚在一起时,常常会讨论开展业务的新方法。有位同事甚至出一了个馊主意,说在工作服上大大地印上“殡仪服务站”字样,然后穿上这衣服大马金刀地往医院门口一坐,有需求的自然会上前咨询。可最终,他还是没敢这么干,只是把自己的微信名改成了“殡仪馆业务经理”,每天在朋友圈里发各种业务信息,最后还真让他弄到了两单。

他这种操作我学不来,也没这种勇气。那次碰壁之后,我开始思考、向同事取经:怎样在医院里识别出哪些病人快不行了,哪些已度过危险期?面对家属该采用什么样的话术,才不会让人家反感?如何才能把我们服务站的信息巧妙地、不着痕迹地传递给别人?

这成了我每天都在研究的问题。

5

半年过去,和我一同进来的人已被开除了两个,原因是勾结外面的花店来给在馆里停灵治丧的家属做围棺鲜花,私自收取丧葬用品费用。这对馆里来说是高压线,谁碰谁滚蛋。而我已从一张白纸,变成了一个样样门儿清的老油子。

有时候,看到疑似目标客户、又没机会和家属沟通时,我甚至会背开家属,冒充该病人的亲朋好友去问医生,病人的病情有没有好转。当然,这个法子用过几次就不行了——医生护士都知道我们的身份了。有时我们在病房晃久了,他们还会出面打发我们走。

最可气的是,不管我们怎么沟通打点,医生护士都不买我们的账。我不理解,就问我做医生的表哥,他说:“我们医生想到的都是如何把人救活,而你们却巴不得人家死,这哪能谈到一块?对于人去世后怎么处理,我们一概不管,所以你找了也没用。”

那之后,我便专心攻破护工了——他们属于医院的最底层,一两百块的信息费应该不会放过。

不仅是搞定信息来源,我和家属的沟通也变得得心应手了。

那天,我刚走到医院门口,就听见一位老太太打电话,说老伴不行了,叫准备衣服。我立刻尖起耳朵听,见她挂了电话开始往住院部走,我也忙随后跟上。

老太太走到一间病房,中间病床上的病人鼻孔插着管,嘴巴大大张着,床前有个男子脸色凝重。我坐在门口等待搭讪的时机。可这两人一直在给病人擦拭身体、整理衣物,一点出来的意思都没有。有了上次差点被打的经历,我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探,可这样一直等也不是办法。

这时我看到病人床头有一支笔,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办法。我打电话叫来张浩,耳语一番后,掏出一张名片捏在手里和张浩一前一后地走进了病房。

我对那男子说:“大哥,你有笔吗?我想借下写一个电话。”

男子捡起桌上的笔递给我。我拿起笔故意趴在床头的柜子上,开始在名片上写下我的另一电话号码,站在身旁的男子顺眼看过来。在确定男子看到名片上方醒目的“殡仪服务站”字样后,把写好号码的名片递给张浩,说:“名片你一定留好,等你朋友去世后,及时给我打电话。千万不要听护工的,他们的寿衣很贵,而且穿寿衣也不专业,千万不要被他们敲了棒棒(收了高价)。如果名片上的电话打不通,就打我刚才写在后面的这个。你放心,我们20分钟内必到。”张浩接过名片,连声应下。

我们这一出戏看起来效果不错,刚走出病房,那男的就从后面追上来,“你是殡仪馆的?”

我回头连声说是,又讲了些我们馆里的情况。那男子很是客气,问了很多关于停灵治丧火化的问题,我一一解答。张浩站在一旁继续当托,不断帮腔。

当天晚上病人就过世了,家属果然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后来我又顺利地给他们介绍了道士。最后差不多赚了3000元的回扣。

随着同事们业务水平的提高,另一个问题又凸显了出来,那就是竞争。像我们这样的小城市,尸源毕竟有限,因此我们不光是和其他殡仪馆竞争,有时候还会和其他接运组同事竞争。同事们为了完成任务,再顺便做点道士业务,可以说个个都绞尽脑汁,也由此闹出了不少笑话。

6

那是一个深夜,我接到一个家属的电话,说他母亲走了。我听后马上叫上张浩就往车库跑。

这个业务虽然是我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和家属沟通好的,但这个科室有个护工鬼得很,我们因为业务问题还曾吵过架。越是这种时候,我就越怕他从中作梗,在家属面前说我们服务站的坏话,让我之前的努力泡汤。

路上我开得很快,以至于在一个十字路口还差点和一辆车撞上了。到了医院,我们两人抬起卫生棺就往电梯跑。可从电梯出来,刚转过墙角,我们就傻眼了——我们站另一组的小张和于伟正站在监护室门口,他们面前赫然也摆着担架和卫生棺。

见我们过来,站在门口的几个家属睁大了眼睛:“你们这是?”

我掏出手机说:“是你们给我打的电话呀,干嘛又通知他们呢?”

一个家属转过身问小张:“谁叫你来的?”

小张陪着笑说:“是里面的护工通知我的,说你们要去我们服务站,我不知道你们联系了站里的其他人。没事,我们是一家单位的,谁拉都一样。”

那位家属很生气,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给我滚!我们家才死一个人,你们倒来了两拨,是希望我们家再死一个啊?!”小张狠狠瞪了我一眼,和于伟抬起担架地走了。

我和张浩呆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在我们这里,对于死了一个人却弄来两个卫生棺这种事很是忌讳。接下来给逝者穿上寿衣,再把他装入卫生棺,到抬上车,全程下来,我们都没敢说一句话。

我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回到站里后,小张两人却找上我们争吵起来,非说我们抢了他的生意。我也很是生气,明明是我和家属早就沟通好了的,而且也是他亲自打电话通知我们的,凭什么说我抢了你的业务?因为这事大家闹得不可开交,还告去了馆长那里,馆长听后也是哭笑不得。

实际上,近两个月来,这样的事没少发生。而最让人无奈的是,领导也不大爱管。是啊,不管我们怎样抢,反正都是馆里的业务,就要这样竞争,大家在医院里值班才不会松懈,尸源才不会流失,这也是我们没有定死由某个组固定值守一个医院的原因。不过这却苦了我们,每天自己去联系已经够困难了,可有时还得提防同事来抢。

这次闹大了,馆长再不能无视,于是召集大家开会,要求我们以后接到业务后,在拉之前先报备到服务总台。谁先报备,业务就算谁的。鉴于这个业务我提前沟通得很辛苦,就算我的。

7

在我们几个业务员的努力下,服务站的生意一天天好了起来。与此同时,我们的工作量指标也发生了变化:从原来的“一个组每月10具”,变成了“每个人每月6具”,而且服务总台接洽的业务也不再归入任务中了。我们的压力更大了。

这样规定的原因很明显,就是防止有人偷懒。肯定是因为有人去领导那里抱怨,说同一组里有人拉得多,有人不去联系业务却仍能坐享成果。当然,这样做从另一方面离间了我们组员之间的感情,也让组内产生了恶性竞争。

没过多久,服务站就因为抢生意发生了一件极其狗血的事。

那天晚上,我刚上床准备睡觉,黄道士就打电话过来,让我去拉人,我和张浩立马起床开上车就跑。这个月的任务还差1个,如果这次能拉成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我们到达指定地点后,120的救护车都还没走。而救护车旁边居然还停了一辆市殡仪馆的车,市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问我们来干什么,我就说是黄道士叫我来拉人的。他不怀好意地笑笑:“你们确是很牛X哦,都抢到我们头上来了。”

我只好干笑。我们接运组到处抢生意,他们肯定对此早有耳闻。不过我们并没有起冲突,只是安静地等待家属出来。毕竟家属要去哪里,还得他们自己决定,我们再怎么争也没意义。

可没想到的是,不一会儿,我们服务站的另一辆殡仪车也到了。3组人马面面相觑,别提有多搞笑了。

这时,120的担架工给遗体穿好了寿衣,家属出来叫我们把担架拿进去。可看到面前停的3辆殡仪车,顿时愣住了。而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家属就是在民政局上班的,他反应过来后,火冒三丈,连声质问我们是谁叫来的。

3组人马一对质,这才闹明白:市殡仪馆是家属自己打电话通知的;而我是家属的老母亲打电话通知黄道士、黄道士再通知的;而我同事他们,则是120的担架工通知来的——这些担架工非常乐意干这种事,反正只是打个电话,成了就有200块钱。

问清情况后,家属对我们倒没说什么,却把担架工和我同事那组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个业务我们自然没成,让市殡仪馆拉去了,他们可停灵治丧,又有火化业务,优势很明显。

这事到此并没完,后来那个家属打电话给医院投诉了120的担架工,又打电话直接找到我们馆长算账。馆长碍于他对我们规定的任务,不便指责我们,只好自己吞下了苦果。

8

除了跑业务,我作为遗体接运工,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去接运各种各样的遗体。

记得有一次,我得到消息去接一具腐烂遗体,隔了很远就闻到了刺鼻的尸臭。我们带上防护面罩、穿上防护衣,全副武装,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现场的情景,我还是呆住了:遗体已完全腐烂,尸水流了一地,这还不算,关键是尸体上爬满了蛆虫……

我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我们把消毒水、酒精一瓶瓶地倒下去,把蛆虫全部杀灭后,才把遗体连拖带拽地弄到尸袋里,我们连装了5层尸袋,又装了一层卫生棺,可那气味仍是汹涌袭来,令人作呕。我们抬装上车,把车窗全部打开,飞快开往火葬场。

这一趟我们收了6000元。所幸家属对我们也不错,再三致意,表示感谢。

回到服务站,我们把钱全上交了。可让人没想到的是,馆长居然来兴师问罪,质问为何没把遗体拉回服务站来停灵治丧?否则是不能算完成任务的。我的心拔凉拔凉——拉了这样一具让我两天吃不下去饭的遗体,还不算是任务。这个职业我到底要不要长期干下去?

所幸一年半过去,随着服务站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以及邻区两家非法私人殡仪馆的关闭,我们的业务越来越好,馆里也不再要我们出去驻守医院。我感到一阵轻松,就让我安安静静地做一个遗体接运工,偶尔给家属介绍一下道士、拉上一单业务,从中弄点小回扣、小奖励,日子也算过得去。

可没多久我的希望就落空了——馆里规定,不能给家属介绍道士,违者直接开除。不仅如此,馆里专门挑了3个人出来做业务经理,负责在外拉业务。

政策出来后,我们接运组每个成员都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企业只有渐渐走向规范才有出路,而一旦正规起来,我们这些捞偏门的手法就没有容身之所了。再三思考之后,我选择了辞职,买了辆二手车,在医院里干起了运送病人出院、转院的行当。

有了殡仪服务站跑业务的经历,现在干起这个来倒也不难。毕竟连死亡业务都敢去推销的人,还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呢。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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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任羽欣

题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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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