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总集编!维也纳燃烧在革命的前夜!

甩锅!梦游!从萨拉热窝通往世界大战之路

告诉列宁同志,伊东甲子太郎是叛徒!?

日不落帝国的遗产是隆美尔的葡萄酒?

从今天起,丧钟为匈牙利而鸣

洪水之后,历史从咖啡厅走进毒气

不用做皇帝,也能当最后的罗马人?

10月12日,星期六,雨。

罗马城陷落的时候或许是火光冲天,但我们这个帝国的最后时刻却是一片沉默的死寂,或许还要下一点雨。战时通讯社里能给自己找到新出路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剩下几个留在这里的人大概只是贪图军事设施的夜间供电。星期一我居然看到穆齐尔来了办公室,但他显然只是来用他办公桌上的台灯。在维也纳市政府连路灯都无法有效保障的今天,军事部门即使是通讯社这样的花边机构依然有电灯可用,不得不说是个奇迹。不过军队所能创造的奇迹也就到此为止,虽然还能提供电灯和电话,但连军队也拿不出更重要的东西也就是粮食了。这让我我不得不回忆起两个多月以前,那时候维也纳的配给已经到了离谱的地步,但大家靠买黑市上的粮食至少还能吃饱。

那时候维也纳有繁荣的地下食品黑市,有人用种种办法甚至是用飞机从普雷斯堡把面粉、香肠、葡萄酒运到饥饿的帝国之都来。警察在面向“王室匈牙利”的方向部署了警戒线,警察局更是大张旗鼓地在城里查抄黑市仓库。仅仅过去几个月,“当丰饶的秋天到来”,却再也没有什么警戒线也没有什么警察,因为再没有人把粮食往维也纳送了。匈牙利人已经抛弃了这个帝国,当然也就不再需要这个帝国的“钱”。实际上连普雷斯堡这个黑市粮食的大本营也已经变得岌岌可危,就像匈牙利人想要抛弃帝国一样,“王室匈牙利”也想抛弃匈牙利。

时至今日,局面在每个人看来都一清二楚。“帝国铁定要战败”,与其作为战败国承担战争的责任不如索性尽可能摆脱跟旧帝国有关的一切。匈牙利为了摆脱战败所以选择成为匈牙利王国或者匈牙利共和国,那么匈牙利王国里的“王室匈牙利”或者“上匈牙利”就可以为了摆脱战败选择成为斯洛伐克共和国,如果这还不够那就跟一个战胜国一起组成一个新的“二元君主国”,那就是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

斯洛伐克人已经采取了行动而且得到了捷克人的响应,现在那些匈牙利贵族唯一关心的就是如何保住他们囤积在普雷斯堡的那些粮食不被夺走。至于普雷斯堡会不会像抛弃掉自己的德文名字一样抛弃掉自己的匈牙利语名字波若尼,改叫“布拉迪斯拉发”那就没人在乎了。我觉得我们的厨师之所以还没有走就是因为他在这个局面下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发挥手艺的岗位,另一个大概就是还对军队的供应心存幻想。

星期一的下午雨还在下,穆齐尔还在伏案疾书,他的光头在阴雨连绵的午后反射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颜色,我觉得很饿,我开始认真的思考我是不是也该走了。实际上“侍从武官”这个头衔我已经拿到了,而我待在展示通讯社也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维也纳的宣传正在从官方发行的报纸向油印小报转变,我想当有一天街上呼喊的声音和飘洒的传单再取代油印小报的时候我们的帝国就真要终结了。“在美泉宫至少能吃上饭”——一个最后的罗马人心里想的是这个,说起来有点惭愧。但在这个被改成战时通讯社的度假旅店里,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会发生。

我的心里还存着一点若隐若现的期待,但罗特显然已经不再期待什么了。周一下午当他走进办公室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我觉得战时通讯社有趣的东西又少了一样。当他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他从包里拿出一截香肠,在正在伏案疾书的穆齐尔面前展示了一下。穆齐尔的头接着是整个身子就随着香肠一起闪转腾挪,罗特哈哈大笑然后说“快把你的酒拿出来”。穆齐尔皱紧了眉头机警的观察一下四周。“放心吧,现在哪还有人!”罗特一边说一边向我走过来。

罗特带来一截香肠,穆齐尔掏出他的小酒壶,我拿出剩下的饼干,还有半瓶白葡萄酒。在物资这么紧张的时候,我觉得这已经比平安夜更丰盛了。

“这就是千年帝国的灭亡?”当天色渐渐阴沉,罗特走到窗边看着雨天的街道喃喃地说。“如果是罗马或者君士坦丁堡这一刻大概是火光冲天了,但在我们这里有得只是死一般的寂静。”我也站起来看着窗外,然后发出一声叹息,但穆齐尔大不以为然的继续吃喝。

“我绝不是什么反动派,但在这片多民族的土地上摧毁奥地利这个普世国家是人类能犯的最大错误!”罗特愤怒地敲了一下窗台。

“但你得说这是这场战争的必然结果。”穆齐尔坐在他的椅子上说。

“这场战争又不是我们发动的!”罗特愤怒地反驳。

“真不是?”穆齐尔的反问让我想起之前关于1914年七月危机的那次讨论,一时不知道该站在哪边。“如果塞尔维亚人不暗杀我们的皇储呢?”

“如果惩戒塞尔维亚人的代价是让普世的哈布斯堡君主国崩溃,那显然是一个错误!”

“你是说我们应该忍气吞声?”

“老兄你被战时通讯社那一套毒害的太深了,再说下去你要喊‘伦贝格还在我们手里’了!”

“我们本来就在俄国人的进攻面前守住了伦贝格!”

“但卡尔皇帝把它给了乌克兰人,好换点面粉和土豆,更糟糕得是还没换到!”

穆齐尔这句话老实说我听了也很不愉快。于是我又转过身看着他说:“穆齐尔中尉,您就不能安静一会儿?”

“我觉得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坐视这个帝国走向灭亡!”罗特忿忿地说。我说:“或许我们还应该再试着为我们的皇帝和帝国做点什么。”

“你说的对!”罗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这时穆齐尔终于站起来了。

“我觉得你们俩就是典型的浪漫主义文人,既缺乏抽象思维的能力,又没有抽象思维的兴趣。”穆齐尔一边说一边晃悠着他的大头向我们走过来:“你们说到底是用这里,”然后他用手指着自己的胸,“你们懂的,我说的是心,而不是用这里。”这次他指指自己的脑袋,这次他的光头不会产生什么歧义所以他没有继续加注释。“如果现在这种沉默就是帝国的末日,那么这也许是一个帝国所能有的最好的末日了!”这时他走到窗边干脆把窗户推开了,风裹着雨点直接吹进来。罗特连忙喊:“快关上!”

“最后的罗马人连风都怕么?”说着穆齐尔把酒壶递给罗特,罗特喝了一口又递给我,我也喝了一口,然后没人在关心关窗户这件事了。“如果是卡皮托林山在燃烧,或者圣索非亚大教堂里到处是哭声和嚎叫,那就是帝国的末日。可假如卡皮托林山并没有燃烧,整个罗马笼罩在黑暗当中。第二天早晨人们口耳相传帝国灭亡了,但生活还在继续,那帝国真的灭亡了么?”这段充满“哲学意味”的话让我和罗特都被这位既有抽象思维能力,又热衷于哲学思考的作家弄得不知所措。

“你们心目中的帝国到底是什么?”穆齐尔问。只不过这时候他喝得有点多,声音像革命者的演讲一样一直传到窗外,好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巡警有心情跑到郊外来管事了。

“我觉得帝国的根本就是公正和仁慈,不分民族、不分地域的公平和公正。”罗特回答。

“体现在哪里呢?”穆齐尔问。

“体现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比如这里,比如维也纳这座城市,再比如说….”罗特停顿了一下。“比如什么?”

“比如环城大道!比如普拉特公园比如…..”罗特又一时语塞。

“比如什么?”穆齐尔又问。

“比如大学比如图书馆!比如….比如布罗迪!”“布罗迪是哪里?”穆齐尔问。

“布罗迪是我的家!”罗特说完捂着脸哭了起来。

“布罗迪在哪里?”穆齐尔转过头问我,他大概担心罗特哭完下一件事就是给他一拳。“东加利西亚。”我回答他,然后轻轻拍了拍罗特的背。

“我1914年夏天最后一次回到过那个地方,在那我和朋友们一起举杯庆祝战争的爆发,因为那时候我觉得战争会重振我们的祖国!”罗特哭得更伤心了,“之后布罗迪就被占领了,所以命令我上战场的时候我毫无犹豫。我在加利西亚战斗,每当我在报纸上看到‘伦贝格在我们手里’这句话的时候,我就觉得只要我们守住伦贝格,布罗迪就在前方!甚至在战俘营里的那段日子我也一直在心里重复这句话,‘伦贝格在我们手里!’这句话能让我鼓起勇气,它意味着帝国虽然广阔,但却从没有抛弃过我们!

“布罗迪是这个帝国的一部分,它是这个帝国的象征,来自各个民族,讲各种不同语言的人们和平安宁地生活在同一个村庄。每个人都欠别人钱,每个人也都会借钱给别人。就像维也纳,就像我们现在,一个加利西亚犹太人,一个波希米亚人,一个德意志人用最后一点吃的喝的来纪念我们的这个帝国!”罗特说到这里让每个人眼睛都有点湿润,我拿起酒瓶指着墙上的老皇帝画像说道“为皇帝!”喝了一口递给罗特,罗特也回答“为皇帝!”,喝了一口又递给穆齐尔:“为了这个丑八怪帝国!”穆齐尔喝了一口把酒瓶扔在桌子上。

“你们还不明白么?这个帝国根本不会灭亡,因为帝国就是这种生活本身!只要生活还在继续帝国就不会灭亡,帝国并不是皇帝、不是六百年历史的哈布斯堡王朝,也不是《拉德茨基进行曲》!帝国就是它所塑造的我们这些人,只要我们还活着帝国就会延续。即使有一天我们都死了,只要我的故事还没结束,人们还会按照我的方式思考,帝国就不会灭亡!从这几天开始我已经想好了我这本书的主题,我要写的这本书就是我们的帝国的延续。”穆齐尔指着台灯下他写得那些稿纸。“但我和你们不同,我不会去为帝国唱一首哀伤的挽歌,我也不会赞美他的伟大,我要让这个帝国在文字里永远生活下去,以它最诚实的形象生活下去!”那一刻我觉得穆齐尔即便什么都还没写,就已经是一个伟大的作家。

第二天罗特走了,当天晚上我接到基施的电话,他说星期五晚上需要我给他帮个忙,虽然我很想问问我能给这位维也纳的赤卫队员帮上什么忙,但考虑到电话监听可能还没有取消,我就没有多问。星期五的晚上我穿好制服戴上白手套披着军官大衣等在大门口,因为这个季节的郊外已经相当冷了。然后这位革命领袖居然弄来了一辆车。

在车上他笑着说:“啊,您真是准备充分,就差挎一把佩刀了!”“我带了手枪基施同志,如果有必要我随时都可以逮捕您!”说完这句话我从反光镜里观察一下后排座位上的人,但光线太暗我没有看清。

基施哈哈大笑:“别来这套了老爷,您要抓我早就抓了,不会等到今天。何况今天对您来说也有好事!”说完他推了我的肩膀一下,“今天我们要去接两辆从布拉格来的卡车!”布拉格这个词儿让我一下有点局促不安。

“别紧张老兄,M先生给我们弄来了一批绷带纱布和药品,而这些东西都是严管的,所以我们伪造了一份给军需仓库的货运单。虽然到这个时候早就没有什么巡查了,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这是M先生这样的资产阶级一贯的态度。”

“他为什么和你们布尔什维克站到一起了?”

“老兄我就说你这个人糊涂吧!捷克资产阶级一贯都是反对肢解帝国的,原因很简单,一旦捷克独立,这个有矿山有工厂有铁路的工业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海岸线,如果向北捷克的工业品在德国商品面前没有竞争力,向南奥地利人又恨捷克恨得咬牙切齿,而且经济崩溃的奥地利根本没有消费能力。更糟糕的是奥地利也没有出海口。捷克商品想要买到海外要经过好几个国家,独立的捷克只能变成德国财团的下游加工厂。而且按照贝奈斯的那个边界七百万捷克人要对付三百五十万德意志人,但协约国又不可能允许捷克人不给德意志人选举权,鬼才会想要这样的一个新国家,即使要到了它也活不过二十年。”

“所以呢?所以M先生就出钱给你们来帮他消灭德意志人?收买军队之后是收买赤卫队?”

“我?哈哈哈老兄你想的可真多,我顶多替他消灭一个波希米亚犹太人,也就是您!M先生现在希望我们能够联合社民党人还有德国的社民党人尽可能促成卡尔皇帝的多瑙河联邦,即使不行也尽可能维持一个多瑙河合众国。这样就可以在最大得限度上维持我们现在的帝国体制。当然他自己也带来了一批日常药品,这是卖给维也纳的医院和诊所的,您知道维也纳现在缺药到了什么程度?不要说缺药了,您知道维也纳现在有多缺肥皂么?老爷!”基施转过头看了看我,“很快我估计连倒卖肥皂也能发大财了,M先生送给我们这么多药品和物资,靠他带的那些常用药的利润就完全够了。而且说实话,如果他不是找我们的赤卫队而是找你们这些旧军人恐怕要分出去的利润也少不了!”

于是那天晚上,我穿着将军制服和穿着皮夹克的基施并排站在维也纳北站附近的路口,后边是两三个显然揣着短枪的赤卫队员,场面相当滑稽可笑。“这个时候如果有巡逻队,基施中尉,”我转过脸对基施说,“他们肯定认为你们打垮了一个旅,还抓了一个将军当俘虏!”基施笑着说:“我就喜欢您这种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幽默感,老爷!”

这时车灯闪过两辆卡车轰鸣着驶来。当车停稳,基施的人上车清点货物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跳出驾驶室,然后轻盈地向我走来。

很多时候我因为想不出这一场景发生的时候我该怎么面对,所以从来都不愿意去想象。但当它真的发生的时候我发现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去面对。我抱住她,然后我们之间的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继续了,就好像之前的几个月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都只是幻觉或者转瞬即逝的梦。

“等你们回家再玩吧,老爷!”基施拍拍我的肩,“你们来这边,我有话跟你们说。”于是我们走到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M把一个地址递给基施,基施看了看之后说:“我们会把你们的货送到这个地方,具体时间我会通知老爷,你们可以一起去。然后您上次说的那件事我也给你们安排好了,你们下星期就可以去柏林,拜会我们的前军医中尉鲁道夫·希法亭,而且我让卡尔·伦纳给希法亭打了电报,我想他应该会见你们!”

“你们?”我问。“是啊老爷!你们!这就意味着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去柏林了!”说完基施走回车边为M打开车门,“现在我先送你们回家!”直到现在我写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我可能就此就和战时通讯社永别了,但却从没有真正和它说一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