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赛先生奔向近代的脚步匆匆,留下曲折离奇的时代印迹。在科学演进史里,蛮荒粗鄙与异想天开结伴同行,它们令卑微之人更加卑微,令传奇故事愈发传奇。

作者|郭晔旻,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家,文史爱好者,著有《丝路小史》。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现代科学意义上的“化学”,自然是起源于中世纪欧洲的炼金术。譬如大名鼎鼎的牛顿,还被称为历史上最后一个炼金术师。与欧洲的炼金术相对,古代中国也很早发展出了自己的炼丹术。“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说的就是硫化汞经加热能分解成汞,汞与硫研磨生成黑色的硫化汞,黑色的硫化汞隔绝空气加热慢慢转变为红色的硫化汞。这种化学变化在方士看来奥妙非常,就像东晋时期的著名方士葛洪说的那样,“天地有金,我能作之。二黄一赤(指雌黄、雄黄、丹砂),立成不疑”。

只不过,中国方士们炼丹的目的是为了制造丹药,以求实现长生不老的梦想——相比之下,他们的西方同行倒是显得更现实一些,其主要目标是使贱金属(铜、铁)变成贵金属(金),从而发财致富。汉武帝时期(公元前156-87年),大汉朝野掀起炼丹潮。汉武帝的伯父淮南王刘安就是当时推动炼丹术盛行的皇亲国戚之一。刘安不仅收养了很多江湖术士进行炼丹活动,还把这些人使用的秘方收集起来,写成一本《枕中鸿宝苑秘书》。这本书甚至引来了汉武帝的觊觎,亲自召见刘安,命他传授炼丹之法。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刘安居然抗旨不教。这就是自己作死了,武帝的酷吏可是连“腹诽”(肚子里说坏话)的罪名都能发明出来的,还怕找不到淮南王的罪证?很快,汉武帝就以有人告发其谋反为借口,下令诛杀了刘安一门,《枕中鸿宝苑秘书》也在这次祸乱中丧失。

当然,炼出长生仙丹始终是个缥缈的梦想。但是,在古代中国人看来,既然作为冶金材料的矿石普遍显得结实耐用,任何长寿的活物都比不过它们;将其作为药物“炼人身体”自然也就是题中之义了,这与至今流传的俗语“吃啥补啥”蕴含的“原理”,大约也相差无几。反正在炼丹术士看来,与金石之药相比,草木之药“埋之即腐,煮之即烂,烧之即焦,不能 自生,何能生人乎”,根本就是不名一文。

在诸多矿石之中,又有“五石”的说法,葛洪在《抱朴子·金丹》中言,“五石”是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这五种矿石,朱砂是赤色,雄黄是黄色、白矾是白色,曾青是青色,慈石是黑色。以此“五彩之石”作为中药散剂,就出现了“五石散”。这个药方据说是东汉名医张仲景发明的,用来给伤寒病人吃。因为这个散剂性子燥热,对伤寒病人有一些补益。但是到了稍后的魏晋时期,上流社会的士人并没有染上伤寒,也都开始吃将起来。此时的配方和张仲景原始药方已经有了一些调整,但主要成分大体不变。

“五石散”的流行,与三国曹魏中后期的“正始名士”何晏服用后“首获神效”大有关系。这位何晏,在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司马懿父子发动的高平陵政变中扮演了一个滑稽角色。政变之后,司马懿父子以所谓“阴谋反逆”的罪名,诛除控制朝政的大将军曹爽一党。身为曹操女婿的何晏“穷治党与,冀以获宥”,列出七人姓名,结果司马懿来了一句“凡有八族”,何晏窘极,回答道,“难道是说我吗”,终于不免下狱身死。

但在此之前,他还是很风光的。在史书记载和笔记小说中,何晏的外貌最受关注,他长相绝美,肤色尤白,喜欢傅粉,“动静粉帛不去手”。他有些易装癖,喜穿女人衣裳。他极其自恋,走路都要不时看看自己的影子,自我欣赏一番。“傅粉何郎”、“行步顾影”等成语,即源于此。这实在是一个极其娘化的形象,也难怪热播的电视剧《大军师司马懿》中的何晏一角,要找女演员(阎汶宣)扮演了。何晏虽外表缺乏男子气概,却十分贪恋女色,日久天长身体难免虚乏。三国著名术士管辂曾说他“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显得极端疲弱。偏偏“五石散”在这方面大有用处,后来唐代名医的孙思邈就说,“五石更生散,治男子五劳七伤,虚羸著床,医不能治,服此无不愈”。加上何晏服食之后“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大概获得了服用摇头丸一样的快感;五石散自然在上层士人的圈子里“大行于世,服者相寻”起来了。东晋时的王恭就是在服石后药性发作,想象力异常丰富而兴发审美之思,吟出了“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这般名句。

凡事皆有利弊。“五石散”虽有不可言传之妙用,副作用也大的吓人。名医皇甫谧就痛陈,“族弟长互,舌缩入喉;东海良夫,痈疮陷背;陇西辛长绪,脊肉烂溃;蜀郡赵公烈,中表六丧。悉寒食散(即“五石散”)之所为也”。按照皇甫谧的说法,服食“五石散”首先要遵循严格的将息节度方法。他指出,服散后要马上以冷水洗手洗脚,待药力发作之后,再脱衣进行冷水浴。要经常寒衣、寒食、寒饮、寒卧,常饮温酒(“酒必醇清令温”),常从事体力活动,以进行“发散”。他还提出“十忌”:“第一忌瞋怒;第二忌愁忧;第三忌哭泣;第四忌忍大小便;第五忌忍饥;第六忌忍渴;第七忌忍热;第八忌忍寒;第九忌忍过用力;第十忌安坐不动。”

讲究如此之多,所以到后来服用此药竟渐渐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成为名士们的“禁脔”,一般人家绝非财力能及,后代甚至有假装“石发”来表示自己富贵身份者,《太平广记》就提到,有一人跟风声称服用五石散之后身体发热,结果同伴嘲笑他,“君何时服石,今得石发?”结果那人回答:我买的米里有石粒,“食之今发”,引得众人捧腹。

实际上,就算对于衣食无虞的魏晋名士而言,对于这些服用“五石散”之后的禁忌也不胜其烦,稍不注意,就有性命之虞。西晋权臣裴秀就是服用五石散之后不慎饮了冷酒,结果一命呜呼。更不幸的是,就像皇甫谧自己所说的,虽然这些“发散”方法可能具有一定的解毒和排毒作用,但其实际效果好像不很理想,只能“释朝夕之暴卒”而已,并不能保证“没齿无患”。实际上,就连皇甫谧自己也是服用“五石散”的受害者,他在中年时患风痹之疾“躯半不仁,右脚偏小”;46岁时服用寒食散治疗,一年后药发,“昼夜不得寐,愁忧恚怒”,冬日里亦“裸袒食冰”,最终不堪忍受折磨,“对食垂涕,援刀欲自刺”,所幸被家人及时阻止,方免于一死。

为何“五石散”既能治病又会造成中毒呢?从现代的化学角度分析,“五石散”中主要成分为砷类化合物,有兴奋末梢神经的作用,“神明开朗”当与此有关。但与此同时,砷化合物有剧毒看,超量服用会引起轻重不等的砷中毒——三氧化二砷就是大名鼎鼎的“砒霜”——砷的急性中毒表现是咽喉、食道及胃肠烧灼感,腹泻、腹痛、头痛、恶心、呕吐、口喝、面部发绀、血压迅速降低,病情严重时可迅速死亡。除此之外,“五石散”里可能还含有萤石,其主要成分是氟化钙。适量的氟对神经兴奋性的传导和酶系统的代谢等均有促进作用,过量的氟则对人体有毒害作用,其中以牙齿、骨骼系统和神经系统受累最为明显,可出现头痛、头晕、心悸、乏力、嗜睡、恶心、呕吐、腹泻等系统功能紊乱的症状。“五石散”不但可引起氟中毒和砷中毒,此外它还含有众多其它的微量元素,各元素之间的相互作用也很复杂,一旦服食过量引起中毒,必然表现出众多的症状。皇甫谧记载服散发病的症状达51种之多,诚可谓“其病无所不为”。

但古人见不及此,很难做到将摄入的微量元素控制在合适的范围之内,往往因此造成中毒。如何发挥“五石散”的疗效,又避免造成中毒,在没有进入到现代化学领域的当时是一个无法克服的难题。就连皇甫谧这样的名医对此也是束手无策,感叹:“寒食之疗者,御之至难,将之甚苦”,“药虽良,令人气力兼倍,然甚难将息。”在唐代的孙思邈看来,既然解决不了“五石散”带来的问题,不如干脆解决“五石散”本身。他在《千金要方》里提出,“宁食野葛,不服五石,明其大大猛毒,不可不慎也。有识者遇此方,即须焚之,勿久留也”。因此,在唐代之后,就再没有人敢于以自己的身体做赌注进行这种致命的化学实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