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世界杯激战正酣,同一片足球场上,曾交织着梦想、责任、流离、阴谋、毒品、分裂与死亡。激情与热血的幕后,网易历史讲述着与众不同的绿茵往事。

作者|潘沙,网易历史频道专栏作者,主攻西洋史与文化史。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世界杯年,中国球迷又爱又恨——爱的是豪门对决接踵而至,视觉盛宴目不暇接;恨的是国足连“陪太子读书”的机会都没捞到,再度在预选赛打道回府。每逢此时,赌咒一万次不再看国足的铁杆球迷总会翻翻旧黄历,扯出球王李惠堂,言之凿凿地说“我们祖上也阔过”。但鲜为人知的是,早在第一届世界杯,流淌着炎黄血液的华裔球员就已经在顶级赛场上亮过相了。

混沌初开,第一届世界杯花落南美小国

时至今日,许多球迷都在疑惑,在全球范围内最受瞩目的世界杯,缘何选择南美小国乌拉圭作为起点?

时钟拨回到1930年,当年的人们,或许对世界杯花落乌拉圭没有太多讶异——1924年在法国与1928年在荷兰,乌拉圭人两夺奥运会冠军,是名副其实的绿茵豪门。他们对足球的热忱也令人望尘莫及——远征欧洲,他们漂洋过海乘的是客轮三等舱,辗转跋涉坐的是次等车厢,比赛之余睡的是木头长凳。但足球让他们忘记忧愁,一个乌拉圭记者夸张地写道:“每一次国家队的比赛,无论对阵哪一支球队,整个国家都会屏住呼吸,政治家、歌手和街头小商贩闭上了嘴巴,情人停止了爱抚,连苍蝇都停止了飞行。”

况且,当年的乌拉圭,在国际舞台上也享有一些声望。这个偏居一隅的南美小国,在红党领袖何塞·巴特列-奥多涅斯的治理下,从最动乱、最落后的国家一跃成为西方世界钟爱的“进步橱窗”。巴特列敢为天下先,率先尝试了许多大胆的改革,在社会福利与劳工保障领域甚至走在了美国身前。1928年乌拉圭的文盲率降到了四成以下,在拉丁美洲独领风骚。一战后,20万来自西班牙、意大利、波兰、德国、罗马尼亚、奥匈的新移民涌入这个国度,蒙得维的亚成了名副其实的国际化都市。

有必要提一句,很多资深球迷声称,1930年正值乌拉圭独立百年庆典,FIFA送了顺水人情,其实这是不严谨的。乌拉圭的独立日是8月25日,纪念1825年宣布脱离巴西帝国。而乌拉圭独立正式得到承认,是1828年8月28日《蒙得维的亚和约》的签署。真正与1930年相关的是著名的《1830年宪法》,但此时已被巴特列大刀阔斧地修改。

当然,即便FIFA有一千个理由选择乌拉圭,当它击败西班牙、瑞典、荷兰、意大利四个欧洲国家的时候,还是令人难堪,尤其前三者还是FIFA的创始会员国。为表诚意,乌拉圭承诺修建一个容纳10万人的足球场,并为参赛国提供旅行开支,但欧洲国家借口决断不公和路途遥远,纷纷明里暗里抵制第一届世界杯。

FIFA当时囊括了41个成员国,其中25个来自欧洲。最终,只有4个欧洲国家踏上了前往乌拉圭的旅途——时任FIFA主席雷米特与副主席希尔德雷尔斯背后的法国与比利时,他们满腹牢骚却责无旁贷;罗马尼亚,刚刚政变上位的卡罗尔二世酷爱足球,为球队爱将们保驾护航,威逼雇主不得以参赛误工为由解雇任何球员;南斯拉夫,决定参赛后订不到船票,被迫乘坐三天火车抵达马赛,在那里搭邮轮前往乌拉圭。作为对其它欧洲国家的报复,四年之后,卫冕冠军乌拉圭退出了第二届世界杯。

由于欧洲列国不太给面子,第一届世界杯接纳了美洲几乎所有成型的球队。一向对足球不太感冒的美国人也可以窃笑一阵,拒绝加入FIFA的英国自然无缘世界杯,但不少渴望在球场建功立业的英国名将加入美国国籍,让这支本不起眼的球队拿到了季军的佳绩,迄今这仍是美国足球的最巅峰。

不出意外,第一届世界杯,是南美双雄的舞台,乌拉圭与阿根廷一路过关斩将,半决赛更是均以6:1的比分大胜,会师决赛。决赛远远超出足球的范畴——邻国是冤家,两国在历史上摩擦不断,经济水平分列拉丁美洲前两位,自然少不了龙争虎斗。据说,安保人员在赛前对入场观众搜身,查出了大量枪支。没了枪械的观众依然不安分,球员在绿茵场斗智斗勇,球迷在看台上拳打脚踢。

事实证明,执法决赛的比利时裁判在赛前买了一份人身保险,的确是明智之举。乌拉圭半场一球落后,终场前却以4:2逆转。愤怒的阿根廷球迷无处泄愤,竟然跑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用雨点般的石头袭击了乌拉圭领事馆。可是,足球毕竟是圆的,如今阿根廷与乌拉圭正联合筹备2030年世界杯的申办工作,期待百年世界杯能够衣锦还乡。

在一片纷杂混沌与剑拔弩张之中,在终极配角秘鲁队中,两位黄皮肤球员正在跃跃欲试。对于他们而言,眼前是两场难以预料的硬仗。对当年备受歧视的黄皮肤同胞来说,某种程度上1930年世界杯意味深长。

坚韧与遗憾:秘鲁华裔的世界杯之旅

1930年7月14日,乌拉圭蒙得维的亚,波西托斯球场,一场不算焦点的对决正在上演。FIFA的官方数据里,秘鲁与罗马尼亚之战,吸引了2549位观众前来助阵。不过,亲历此战的球迷回忆,球场里或许不超过300人,人们怀疑这是世界杯历史上反响最惨淡的比赛。然而,根据秘鲁《商报》刊登的照片来看,球场外观者如堵,至少数千人蜂拥而至。真相如何,恐怕是一桩公案了。

不到24小时之前,就在这片球场,法国人吕西安·劳伦特(Lucien Laurent)在对阵墨西哥之役里打入一球,成为了斩获世界杯历史首粒进球的幸运儿,在年复一年的足球盘点里被屡屡提起。不过,这项殊荣似乎也耗光了他的运气,吕西安在随后的比赛里受伤,二战时代被纳粹俘虏,国际赛场的进球数定格在两粒。

回到7月14日的赛场,秘鲁队替补席上,豪尔赫·顾蔡·萨米恩托(Jorge Koochoi Sarmiento)显得与众不同。这位长着一副东方面孔的老将即将步入而立之年,在秘鲁联赛里叱咤风云,也渴望在异国他乡一展身手。秘鲁与乌拉圭看似同在南美,实则山水相隔。球队先乘船穿过三个智利港口,才搭上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火车,翻山越岭后转乘汽轮才抵达乌拉圭首都。但在没有换人规则的年代,枯守替补席意味着沦为看客,豪尔赫只能寄希望于此刻在球场上奋勇拼抢的小兄弟胡里奥·洛雷斯·柯兰(Julio Lores Colán)打起十二分精神。

从名字来看,豪尔赫与胡里奥、柯兰与萨米恩托似乎与华裔无甚关联,只有顾蔡存留着蛛丝马迹。但从流传至今的照片来看,他们都有着明显的东方血统,出现在秘鲁队里,不算奇怪,但也历经艰辛。

早在19世纪中叶,秘鲁为解决劳动力不足的难题,就大量引入华工。多数华工,被唤作“猪仔”,或遭受诱拐或负债难偿或寻财无路,签下一纸几乎没有保障的劳务合同,远渡重洋来到种植园与鸟粪岛,出卖苦力维持生计,累死病死者不计其数,惨状一言难尽。

合同期满后,幸存华工恢复自由身,在秘鲁落地生根。当年的“猪仔”几乎都是男人,女性百里无一,跨国婚姻就成了一种无奈的选择。况且,初来乍到的华工无依无靠,通过娶妻寻求荫庇也是生存之道。二三十年间,华工凭借勤劳与财富上升为婚姻市场的香饽饽,令秘鲁中下层感受到了危机。不少无业游民,在政客煽动下,对华人掀起人身与言论攻击。自20世纪初,秘鲁政府屡次颁发针对华人入境的禁令,尽管清廷和民国外交官严辞交涉,却掩不住街头巷尾的排华骚动。

豪尔赫就出生在排华声势汹涌的利马,他的父亲是一位祖籍广东的面包师,顾蔡应该分别是祖父母的姓氏。这种将父母姓氏合二为一的传统,在西班牙语世界屡见不鲜。豪尔赫的父亲,留下的印迹很少,萨米恩托或许是他前任雇主的姓氏,又或许是他因生计所迫皈依天主教所取姓氏——这是华工群体的普遍现象。他的母亲格蕾歌莉娅来自安卡什大区,那里的中心钦博特也是秘鲁华人的一大聚居地。

相形之下,胡里奥的身世显赫得多,他的父亲埃梅内希尔多·洛雷斯·埃斯皮诺萨曾在1919年与1931年两度短暂出任瓦拉尔市长,年轻时也是球场好手。他的华人血统,来自广东籍的祖父。老人家本姓WONG(也许是王或黄),来到秘鲁后,曾被冠以佩泽特(Pezet),以纪念在1863年登上总统之位的胡安·安东尼奥·佩泽特,日后又获得了洛雷斯这个姓氏,这或许与雇佣他的东家、英国商人贝尼托·洛雷斯·巴瑟尔有关。

在排华大背景下,两位流淌着华夏血脉的球员,得以脱颖而出,全靠过硬的实力——豪尔赫效力于秘鲁国内劲旅利马联队(Alianza Lima),胡里奥效力于墨西哥内卡哈队(Necaxa)。当年球员出国谋生的风潮还未盛行,有球迷考证,他是1930年世界杯里仅有的几位效力于外国联赛的参赛球员之一。

可惜,在强大对手面前,秘鲁似乎没有太多胜算。对阵罗马尼亚,胡里奥披挂上阵,在235阵型里担纲前锋,并无建树,秘鲁1:3落败,但胡里奥在人丛里奋不顾身踢出右脚争球的瞬间被摄影师记录下来,成为世界杯的经典镜头。对阵东道主乌拉圭,胡里奥再度被委以重任,豪尔赫则未能赢取信任,遗憾地成了未能登场的世界杯过客。秘鲁三军用命,踢出了精彩一战,但不足以抹平实力差距。传奇射手“独臂将军”卡斯特罗为乌拉圭建功,1:0带走了比赛。此君连续三届大赛攻破秘鲁球门,堪称印加军团的克星。乌拉圭此后一路势如破竹夺取冠军,此役反而成了他们在当届分差最小的比赛。

命途不同的绿茵场黄皮肤传奇

虽然与在世界杯上亮相失之交臂,但豪尔赫无疑是秘鲁足坛的一段传奇。

父亲曼努埃尔在豪尔赫两岁时就撒手人寰,母亲格蕾歌莉娅改嫁到一位意大利人家里。豪尔赫也因之无缘华文学校,而在瓜达卢佩学院完成学业。早在学生时代,他就热衷于竞技足球,在球场上左右脚都很娴熟,正如秘鲁人对华人根深蒂固的印象一般,他的盘带与射门都精于计算。

16岁那年,豪尔赫加盟利马的何塞·加尔维斯体育队,司职锋线,当年就收获了人生第一座秘鲁联赛冠军。两年之后,他转投同城劲旅利马联队,再度斩获两连冠。说起来,利马联队与华人还有一些渊源。1901年,在俱乐部颠沛流离的草创阶段,出身华商家庭的库卡隆兄弟(Eleodoro y Augusto Cucalón)一直忠心耿耿,为球队最终成型立下汗马功劳。在许多版本的利马联队历史里,库卡隆兄弟的名字都被列在众多奠基者的前两位。

蛰伏了几个赛季后,豪尔赫与球队迎来了全盛时代。1927-1937年的利马联队,被誉为“黑色碾石”,这支十年间豪取六冠三亚的强队,也无愧霸气的绰号。期间,球队在三年半时间里26场正式比赛不败,至今仍是秘鲁联赛的记录。1927年美洲杯,首次登陆国际赛场的秘鲁队在家门口迎来激战,利马联队的内拉、豪尔赫、维拉诺瓦先后攻破对方门将的十指关,几乎包揽了秘鲁的进球。对阵玻利维亚一役,豪尔赫为球队扳平比分,最终一场3:2的逆转令秘鲁夺取当届第三名。1930年世界杯,利马联队为秘鲁贡献了多达8位国脚,豪尔赫是队中年龄最大、资历最高的球员,可谓稳定军心的老将。1931年的联赛里,球队场均攻入4.8球,高产得令人咋舌。

利马联队球迷再次体验如此辉煌,要等到三十年后了,被贝利称赞为“南美足坛接班人”的天才库比拉斯横空出世,不仅在联赛里予取予夺,还将秘鲁带回阔别四十年的世界杯,连续三次世界杯交出闪耀的成绩单。而库比拉斯淡出后,秘鲁直至2018年才重返世界杯。20世纪,秘鲁每一页关于世界杯甜蜜或苦涩的回忆,都写着利马联队的注脚。

豪尔赫在34岁挂靴,未能陪伴球队走完黄金岁月。然而,他在137场比赛里,攻入了56粒进球,是球队历史上无可置疑的第一位伟大射手。利马联队的前七座冠军奖杯,背后都有豪尔赫的攻城拔寨,他也是队史斩获冠军最多的球员。

退役后,球迷依然对豪尔赫有着鲜活的印象。尽管父亲留下的糕点店价值不菲,但他没有精力加以经营,于是变卖家产,当起了汽车司机。在1930年代的利马联队,司机是个热门副业,豪尔赫的队友们也趋之若鹜。多年之后,老球迷们依然记得,利马联队深爱着的中国小伙子开着一款绿色的普利茅斯,车牌号是74-204。1957年,豪尔赫死于一场医疗事故,他的辉煌定格在黑白画面的时代,但依然是秘鲁足坛的美好记忆。

与豪尔赫不同,胡里奥的传奇不限于秘鲁。1908年,胡里奥生于瓦拉尔,这座西班牙殖民时代修筑的城市距离利马并不遥远,母亲出身的柯兰家族在当地颇有影响力。胡里奥自小就与兄弟特奥菲洛、内斯托尔在球场摸爬滚打,展现了不俗天赋。兄弟三人共同效力于瓦拉尔体育队,是小城里赫赫有名的足球明星。

不过,胡里奥不甘心只在小城挥洒汗水,他动身前往瓜达卢佩学院深造(或许是豪尔赫的师弟),17岁时就随着利马骑行者队前往厄瓜多尔、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和哥斯达黎加等地踢巡回赛。1929年,墨西哥内卡哈队向年少成名的胡里奥伸出橄榄枝,他也成了秘鲁最早走出国门的先行者。只是,异乡之旅并非坦途,墨西哥的业余联赛收入微薄,胡里奥需要经常担任交通管理员来补贴平日开销。1930年世界杯前夕,墨西哥老板给球队三个月假期,他盘算着前往古巴闯荡之际,意外受到了国家队征召。

风尘仆仆回国之后,胡里奥却遭到了不小的质疑。一个黄皮肤年轻人,在一个水平未知的联赛讨生活,几乎不曾与队友磨合,又经历旅途劳顿,秘鲁人的担忧似乎不无道理。然而,1930年6月18日,秘鲁媒体探班国家队后写道:“昨天晚上的训练里,胡里奥·洛雷斯是全场的焦点。他有一个月没有踢球了,但展现出的技巧令人印象深刻。”质疑烟消云散,胡里奥赢得了在世界杯亮相的机会。只可惜,这两战也是他代表秘鲁仅有的两场比赛。

世界杯后,胡里奥重返墨西哥,帮助内卡哈队夺得联赛冠军,随后加入墨西哥国家队,成为第一位为墨西哥效力的外籍球员。在风气开放的1930年代,这并非惊世骇俗之举,许多乌拉圭与阿根廷名将,也曾为意大利效力。在为墨西哥效力的比赛里,胡里奥彻底找到了射门靴,4场比赛打7球(另一种说法是7场6球,无论如何都是一位高效射手),帮助墨西哥问鼎第三届与第四届中美洲与加勒比海运动会。显然,落败的哥斯达黎加并不服气,当地媒体讽刺道:“击败我们的不是墨西哥队,而是一个秘鲁人!”

无论在墨西哥还是秘鲁,胡里奥都获得了球迷的爱戴——内卡哈队所在的阿瓜斯卡连特斯,许多当地生产的香烟、饮料甚至球迷们经营的理发店都以胡里奥·洛雷斯·柯兰来命名;家乡瓦拉尔,1952年将综合体育场命名为胡里奥·洛雷斯·柯兰体育场,以追缅从小城走出去的球星。

豪尔赫与胡里奥的时代,足球尚不能令人家喻户晓,两位杰出的华裔先驱险些湮没于历史之中。如今,仍有许多华裔少年的身影牵动着中国球迷的心,林志坚、侯永永、钟塔西等名字或许还无法与前辈比肩,但希望有朝一日他们能追随豪尔赫与胡里奥的脚步,在国际赛场写下属于自己的篇章。